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anadaren2021-11-16 09:05:35

本文选自《血与铁》,老鬼/著北京知青作家,原名马波,《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之子,光明日报出版社,2002年6月。

 

到了1961年初,最严酷的时刻来临。
  

真饿呀!同学们见面就聊吃,聊各种解饿之道。聊哪个饭馆馒头个儿大,哪个饭馆面条给得多;聊煮饭的技巧,怎么用3两大米做出两斤干饭。
  

可是在北京大街上你看不见成群的乞丐,也没有一具倒毙街头的饿殍……表面上远没有苏联十月革命后那段饥饿岁月恐怖,社会秩序也好得出奇。
  

然而,为一个馒头,2两粮票,人们可以机关算尽,绞尽脑汁。
  

商店里卖食物的柜台一空如洗,连糖块都很少。往日从没人买的糠萝卜,沾着好些泥巴的干藕全都消失。以前堆积如山的大白菜,这年按本定量供应,每户只准买几棵,多烂的帮子都有人抢着捡。每人凭本一个月能买二两白糖。猪肉、盐、淀粉、肥皂、芝麻酱、粉丝……全要购货本,限量供应。过春节时,为体现党的关怀,每人凭本可买3两瓜子,不要粮票。花生根本见不着。
  

晚上六七点钟,西单大街上就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饿着肚子,谁有精神逛街?为贯彻市委劳逸结合的指示,学校体育课、生产劳动课全部停止,老师什么作业也不留,并取消一切课外活动,反修报告也听不到了……每天下午只上一节课,会也极少开,让学生们早早回家。
  

上第四节课时,教室里弥漫着焦躁的气氛,专心听讲的寥寥无几。连有些女生都坐不住,屁股扭来扭去。老师非常理解,下课铃一打,准时下课,从不拖延一分钟。不等老师离开教室,男女同学们都箭一般地冲向食堂,快活地大喊大叫。
  

吃饭时,按每人报给伙食委员的两数吃。有人3两,有人4两。我中午是4两,早晚3两。吃完后,要把碗舔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不放过;刷完碗,再把刷碗水喝进肚。每逢离开饭厅时特失落,看着别人还在吃着,咀嚼着,无比地羡慕。刹那间觉得大饭厅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处所。尽管里面总弥漫着一股霉烂味儿,但这霉味儿代表着食物,非常温馨好闻。
  

我吃饭总是很快,狼吞虎咽,几分钟就结束。这也是对付饥饿的一个小技巧。吃得快才有饱感。胃突然盛一堆食物肯定比渐渐往里填更有吃了东西的感觉。
  

每天一斤粮食,三顿饭到底怎么分配吃,才能最不饿?是我和同学们经常思考,切磋的问题。我试过二四四(早2两、午4两、晚4两),又试过四三三、一五四、三三四……甚至试过早上不吃饭,中午和晚上各吃半斤。经过反复比较,最后还是采用了三四三——同学们采用最多的吃法。并还尝试过早饭喝三两粥。当时觉得饱了,可尿几泡尿后,照样饿。
  

每人都饿得眼冒金星,粮票等于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没粮票寸步难行,到哪儿吃饭都要交粮票成为全国通行的规矩。无论亲戚朋友之间多亲密,在粮票面前也公事公办,吃多少给多少。唉呀,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小小粮票的价值,丢一斤粮票可比丢10块钱还糟糕!真的,在大街上你若乞讨钱,许能要到一毛两毛;你若乞讨粮票,却不会有人给你一两!记得听同学们说过:某某邻居因为丢了一个月粮票而自杀。
  

领粮票时,人们得一斤一两地数,两两计较,比到银行取钱还在意,不敢马虎。当时豆芽、豆浆、豆腐脑都极少见,即使有,也要粮票,没人舍得买。
  

每星期六回家,保姆首先管我要粮票,吃两顿饭给半斤,吃3顿饭给一斤。我跟这保姆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原因就是她只认粮票不认人。
  

父母有高干购货本,可以买一些鸡蛋、肉、黄豆等。父亲屋里有个电炉子,每天早晨都自己煮牛奶鸡蛋吃。望着我垂涎欲滴的神情,父亲曾说:“你别不知足,我吃是因为我有这个待遇。你每星期回家吃饭,总比一般老百姓家吃得好一些。你们吃的猪肉皮、豆制品、猪杂碎什么的都是单位照顾我的,别老不知足。”
  

凭良心说,家里吃的是比普通市民好。可我仍觉得肚子空空,总想多吃点。
  

父亲常说:“吃饭吃七成饱就行了,吃太饱活不长。”
  

