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a162022-09-27 19:31:04

二·四惨案始末

                ·赵 瑜·

  文革中的山西长治。红字号、联字号两大派,武装冲突战火熊熊,更大的伤亡惨案于1968年2月4日在淮海兵工厂爆发。是什么样的炸弹,一炮能炸死炸伤近百人呢?

  前不久,4733部队挺进长治后,先遣团指挥部设在淮海及清华两厂生活区中心——清华幼儿园空院。院子不大,里头有个平顶小楼。院外马路,由两侧围墙夹着,通向一所职工食堂,是职工家属往来密集的重要通道。

  面对军人们的不断通牒,红字号众头头深感据理难言:联字号打击我们相当凶狠,首长咋就不愿意相信呢?武斗大战是单方面造成的吗?开炮射击是一派所为吗?我们使用了120大炮、160重炮,他们呢,他们使用了威力更大的“喀秋莎”火箭炮,联字号各种怪炮多得很呀。

  红字号头头们认为,联字号“喀秋莎”火箭炮爆炸后残余的喷火底座,随处都有,各种弹皮弹尾、各种未爆残弹,日日可见,为什么不可以稍加集中,让肖选进、铁铮等首长们看一看?不久前,联字号助推省城会议产生《八条》,正是把红字号的120炮弹搬到了省府会议室,谢振华将军一语定性:这是国民党打共产党嘛!

  红字号决定,以残弹做证据,也要让军队首长过目。

  和红字号日夜开炮一样,联字号发射各类炮弹多多,市中心长运公司,便是一个集中落点。红字号王七孩率领一支炮队,驻扎长运,时常与联字号党校据点及粮机厂炮阵地,相互报复对射。

  王七孩得到总部指令,叫人在长运院内随便一捡,很快就把各种钢铁圪瘩弄了两大箱。这箱子半米多长,壮劳力抬它直喘气。

  二月二日,两箱残弹由王七孩派人送到西招指挥部。

  残弹送来的正是时候。挺进部队总指挥、69军副军长肖选进,在西招东侧的老宾馆召集会议,敦促红字号立即贯彻各项通令通电,交枪交炮,改善海军0115部队与军分区相互对立的支左关系。这个老宾馆与红字号西招指挥部紧邻,早已由海军派员进驻,肖选进副军长率领警卫排一到,浑身硝烟的红字号武装及海军官兵表示欢迎。此时,红字号市委干部付安荣、医专大学生王俊杰两个人,按照计划,从一墙之隔的西招据点抬来一箱联字号残弹,径直抬上了宾馆会议室。让首长们好好看看吧。

  这一次,万幸残弹没有爆炸。否则,我军开赴长治副军长以下,陆军海军诸团营干部,红字号多位重量级人物,必遭此难。

  肖选进等首长看过这批“货”,并没有多说什么。残弹箱静静地放置在会议室门边地板上。会议转入诸多正题。当然,毫无成效。

  会后,仍由付安荣、王俊杰二人,把残弹箱抬回西招据点大门口哨所。两箱残弹会合一处。

  有车去淮海厂,王俊杰等人遵命将两箱残弹移送南郊指挥部主楼。目的仍在于向4733部队铁铮首长证实:联字号同样是日夜开炮的。

  一路颠簸,汽车疾驶,两箱残弹也没有爆炸。

  满箱钢铁疙瘩,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这里向读者清点一下:

  有两个“喀秋莎”火箭炮弹圆盘喷火底座,碗口大小,上头六只喷火眼,中间一个大眼,像个管道法兰盘;有一枚未爆炸的82迫击炮引信头,一枚未爆炸的60迫击炮弹;有大量炮弹皮;最可怕的是,有三发联字号粮机厂自行设计生产的钢质大炮弹——模样怪异。

  从粮机厂向南部长运发射此弹,直线距离约两公里,此炮刚好打得到。前头介绍此弹,在空中发出怪声呼啸飞行,到地点后直不窿通掉下来爆炸。长运一位老红军因依靠经验判断失误,被炸身亡。粮机厂第一发试验炮弹射向东侧省建红字号,一炮即打穿楼体入室爆炸,当下炸死红字号一人。此弹威力甚大,但毕竟不是正规军工产品,时有哑弹出现。其中这三弹,打到长运家属院房坡上,咕碌咕碌滚下来,落在房前煤堆上,哑了。

  此弹长260毫米,粗118毫米。
  此弹引信,由红星厂联字号供给。
  此弹弹体,把大直径钢柱卡上机床,车旋掏空而成。
  此弹用6斤黄色烈性炸药将其填实。
  此弹形状,前面如馍头,后面齐屁股,像一发放大了千倍的手枪子弹头。只是后面凸出了一截细于弹体的引信管子。猛一眼看去,黑乎乎一个实铁疙瘩。

  性情平实、埋头苦干的大学生王俊杰,在这天晚间,随车运输残弹,到达清华厂主楼。楼内一名守卫(或司机)和他一起,搬运残弹箱至楼内。一直搬到了楼上负责澄清程首创所谓历史问题的材料组。

