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0-12-25 15:46:55

原创:叉少      来源:往事叉烧

2020年深冬,韩国导演金基德计划去拉脱维亚买房定居,但一整个星期,朋友都联系不上他。排查之后,朋友发现他感染上新冠肺炎,死在了医院。

金基德的一生中,无论是他的“19禁作品”还是私人生活都饱受争议。三年前,他被女演员因性侵和性侵罪名起诉,妻子向他递交了离婚协议,女儿被新闻困扰到不吃药就睡不着觉。

但他预言:“如果死去,我会马上得到人们的重新评判。甚至是那些讨厌我、否定我的人,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转变态度,重新解读我的电影。”

但事实并没像金基德所预料的那样。去世的消息传开后,推特上,他的名字与性侵犯的字眼一起出现。韩国国民在网站上留言:“很遗憾但不想哀悼”“再见变态”“Covid-19的另一种功能”。

金基德曾说,他希望用电影让无力的内心感到抚慰。如今人们只相信,他会带来更多伤害。

1960年,金基德在韩国一个不发达的小山村出生。他的父亲参加过朝鲜战争。为了国家,父亲全身几处都受了枪伤,留下了神经痛后遗症。母亲一人承担起抚养四个孩子的重担。

每年的6月25号,战争爆发纪念日,父亲都会给国务总理写信,要求国家给他补偿。但几十年过去了,国家给的回复都是一样的:“无据可查。”

父亲把从国家那里受到的伤害和愤怒都转嫁到了金基德身上,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向他吼叫:“小王八蛋,长大后你能干啥?”

每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父亲总是在饭桌上训斥着金基德,他不敢用绝食来反抗,只好胡乱扒拉一口饭,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后菜园偷拔一颗白菜充饥,以此逃避面对愤怒的父亲。

来自父亲的威慑吓怕了金基德,就连母亲让他去便利店买东西,他都会因为要麻烦店员找零而感到不好意思,因为父亲经常警告他“不要给别人添一丝麻烦”。

有时,金基德会很庆幸父亲身体不好,每当父亲发病,他就可以去首尔的中路药局帮忙抓药,获得远离父亲短暂的休憩时光。更多的时候,金基德会待在家中挂满农具的厕所中,逃避父亲的谩骂。

上小学时,金基德爱上了课本涂鸦。他画的通常都是有支配力的领袖人物和具有时代气质的女性,比如李舜臣将军、麦克阿瑟和朴正熙总统的夫人。父亲认为他画画是不用心学习的表现,狠狠抽了他两个小腿肚各一百下。

金基德将类似的行为施加到了动物身上,他抓来青蛙,在它们的背上涂上色彩。年幼的金基德所接受的逻辑里,向弱者施暴是一种正常的事,因为“作为动物的我们天性就是这样”。

< 《春夏秋冬又一春》中拿着青蛙的小和尚 >

金基德九岁时,父亲为了大哥的学业,带着一家人从南部老家搬到了首尔附近居住。家里经济困难,金基德读不了普通初中,只能被安排进一家农业技术学校。

然而没过多久,大哥被学校开除,父亲一气之下对孩子们宣布:“看来你们都不是学习的料,为了将来有立身之地,还是早点去工厂学技术以后当厂长吧”。金基德不敢违抗父亲的意志,只好不情愿地开始了工厂生活。

别人读书的时间里,金基德都在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不停地钻研新工具。以前最灵活的女工一天只能生产60个变压器,他用自己制造的机器一天就生产出了两三百个,没出几年就当上了厂长。他那时开始感激父亲的严苛教导,“不许玩,快做事”的准则似乎很有用。

快速升迁招致了别人的嫉妒,但金基德不愿意在人际关系建设上浪费时间。不合群的性格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同街区的小流氓时不时就来骚扰他。金基德不知道该怎样反抗,就偷偷做了一把手枪,放在口袋里,想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还没等付诸行动,金基德就因私制手枪被送进了警察局,被追查审问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形容自己“试图与世界进行对抗”,但“这个世界不由分说地抽了我一耳光”。