但只要吃饱,活不长也认。人挨饿时最迷恋的是吃饭,无暇考虑长寿问题。
  

因为老挨打,从小就非常害怕父亲,再饿也没向他要过吃的。
  

每月学校退我6斤粮票,要给家里4斤,剩下的2斤,我就上饭馆吃了。记得学校旁边有个小饭馆,门面上漆着绿油漆,我常到那儿吃烫饭,连水带饭,又有点菜,很解馋。这饭馆里还有一两粮票,5分钱的糖火烧(其实是糖精做的),也相当好吃。我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上饭馆,觉得这有点资产阶级腐化,董存瑞绝不可能老下饭馆。可肚皮饿得打鼓,小饭馆门口飘来的饭香味儿,太有吸引力,引诱得我一有粮票就下饭馆腐化。
  

在小饭馆里,我常看见有穿得很破很脏的人舔人家吃完了的盘子或碗。尽管人们吃得都很干净,也总会剩下一粒米,一口汤或是一点剩菜汁。待这人刚离开座位,舔盘子的就扑过去,拿起碗,用舌头一下一下给舔干净。还把桌子上撒的饭渣,从人嘴里吐出的嚼不动的肉皮,全捡起来吃掉。
  

学校早早就放学,为的是减少能量消耗。我有大块大块的时间,什么也没心思干,就琢磨着吃。常常幻想科学家有朝一日能发明一种食物药片就好了,吃了不饿,使人类彻底摆脱依赖粮食生存的现状。觉得这个发明将比火箭原子弹的发明还伟大,千古不朽。饥荒到来,工厂多生产点药片即可。
  

为了解决吃饱问题,人们挖空心思。捋榆叶、挖野菜、捞水草、捉麻雀、养兔子(因兔子繁殖快,只吃草)。据说一只兔子可以换一辆自行车。不少国家机关还组织人去内蒙古打黄羊,但黄羊数量有限,黄羊肉分到每人头上,只够吃一两顿。
  

记得当时报纸上广泛宣传吃代用食品,鼓励人们繁殖小球藻,说小球藻可以做成人造黄豆、人造肉、人造蛋白……而养小球藻只要水和阳光,非常经济合算。一时间宣传得沸沸扬扬。我对小球藻充满了希望,以为能很快结束这挨饿日子。可最后却大大失望——小球藻的养殖,只停留在实验室里,从没有大规模工业化生产。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人造肉。
  

我对付饥饿的招儿是把皮带勒到最紧的一扣儿,让胃的体积小一点。喝完粥后,也像饭馆舔盘子的一样,把碗舔得溜光。洗碗时,总要先盛一碗水涮涮,将碗里残剩的微量粥末溶解在凉水里,再全部喝掉,不让一点点碳水化合物流失。
  

浮肿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大量喝水,用水糊弄胃所致。
  

我比一般同学更多挨饿,因为我住校(当时全班好像就我一人住校)。走读的天天回家,即使饿,到家也有机会再吃点什么,能回旋一下。我一天到晚,只靠学校食堂那几两粮食为生。而食堂铁面无情,馒头、米饭、窝头2两就是2两,绝不会多给你一口。所以老是饥肠辘辘,饿得晕头转向。
  

有点粮票,我就上饭馆吃了。学校附近的饭馆都吃遍,知道了哪个饭馆2两火烧个儿大,哪个饭馆烩饼最值。同学间下课后最主要的话题是交流这方面的信息。据说琉璃厂西街的一家小饭馆肉末面特实惠,有菜有肉,有油星,3两好大一碗,我就真的专门去吃。即便在学校食堂吃了饭还要吃,非一顿吃一斤多,把胃撑满了,才有安全感。
  

饿几天后,能狠狠地吃一顿饱饭,也算有个盼头。就怕总是半饿不饿的,永远也没吃饱饭的时候,那才绝望。有时本月的粮票都用光,就得半饥半饱地熬。只能到小饭馆花一毛钱买碗萝卜汤喝,望着周围人能津津有味吃饭,无比凄凉。瞎子渴望着恢复视力;囚犯渴望着出狱;我就渴望着能捡到一张20斤的粮票。
  

1961年4月,中国乒乓球队获得男子世界团体冠军。庄则栋、丘钟慧分获男女单打世界冠军。学校里流传着这个消息,洋溢着一片喜悦气氛。可是激动之余,肚皮还是饿。
  

为了一个同学借了我半斤粮票没及时还,苦苦思索证据,研究着万一他不还,怎么抢他的一个值钱东西作为与他谈判的筹码,生怕赖账。
  

如果这月有节假日,能多退几斤粮票,我自然想方设法少给家里一点,留着上饭馆用。比如在家吃2天零一顿只交2斤粮票。但保姆精得很,她总会发现我少交了粮票而找我要。你欠一顿的粮票,她一个月都忘不了。姐姐小胖也常为粮票事和保姆吵架,每逢发生了这样的事,父母都坚决支持保姆。
  

