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沧桑2022-05-26 14:38:19

 

首聚北京畅谈写作
 
1977年12月28日至31日,由《人民文学》主编张光年主持,在北京东直门海运仓总参招待所,召开了一次有一百多位名作家参加的文学工作者座谈会。
 
出席会议的有时任文化部部长的黄镇、时任中宣部部长的张平化,郭沫若因病未能与会,写来了祝贺会议召开的亲笔信。与会的还有茅盾、周扬、夏衍、曹禺、周立波、刘白羽、林默涵、秦牧、峻青、周而复、叶君健、曹靖华、吴组缃、杜宣、曲波、韦君宜、唐弢、王愿坚、邹荻帆、雷加、逯斐、草明、蔡仪、阮章竞、金近等百多人(当时王蒙、邓友梅、从维熙、刘绍棠、李国文等作家的“右派”问题还没有改正,仍在外地,尚未回京)。
 
会议期间,人们传说着诗人徐迟继《地质之光》后,又多次去中关村数学所深入采访,写了一篇高瞻远瞩、激情澎湃的《哥德巴赫猜想》,已发《人民文学》1978年第一期头条,不久即将和广大读者见面。
 
 
1977年12月30日那天,在周扬作了长篇发言之后,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人,站起来绕过坐在前排的我,健步登上讲台。他前额宽阔,头顶稍秃,一副浓眉下,眼睛炯炯有神。这就是我心仪已久、二十二岁就出了第一本诗集《二十岁人》的诗人徐迟。他兴奋地述说着数月来涉足于自然科学领域的深切感受。他说,他先在地质、地质力学等学科里跋山涉水;后来在数学、解析数论的王国里探隐索微;还准备出门,到流体力学和热带、亚热带沟谷雨林里去踏访。他说,科学界人物峥嵘,为国争光,事迹感人。令人愤怒的是,科学和文学一样,都受到魑魅魍魉们的严重摧残,残酷迫害……他们的罪行罄竹难书,令人落泪千滴万滴,不堪回首。但是,严冬过去,春天已来,气候转暖。危机到了极点,就会发生转折,我们终于迎来了伟大的胜利……
 
诗人激情洋溢的发言,博得与会者热烈掌声。

 

两周之后,1978年第一期《人民文学》出版,《哥德巴赫猜想》与广大读者见面。紧接着《人民日报》于1978年2月17日全文转载。整个文坛、整个读书界立刻沸腾起来了。人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这篇振聋发聩之作,诉说着徐迟用形象语言描绘陈景润在抽象数学高原上艰苦攀登的华彩篇章;背诵着文中描写的数学演算的稿纸,像漫天飞舞的雪片,堆积在楼板上,足有三尺深;熟记着作者所说的高等数学演算篇页“是空谷幽兰、高寒杜鹃、老林中的人参、冰山上的雪莲、绝顶上的灵芝、人类抽象思维的牡丹……”啊,这哪里是记者采访的新闻语言,绝对是诗人的妙笔生花。
 
 
其时,徐迟已接受国务院副总理兼中国科学院院长方毅的委托,和责编周明一起,深入云南西双版纳亚热带密林采访植物学家蔡希陶的重大贡献去了。除夕前后,他们钻进偏僻蛮荒的原始森林里埋头苦干。他们不知道《哥德巴赫猜想》已引起全国性轰动,诗人点起的这支数学火把,已照得华夏大地一片亮堂,人人读《猜想》之文,家家议景润之事,盛况空前。
 
徐迟采访完毕,写出了《生命之树常绿》,慎重送给当地领导审阅,然后和周明一起,携稿回京。坐在飞机上,徐迟惜时如金,拿出印有“人民文学”字样的稿纸,对报告文学作修改、润饰,被眼尖的空姐瞥见。她用挺惊讶的语气问:“老先生,您就是《人民文学》杂志的?”徐迟笑笑,指指旁边的周明:“他是《人民文学》的。”空姐兴奋地说:“这期《人民文学》刊登了徐迟写的《哥德巴赫猜想》,人人抢着读。我们看了非常感动,写得太好了,大家奔走相告。”周明告诉美丽的空姐:“他就是徐迟,文章是他写的。”空姐两眼放光,连忙向徐迟深深鞠躬:“老先生您辛苦了,您写得太棒啦!我代表读者谢谢您。”
 