  阴魂在楼内游荡。那晚,王俊杰肩扛一箱残弹,艰难地攀越层层防御工事,很吃力。在楼梯转弯处,他必须穿过一个钢铁小窄门。当他侧身过门时,稍有歪斜,箱内一发粮机厂大炮弹“咣当”一声坠落在楼道中,顺着楼梯向下滚动。虽万分危险,王俊杰及身后那名帮手并不知道害怕。那帮手弯腰把这发炮弹搬起来,抱入怀中,二人继续上楼,喘着粗气,如此几番折腾,残弹都没有爆炸。终于完活儿。

  半年多了,王俊杰、郭天聪和医专“东方红”大学生战友们,投靠到淮海厂落脚,成为红字号职业革命战士。他们很少正式领取枪枝,多数人整日里背一个军用书包,里头装着两三颗手榴弹,做防身用。他们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文攻”上头,王俊杰多在淮海,郭天聪则跟随程首创外出行动。

  王俊杰此次搬运残弹,虽是个顺便任务,却也与“文攻”有关,计划中,这批残弹将要拍成揭露性照片,做宣传品和上报材料用,因而残弹落脚点放到了材料组。

  2004年夏季,我在太原拜访退休后的王俊杰医生。他仍然保持了那一代大学生善于思考的品格。话语不多,颇有内容。他希望今后人们要重视文革研究,直面历史,但对人对事不应简单化。当提起大爆炸事件,我提及他扛弹上楼险些出事时,他沉吟道:当时如果引爆,我肯定粉身碎骨了,但是第二天就不至于死那么多人啊!

  他摘下眼镜,擦拭泪水。

  惨案是这样发生的。

  王俊杰扛炮弹的次日上午,驻扎在幼儿园空院内的4733部队铁铮等首长与红字号淮海厂诸首脑举行会议。会议很重要,在红字号来说,这是一次争取部队支持的契机。遂决定由陈洪章做主要发言,“全面揭露联字号发动大规模武斗的罪行”,劝阻部队首长偏听偏信,这就需要把联字号残弹实物抬来让首长亲自过目。

  残弹实物,应由郝振祥负责从大楼前来开会时带上。郝即在动身前告诉身边老工人曹如发,去把残弹装车,拉到幼儿园。曹等人遂把残弹箱从材料组搬到楼下。本来有汽车可调用,曹说没几步远,用小平车推过去就行。那辆锅炉房的小平车只有一根车辕。曹等把两只残弹箱搬到平车上,叫上郝振祥,推动单车辕,步行向团部走去。途中一位青年工人,见曹师傅推车,主动上前帮忙。

  恐怖弹车进入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来到团部门口,被部队哨兵拦住,并向会场内通报“拉来好多废炮弹”,毕竟这是一支高炮部队,官兵们对废炮弹深怀警惕,于是首长当即指示:不要拉进来了,可以先放在外面。

  赵震元等人已在会议上。陈洪章正在激愤的发言中。赵震元听首长这么一说,得知郝振祥把残弹拉来了,遂起身离开会场,外出照看。

  团部门口。赵出来说郝:怎么迟到了?郝说找了一阵子残弹。这时,哨兵向二人重复:首长说了,残弹先放在外面,不要拉进去。

  赵、郝可能有一点儿情绪,便说:外面就外面,让群众看看,联字号拿什么打我们!

  老工人曹如发等即把这辆只有一根车辕的小平车,推至几米宽的马路对面。赵震元从西向东迈步穿过马路,帮助曹师傅搬箱卸车。边卸边说;联字号连“喀秋莎”都用上啦。就在赵震元帮助曹师傅卸车并在地上摆放这些残弹时,他喜欢钻研技术的秉性,使他对联字号粮机厂生产的特殊炮弹发生了兴趣,以致于他1969年身陷狱中,面临枪决,在书写上诉材料时,仍对这一“产品”发出深深疑问。他写道:

  “残弹箱里的各种东西,看起来都是正规产品。但是看到三个庞大的弹体,像是实铁疙瘩,却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在看它时,记得用手拿了一下,它又很重,不好抓拿,它在地上来回滚了一下。看到外部并无接口和焊缝,好像是在车床上一刀车下来的,而且切削表面非常粗糙,是白刀痕,不像正规工人干的活儿。更看不到烧燃引信头。我在军工厂多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产品。希望领导了解一下此弹的工艺装置和图纸……”

  时间紧迫,郝振祥走进入院内开会。赵震元带着疑问,一边说让群众看看联字号到底拿什么打我们,一边走过马路,拍一拍双手,向哨兵点点头,走进院内,回到会议室。

  陈洪章仍在滔滔不绝。

  惨烈的灾难就要来临。

  院外马路上,人声鼎沸,有4733部队指战员,向越聚越多的工人群众宣讲各项通令通告。今日宣讲昨天即2月3日刚刚颁布的省革命委员会《紧急通令》,命红字号“必须在五日内”放人交枪。这就引发了现场红字号群众强烈不满,纷纷与部队战士展开争辩。我的老友张炳彦,持冲锋枪,带领侦察班战士们,以冷漠威严的面孔在马路西侧,与群众对峙着。

  东侧马路边,地面上摆放着各种联字号残弹,特别是那三颗粗而胖黑乎乎的怪异钢铁产品,引起了众多“军工业内人士”的好奇和愤怒。这是什么东西?工人、家属们这个过来摸摸,那个用脚碰碰,象赵震元那样,一时间难以找到答案。联字号用这种怪家伙打我们?