二十岁,金基德去了海兵陆战队服兵役。同期的大学生战友不知如何给女友写信,金基德便替他写了一封,用“一片花叶被摘下”作为开场白,写下“可怕”“炽烈”“惨不忍睹”这些富有巨大能量的单词。

战友的女朋友不久后发现是他人代笔,没有生气,反倒给金基德写了信。不久后,这个女孩成了金基德的女朋友。

金基德并不满足于常规的恋爱模式。和他合作过的作曲人说:“金基德在酒桌上总是讲着女人的故事。强吻第一次在大街上邂逅的陌生女子,千万百计接近一个女人,这些在影片《坏小子》中出现过的情节,都是导演自身经历的写照。”

< 《坏小子》剧照 >

当金基德被问到:“有没有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努力?”他回答:“直到今天,我都在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努力。女人问题也是这样。从来没有女人想要我,大部分都是我主动出击。”《坏小子》中,男主角唯一一句台词便是他的内心写照——我这么卑劣,怎么可能有人喜欢。

金基德常常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一面。在海兵队服役时,他所在的小队驻扎在雷达基地,专门负责捕获间谍。有一次,间谍船出没在基地周围,上级负责执勤时没有发现,就将责任推给了金基德。依照军法,金基德被关进了南汉山城的监狱。他说:“那一瞬间,我体内感受到一种杀意,这让我的身体一阵颤抖。”

之后,又有一位兵长嘲讽了金基德几句。他拿起铁椅子就冲兵长砸了过去,椅子直直地楔进了对面地水泥墙中,连金基德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后来的日子里,哪怕金基德已经拿到了威尼斯金狮奖,他也经常能感受到类似的杀意。每当公众攻击他:“金基德只是徒有皮毛的表象”,或者说他只是为了编排、展示鄙俗的性生活,他就会想:“我没有任何华丽的学历和背景,生存状态也类似原初的野生性,所以便成了可以被肆意人身攻击的对象。”

2003年2月18日,韩国大邱市地铁发生了一起人为纵火事件,造成了至少196人死亡。“大邱地铁事件”发生后,金基德没有像大多数民众一样感到惋惜,他可以理解这个令人们感到惶恐的罪犯。

他谈论道:“是什么制造了此等可怕之人?谁也不去探究事件背后有悖常理的社会原因。对于这个男人而言,他对抗世界的方式就是拿着汽油桶走进地铁。”

对于金基德来说,他对抗世界的方式则是拍电影。他说:“我用拍电影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就不会想要拿着炸弹去乘地铁,我希望自己的电影能让那些同样感到无力的内心得到抚慰,面对和接受自己。”

1993年,他偶然看到了电影振兴公社贴出的剧本征集启事。他用钢笔写满了240页的文稿纸,投出后,得到了落选的结果。这次失败促使金基德报名了韩国剧作家协会的培训课。因为好胜心,他决心正儿八经地拜师学艺。

六个月的基础班课程过去,他的三部长片剧本全部落选了。金基德有一种巨大的受挫感,他走进洗手间,把结业证书撕了个粉碎。接着,他又报名了专业班。

专业班结业时,他终于获得了大奖,作品标题是《画家和死囚犯》。金基德高兴地邀请朋友一起喝酒,一天之内把100万韩元奖金花了精光。从那之后,金基德以两个月一部剧本的速度不停地写作,成为电影公司的签约作家。

然而金基德上班期间,没有一个项目能付诸实施。于是他干脆从电影公司辞职,开始独自筹拍处女作《鳄鱼藏尸日记》。

< 《鳄鱼藏尸日记》剧照 >

《鳄鱼藏尸日记》的拍摄很不顺利,因为金基德临场经验不足,所有胶片全部报废,摄影师不停地斥责他。制片人也和金基德爆发了矛盾,对他拳脚相加。金基德为了将影片完成,强忍着泪水,在所有工作人员都以为他疯了的异样眼神中,再次下令开机。