回到北京,听到一片赞扬之声,徐迟反而感到羞涩、不自在,连忙躲进北大燕南园采访物理学家周培源去了。
 
 
过了两个月,当徐迟和周明再去中关村看望陈景润时,发现他的生活、工作条件大为改善,已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新时期文学中最早出现的新人典型陈景润,收到了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读者来信,来信堆放在办公室地上有几麻袋之多。有一袋信件另放在屋子最里边,上面还覆盖着几份杂志。徐迟问陈景润:“那麻袋信为什么另放?”陈景润说:“那里装的都是姑娘们写来的信,有的愿意为我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有的表达了爱慕之情,有的表示要和我终身生活在一起……我担心别人看到了不好,故另放在最里边保存起来。”
 
徐迟对周明说:“数学家陈景润,有一颗保护女孩子的心。”
 
为了向即将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献礼,徐迟马不停蹄、奋笔疾书,写出了《生命之树常绿》后,又赶写了《在湍流的漩涡中》等力作。于是他成了新时期报告文学的开拓者、领跑者。在他带领下,一批优秀报告文学作家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黄宗英在《十月》上发表了我编的、写农业科学家秦官属的《大雁情》,《人民日报》登出了陈祖芬歌颂内燃机工程师王运丰的《祖国高于一切》,理由在《新体育》上刊登了赞美击剑运动员栾菊杰的《扬眉剑出鞘》……一时云蒸霞蔚,风光无限,群雄并起,阵容齐整,开启了新时期报告文学的黄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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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徐迟出版第一本诗集《二十岁人》
 
 

 

重聚武汉东湖之滨
 

 

1981年11月30日,我和《十月》杂志的诗歌编辑晏明同赴武汉,先去武汉军区大院暗中安慰正在挨批的《苦恋》作者白桦,下午到武昌东湖之滨拜访徐迟。
 
晏明是老诗人,出过《三月的夜》《北京抒情诗》《故乡的栀子花》等十多本诗集。早在1959年,他就在北京出版社编辑、出版过徐迟的评论集《诗与生活》,故他俩是亲密的文友。我们去拜访徐迟之前一星期,晏明在北京还收到他写来的信,谈及爱妻陈松得了肠癌,动手术打开一看,是良性瘤,尚未扩散,心中大慰,说今后又可重操笔墨生涯矣……
 
我们到徐迟家时,他正在午睡。他见到我们,喜出望外,便把我们领到书房里坐下来交谈。我趁两位诗友叙旧之际,细看靠墙立着的三个书架:一个书架上是一些旧的英文书;另一个书架上插着鲁迅作品集、散文集、诗集,还竖立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硬皮笔记本——我坐在沙发上心想,这些可能是历年积累下来的采访本,会给徐迟创作提供丰富、生动的素材;引人注目的是第三个书架上摆着许多音乐书籍,有《音乐大辞典》《音乐家传记》,以及徐迟早年写作、出版的《歌剧素描》《世界著名音乐家》《音乐家和乐曲的故事》等著作。
 
我好奇地问徐迟:“您为什么如此热爱音乐?”徐迟告诉我:“我的故乡是太湖之滨吴兴县古镇南浔。我们那儿是鱼米之乡。南浔有小莲庄公园,有嘉业堂藏书楼,有中国最早的丝绸业。我父母亲都是老师。我父亲在家乡办过一个贫儿教养院。教养院里有个管乐队,还有钢琴,但没有弦乐。我从小在音乐声中长大,这样培养了我对音乐的喜好。1936年,上海举办一次交响音乐会。我从家乡专程赶去欣赏,会后搭车赶回浙江南浔。可见我对音乐是十分迷恋的。我特别爱听古典音乐,家里有几张留声机唱片,我想买一架落地唱机,闲来听听。”
 
接着他谈起了音乐评论家李凌、小提琴家马思聪。他说,李凌任中央乐团团长期间写的音乐随笔很有水平。说马思聪在“文革”中被斗得死去活来,为了保命才潜居到美国。他是爱国爱乡的音乐家。他那支《思乡曲》何等邈远、幽美、曼妙,魅力无穷,堪称20世纪的经典乐曲。正如李凌所说:“马思聪不大喜欢浓墨重彩和强烈的戏剧性冲突,风格比较恬淡、素雅,有点像南国的‘夜合花’,徐徐吐出幽香。”
 