这保姆五十多岁,年轻时很漂亮,曾是一老地主的三姨太太,酷爱抽烟。她特会奉承人,当面夸“杨同志心眼儿真好”,“马同志没一点大官儿架子”……把父母拍得昏头昏脑,所以有恃无恐,敢和我们孩子吵架。她刚来时,因我不爱说话,赞誉我是“贵人不出语”。现在就为少给家里一点粮票,她说我是“剥削阶级、吸血鬼”。
  

无论谁来了,要吃饭就得提前通知她,给她粮票,否则没你的饭。每顿饭,有几个人她做几碗米饭,一碗不多。菜有时能剩下点,饭可永远不要指望谁能剩下一口。记得那时白杨的女儿常来我家。她若不给粮票,保姆就真的不给她饭吃,并且还把厨房锁起来,像防贼一样地防着她。
  

垃圾箱里,常常看见父母吃过的食品包装高级糖纸、鸡蛋壳……为了保命,他们得经常买高价点心吃(那点心极贵,一小盒10多块钱)尽管有高干补助,母亲还是总唠叨粮食不够吃。因为他们定量低,家里客人多,有人吃饭不交粮票。
  

事实上,父母也吃不饱。多年后,从母亲的日记中发现,当时父亲已给饿得浮肿,大腿一按一个坑。母亲也贫血,营养不良,头晕眼花,根本写不了东西。她曾指示保姆把家里的一些剩菜装到大瓶里,让我带到学校吃。粮食却从没给过我。
  

父母和孩子之间被粮票划出的深深界限让我寒心又难忘,起码我们家是这样。在饥饿面前,彼此斤斤计较粮票。保姆仗着有后台,常为索要粮票与我们发生争吵。
  

月底粮票花光了,饿得实在受不了时,惟一能吃饱的地方就是姑姑家。
  

姑姑住在长椿街,离我们学校不远。父亲把她弄到北京后,只想让她当个替补保姆,从没积极帮她找工作。后来她在一街道托儿所找了个看小孩的差事。
  

姑姑从婴儿把我带到4岁,对我有一种亲生儿子般的感情。多年以后,她跟母亲关系恶化,我猜潜意识里也可能因为母亲把我从她怀里抢走。
  

姑姑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亲的终归是亲的”。她把血缘上的关系看得重于一切,为了孩子她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现在当我饿得到她那蹭饭,面黄肌瘦的姑姑真的从没向我要过半斤粮票!而且都是让我敞开肚皮吃!!
  

姑姑没有高干购货本,没有母亲那么多的稿费,没有父亲那么高的工资,买不起高价点心。她只有26斤定量,加上姑夫的30斤也才56斤,却容忍我隔长不短地到她那儿尽情猛吃。我是十三四岁的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又老练双杠,肚皮极大,一顿能把他们全家的饭吃个精光。
  

在饥饿的年代,因为有姑姑在,使我在最饥饿的时候,还有个光明温暖的去处。
  

姑姑家很穷,家具简陋,碗是粗碗,筷子是大众的竹筷子,厨房里老有股馊菜味儿,远比不上父母家高级、干净、宽敞。但这昏暗的两间小屋,却比父母家对我更有吸引力。饥饿时,人最想要的是吃饱饭,而不是高雅的家具,雪白的瓷碗,精致的筷子。
  

去姑姑家蹭饭吃,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渐渐引起姑夫不满。姑夫是商业部传达室看门的,人很老实,本来对姑姑言听计从。可时间长了,对我白吃饭,不交粮票无法忍受,开始和姑姑吵。姑姑总是护着我,说我小,正在长身体。
  

最后,发生了两笼屉窝头团子的事,姑夫和我彻底翻了脸。
  

那是一个冬天的黄昏,天气很冷,我饿得发虚。心想晚上只有3两粮食,还不够塞牙缝儿,怎么办呢?又萌生了去姑姑家的念头,虽然觉得自己吃姑姑太狠了,前两天刚去了一次,可还是管不住自己。到姑姑家吃晚饭有两个好处:一可以吃饱,二可以给自己省下3两粮票。
  

我步行了20分钟来到姑姑家。这时大约5点来钟,姑姑还没下班。她把房子门为我打开,就继续看孩子去了,而姑夫那天值班,不在家。

 

man0082021-11-16 18:55:33
那个时候毛主席也难呀!
chufang2021-11-16 19:18:51
那时候见面时常常双方自按手臂,看看谁肿的更厉害。“侬看看,吾比侬肿的更加结棍。”
华府采菊人2021-11-16 20:23:12
谁叫他那么不经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