为了让影片上映,金基德打躬作揖地去求剧院经理。然而上映之后,却遭到了韩国学者们的批评。有人说它是“半吊子的业余电影”,东国大学教授命名它为“强奸电影”。

金基德没有因为这些评价改变自己,他又继续拍了同样表现“娼妓题材”的《雏妓》。到了影片《漂流欲室》,他引起了更大的争议。威尼斯首映礼上,有观众忍受不了过于血腥的场面,当场呕吐晕倒了。

对于伦理层面的争议,金基德回应道:“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拍出他们喜爱的明亮、干净、健康的电影,但首先我自己要成为明净的人才行。我所眼见的世界依然有那么多肮脏之处,我混迹其中,难免沾染不少。”

有人问金基德:“虽说卖春也是一种工作,但你能说它是健康的生活吗?你是否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很肮脏?”金基德回答:“我并非以流氓的身份拍摄电影。我是以一种同情心来拍摄电影的。说得更好听点,我充满了爱心。”

在成为导演之前,金基德就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但他从不戴戒指,穿着也是随便马虎,自己的电影里也完全表现得不像一位已婚人士。

金基德对于自己选择的婚姻没有后悔过,但他很遗憾的是,妻子无法理解他电影中对于爱情的极端表达。他说:“我太太在这方面完全是个普通人,她不会明白,我也无法一一向她阐释我的影像用意。从这点来说,我们之间是悲剧。”

金基德不愿遵循婚姻内的道德。《坏小子》上映后,有记者采访他,为了让金基德感到难堪,将采访地点定在了红灯区。但金基德到了之后,面对着红灯区说:“我也曾光顾这些地方。以后的某一天,也许当我疲惫于世态炎凉,需要寻求慰藉时,说不定还会来这里。对我而言,这是一个绝对自由的空间。”

周围工作的人都知道,金基德是一个爱沾花惹草的人,网络上也经常有他的“绯闻”。金基德解释道:“为人父这一前提足以使我受到指责,但在当事人的世界中,有一种情感是可以理解和宽恕的。”

< 《空房间》中的名场面 >

金基德坚信自己生活态度。拍戏时,他的工作方式也是同样固执。他不习惯向周围人请求帮助,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拍摄《实际状况》时,金基德将剧本拿给十二位分场导演。所有人都表示“不可能”“无法完成”,但金基德说服了他们所有人。

在片场,金基德和摄影师之间也时常吵架。摄影师徐延珉说:“他拍电影总是速战速决,这固然有资金方面的原因,但有时却是因为个人的欲望。他想让自己的作品尽早与大家见面。”

《真相》用了18台摄影机,在一天之内完成。《春夏秋冬又一春》时间跨度包含了一年四季,也不过是在每个季节中拍了五天。

拍摄《漂流欲室》时,女主演徐情需要演一段哭戏。可她怎么都哭不出来,于是金基德使出全身招数试图让她哽咽。他问徐情:“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副不知痛苦的模样。”又自言自语:“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可怜。”后来徐情一看到片中角色的衣服和摩托车,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出来。

< 《漂流欲室》拍摄现场 >

《收件人不详》里,有一场在田里放火的戏,金基德往引火棒上倒了很多汽油,火扑地一下燃烧开,把演员方恩珍吓了一跳,扔掉了引火棒。这时,金基德从摄影机后边跳了出来,使劲用脚一踹,把引火棒踢到了方恩珍的头上。

幸好方恩珍当时的头发是湿的,没有全烧着,可眉毛全烧了。她跑去美容院,花了三个小时才将烧焦的头发剪掉。

2008年,金基德拍摄《悲梦》,有一场戏是女主角在监狱里上吊自缢。为了捕捉到人濒死时的状态,金基德一直拖延时间不喊卡。女主演李娜英因为长时间悬挂而窒息,当场昏厥了过去。醒来后,李娜英陷入了短暂的记忆缺失,完全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 李娜英在韩国算是一线演员,金基德为拍戏不顾演员生命安全的事情很快传播开来,引发了韩国民众的不满。韩国民众拒绝走进影院看他的电影,金基德开始被韩国民众所厌弃。

 