徐迟本质上是诗人。除《二十岁人》外,还出版过诗集《战争·和平·进步》《美丽·神奇·丰富》《共和国的歌》,上世纪50年代中期还担任过《诗刊》副主编。故两位诗友谈起诗歌、诗人来,如数家珍,十分熟悉。徐迟说:“论诗,徐志摩第一,戴望舒第二,卞之琳第三,艾青第四。”我插言道:“艾青排第四,评价是否低了?”徐迟认为,排名第四,也是“五四”以来的杰出诗人。你看他在上海监狱里雪晨写的那首《大堰河,我的保姆》多么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大堰河,今天我看到了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乳儿回忆幼年深情,弥漫于诗行之间。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刚出不久的《九叶集》,说:“这本诗集封面上印着一支斜长着九片叶子的草茎,装帧典雅,诗好,内容也好。上世纪40年代写的、如此精美的诗,如今辛笛、郑敏、陈敬容、袁可嘉等人,恐怕写不出来了。今天只能依靠舒婷、北岛、顾城等新一辈年轻人了。”他喝了口茶,对诗人晏明说:“今年是叶圣陶文学研究会办的老《诗刊》60周年、解放后的新《诗刊》25周年,现任《诗刊》主编严辰约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我今年67岁,是1933年19岁那年开始写诗的,最初的诗发表在《现代》杂志上。那时我是一个现代派。从风格上来说,受到了欧美现代派诗歌的影响,比较晦涩难懂,后来我写了散文、报告文学,就比较明朗了。”

 

我问他:“您最初发表的诗歌,署的就是‘徐迟’这个名字吗?”他微笑道:“不是的。我原名徐商寿。处女作没有用‘徐迟’这个名字。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我是老四。父母叫我‘迟宝’。发表了几年作品,我才用‘徐迟’这个笔名,原意是叫自己生活得慢一点,不要老是快节奏、性急、匆忙。不过,我这辈子也慢不下来。”
 
是的,徐迟的生活节奏是很迅捷的。上世纪50年代初,他作为《人民日报》《人民中国》特约记者,足迹遍及祖国各地,到过朝鲜战场,去过鞍钢、武钢、包钢,奔走于长江大桥和黄河三门峡水库工地,日夜兼程,步履匆匆。正如他1961年自述的那样:“我朝拜过钢都、汽车城,亲眼看见黄河清;祁连山俘虏了我的心,青海湖让我一见钟情;在芒崖我曾顶礼昆仑,我有心向塔里木进军……”祖国东西南北,到处都留下了诗人的身影。“徐迟”这个笔名,也改变不了他那难移的本性。
 
辞别之前,徐迟告诉我们,他打算找个木匠,丈量一下房间尺寸,做一批书架,几个屋子靠墙放一圈,再买一批书来,建立一个像样的智库。他寿星眉下露出灿烂的笑容,说:“我的船儿加足了油,就可在这长江之滨,扬帆启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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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徐迟、陈松夫妇与大女儿徐律
 

 

再聚深圳创作之家

 

 
1992年3月5日,我和爱人从广州乘火车至深圳,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我们送到西丽湖畔、麒麟山下中华文学基金会创办的度假村。到办事组报到时得悉同来度假的还有报告文学作家徐迟、学者王元化、儿童文学家束沛德、散文家丁宁、江波、李天芳、诗人晓蕾、《人民文学》编辑部副主任涂光群等十多人。
 
第二天清晨,我到花园里晨练,巧遇曾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王元化先生。他近日正在校对一本名为《思辨随笔》的学术著作。从他那儿得悉,身患轻度中风的爱人张可也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高雅女士是上海戏剧学院教西洋文学的教授,著名文化学者余秋雨,巴金女儿、《收获》主编李小林,都是她的得意门生。我向往的前辈翻译家满涛,就是张可的哥哥。满涛翻译、出版了《别林斯基文集》,果戈里的《死魂灵》《涅瓦大街》《狄康卡近乡夜话》,是我早年从事文学翻译的学习榜样。“文革”后他为了抢回时间,拼命工作,劳累过度,结果得了半身不遂,过早离世。王元化对我说,傅雷译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把书里的住房画一张详图,一个个人物从哪儿出,哪儿进,标得一清二楚,十分精细。傅雷的译文达到了形神兼备的程度。
 