< 《悲梦》中女主自缢一幕 >

《悲梦》之后,金基德患上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跑进深山老林里隐居了三年。

他为自己制作了一部纪录片《阿里郎》,影片里,他表现得像一名精神病患者。他抨击自己虚荣,为了出名跟别人证明自己,像个小丑一样上蹿下跳。他对着镜头解释抑郁的原因,一是因为一手培植的导演张勋背叛了自己,结果拍出的电影爆红;二是因为拍摄《悲梦》时李娜英的这场意外。

金基德对着镜头说:“我不知道我为何不能做电影,可能是因为在制作中受到一些打击,更重要的是源于人际关系的痛楚。感觉人们真的很可怕。”“人生对我来说,是自虐、施虐和受虐。”

< 《阿里郎》剧照 >

拍了十几部电影的金基德,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这时他的父亲对他的评价却变了。

守在家中的父亲逐渐老去,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有一个当导演的儿子。他逢人便说:“知道金基德导演吗?他是我儿子,我还没好好教训这小子,他就长大了……”

2011年,金基德这部剖析自我的《阿里郎》获得了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大奖。一年之后,他导演的《圣殇》拿到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沉寂几年的金基德似乎铆足了劲儿想要回归影坛,种种事实表明,他或许会获得超越隐居之前的成功。

他恢复了之前的创作速度,《莫比乌斯》《一对一》《停止》《网》……影片一年一部,继续展示着他所热衷的情色、乱伦、无节制的欲望和暴力。

直到2017年,《莫比乌斯》一位女演员的控告让金基德的形象再次坍塌。她对媒体说,金基德在拍摄电影时打她耳光,还强迫她加拍原作剧本中根本没有的大尺度戏,她不愿意,金基德就在全剧组人面前殴打她。

金基德解释说,自己只是在对她进行演技指导。

节目《导演手册》中,又有三位女演员集体揭发金基德性侵和暴力的罪行。

一位女演员说,试镜过后,金基德问她可不可以看她的胸。她害怕得什么都不敢说,金基德就说他能想象是蜜桃一样的。

另外两位女演员提到,金基德和他的御用男主角曹在显共同参与了性骚扰。他们敲女演员的房门,走进女演员的房间,让她们陷入时刻都有可能被侵犯的恐惧中。

金基德给节目组发短信解释说:“他对有兴趣的女人,有过亲吻的行为。也在互相有好感的情况下和对方发生过肉体关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男演员曹在显则承认了他的行为,公开道歉说:“从现在开始我将以谢罪之心重新改过我的人生,真的对不起,我感到很羞耻”。

金基德的妻子递交了离婚协议,聘请了律师进行离婚诉讼,表示无法再以家人的身份和他生活下去,女儿也被曝不靠药物无法入眠。

但查询证据后,法院判决金基德无罪,几位演员是诬告——他们憎恨这个在片场十分残暴的导演。

当金基德客死他乡时,他的身边没有一个能够第一时间确认死讯的人,家人也都不知情。消息传遍了网络,家人才授权拉脱维亚大使馆全权负责金基德的火化和葬礼,将骨灰运回韩国。金基德就像他作品里的主人公一样,得到了一个决绝的人生结局。

金基德从来不否认,他是一个游离于主流道德观之外的人。曾经有一位女性评论家称呼金基德为虐待狂,并回顾他的成长经历对他进行抨击。金基德写信回复她说:“不仅如此,如果我的电影让你变得更加不幸的话,我恳求你的原谅。”

他的电影中频繁出现埃贡·席勒的画作,因为他在埃贡·席勒的画中感受到了和他相通的一面:”虽然厌恶这个世界,却不得不活在其中。”席勒猥亵儿童,并给她们画画。金基德认为他是在超越性爱的高度上看待对象,思考和研究的是生活的桎梏。

被他辱骂过的女演员徐情曾回忆,金基德在片场仅有一次,颠覆了他残酷的形象。

那时为了拍摄场景,工作人员找来了六只鸟作为道具。拍摄过程中,有五只鸟不堪折磨都死掉了,唯独有一只的生命力极其顽强。金基德对这只鸟很是偏爱。

有一天,因为鱼线突然断掉,那只生命力顽强的小鸟掉进水里淹死了。

金基德对着小鸟哭了很久,像个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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