在林鸟声中、玫瑰香里,徐迟走到我们的身边,也跟我们一起谈论文学翻译。他曾译过莫德的《托尔斯泰传》、荷马的《伊里亚特》、梭罗的《瓦尔登湖》、爱伦堡的《巴黎的陷落》、司汤达的《巴尔玛修道院》,以及《雪莱诗选》,对翻译之道有独到的见解。他说,翻译的标准是“信、达、雅”,既然是文学翻译,首先要有文学性。他和钱锺书一样,推崇林琴南的译文。他说,一个美籍华人和一位美国诗人合译的《唐诗三百首》,首首有错讹。我说:“诗难译,美文难译。我看过英译、俄译的《红楼梦》,和原作相比,差远了。”接着王元化、徐迟和我三人议论、比较起梁实秋、朱生豪、曹未风、方平、孙大雨、屠岸等近二十位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人中,谁的译文最佳。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王元化先生说:“我觉得朱生豪的译文最好。古典诗词他烂熟于心,故笔下文字融会贯通,琅琅上口,很传神。如果你叫他按原文照实译出,就不流畅了,风格就没有了。”我研读过朱生豪译的许多剧本,表示同意。徐迟说:“复旦大学的孙大雨教授,很博学,我对他很佩服。我主持《诗刊》时,发表过他译的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的诗,质量高,音韵好,故我付给他最高的稿费。”眼镜片上照着晨阳光辉的王元化说:“孙大雨是个怪人,精力充沛,可以通宵不睡地写作。”徐迟走向早餐的饭厅,说:“和翻译相比,我喜欢创作,创作自由。我总是对自己的译文不满意……”
 
3月8日那天,春雨霏霏,树叶滴翠。小径两边,杜鹃鲜红如火,草花含露绽放。我和徐迟晚饭后散步。我回忆起1977年底他在海运仓总参招待所的发言。徐迟说:“那时是思想解放初期,我们大家都处在起跑线上,憋足了劲向前猛跑,壮志凌云,心花怒放,好比水闸打开,激流奔泻。那次发言后,我和周明就奔赴彩云之南,采访蔡希陶去了。”
 
 
我告诉徐老:“受了您那篇《生命之树常绿》的影响,我到了云南,专门去了一趟昆明的黑龙潭,去了云南农林植物研究所,看了那株您作品中提及的唐梅。”他表示关切:“那株唐梅还在吗?”“还在。不过老态龙钟了,只在枝头点缀几片叶子。1989年秋天,我在浙江天台山寺院里看到过一株隋梅。”“啊,隋梅?在什么?
多哥2022-05-26 15:17:33
我记得人民文学很早就存在,78年第一期,这个说法错误有毒害青少年之嫌,呵呵。可能想说复刊第一期吧?
多哥2022-05-26 15:29:43
这篇文章不错。
chufang2022-05-26 16:01:32
以前有一文,好像他自杀原因是由于后妻的招摇。
chufang2022-05-26 17:52:14
还有个说法:“徐迟的自杀是因为其对亡妻的执念所致,这是大多数人都接受的一种说法。”
绿珊瑚2022-05-26 18:51:10
一直记得“生命之树长綠”之文。
xiaoou20002022-05-26 18:57:57
自制安乐死。
白云蓝天2022-05-26 19:46:31
徐迟思想比较左倾,他曾为五七干校辩护,结果在文革中受到毛特别照顾的姚雪垠特地写信去指责他。
空城之主2022-05-26 19:56:01
文章内容与标题不符。我认为很简单,就是信念,人没有用了早点走。这种事多发生在见识多的人。
多哥2022-05-26 20:00:41
标题应该是楼主虚张声势哗众取宠的意向而为。。。不是原作者的标题,呵呵。
多哥2022-05-26 20:03:05
呵呵,那白云网友,你又是属于哪一倾的?说你是左倾你不愿意,右倾也不对,剩下的就只有不是前倾就是后倾的可能喽。。。
世事沧桑2022-05-26 20:31:25
确实是原标题,你可以在微信上查一下。我没有哗众取宠的习惯。
xiaoxiao雨2022-05-26 21:29:22
everybody has his own fate.
一帖2022-05-27 01:30:22
我知道有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自杀的,其一海明威说过:"自杀是塑造英雄形象的绝筆"。其二
多哥2022-05-27 02:09:25
没有真的说你是这样的;上海人叫 寻开心。。。呵呵。
alwaysluck2022-05-27 07:10:34
我看到有关他自杀的一些报道,总归是年老多病、家庭不顺引起的
东田枫叶2022-05-27 13:32:35
问题是“左”有什么不对吗?中共的政治性质本身,就是代表“左”!国民党代表“右”!姚雪垠指责他,就是典型的悖论民主言论自由
东田枫叶2022-05-27 13:34:24
今天回过头来看五七干校,有啥不好呀?好得很!人,就得有所改造,才能进步!在西方谋生,有几个人,不如此这般呀?
l4j2022-05-27 17:48:18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火车上遇到过徐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