  灾难在正午爆发。

  就在部队战士和工人群众争论不休之际,忽听一声哨响,部队战士迅速集合列队,然后由张炳彦侦察班压后,快步向食堂而去。军民吵吵了一前晌,都饿了,现在开饭。

  部队撤离现场仅仅几分钟,团部会议室内,陈洪章仍在宣讲。

  惊天动地巨响,大地在抖动。
  爆尘腾空而起,大地在抖动。
  一股巨大浓烟冲上天空遮蔽太阳,四外迷朦灰暗,大地在抖动!
  惨烈事件,终于突爆。

  以联字号残弹为中心,爆炸杀伤力极其巨大。

  团部门口围墙之间小马路上,正是中午开饭前后,工人家属往来数百条生命,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人间顿成地狱。

  团部会议室里,部队首长和红字号头头听到巨响,如同地震,众人猛地一惊。陈洪章的讲述也就停了下来。有人说:又是联字号打过炮来了。

  片刻,撕心裂肺的哭听声响成一片厉鬼般的大嚎。

  不好,出了大事了!会议室于会者倾巢奔出。

  胡同不宽,到处是人的残肢,到处是肠子脑子,到处是淋漓浆汤。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陈洪章后来对我回忆,他用颤抖的喉音说:“出来一看,万分恐怖,除了肉片残肢,尽是满目鲜血。”

  写到这里,我的手也在颤抖。

  一颗头颅,如足球般飞向远方操场。射门!
  一条大腿从空中劈落下来,砸倒了骑自行车的行人。
  人体残肢如雨落下。

  爆炸现场附近变成世界上最恐怖的烂尸场。

  最早奔向淮海医院的一名女工,满脸是血,她受了重伤。她哭喊着,要求医生抢救。但在清洗面部后,医生发现,她并没有真正受伤,脸上那块血糊糊的肉,竟是其他死者身上的一块人皮,飞射上来,猛然贴到脸上,生生把她的脸打成了黑紫色。

  团部门口的哨兵被巨大的冲击波掀倒在地。会议上的头脑们涌出院门口,最先看到了院外碎尸现场惨状。他们脸色煞白,他们灵魂出窍。碎尸场上,哭叫声中,竟有伤者在艰难爬动,血浆模糊了他们的双眼,仍举起断臂向生者呼救……

  赵震元等头头们紧急组织人员实施抢救,郝振祥高叫:把伤者迅速抬到医院去。陈洪章奔向医院。只见淮海医院门前台阶上和走廊里,尽被鲜血染红。血泊之中,伤者胡乱躺着坐着,不断有人在呻吟中死去。

  铁铮首长紧急组织战士,前往医院输血。

  淮海、清华两厂数万职工家属,全部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惊骇与恐惧之中。随之而来的,是怀疑是愤怒,是复仇是行动。

  这起爆炸惨案,促使千千万万太行人民,从心底深处,开始置疑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

  在采访中,我多次听到两派人士谈及此案对他们心灵的震撼。毫无疑问,死亡者和伤残者们那冤屈的魂灵,在向全社会做出最强烈的控诉。历史应该永远记住这批冤魂的姓名。

  请看当年42位死亡名单及主要致死原因记录:

  石成林,男,20岁,清华行政科,两腿炸断,头剩半个。
  刘永敬,男,31岁,清华行政科,右小腿及腰炸断。
  王富胜,男,19岁,清华机动科,头部中弹片。
  郭天保,男,34岁,清华机动科,胸部炸开。
  叶应章,男,26岁,清华五车间,背部炸裂。
  李德芳,男,16岁,清华二车间,两大腿削断。
  董付喜,男,23岁,清华二车间,腹部炸透。
  李树青,男,17岁,清华二车间,腿、腰、背炸烂。
  王青则,女,20岁,清华二车间,两腿炸飞。
  焦勇锁,男,35岁,清华三车间,头部中弹片。
  赵海贵,男,36岁,清华三车间,腹部炸开。
  王正德,男,36岁,清华三车间,两腿炸断,脸部中弹。
  赵献庭,男,34岁,淮海工具科,两腿炸断,全身烧焦。
  王献华,男,44岁,省建筑公司,全身中弹片。
  张成富,男,34岁,长治钢铁厂,左大腿炸断致死
  郭敬明,男,?岁,长治钢铁厂,腹部炸开。
  郭有金,男,32岁,长治轴承厂,颈部喉部中弹片。
  魏跃文,男,13岁,职工子弟,两腿炸断致死。
  牛春民,男,14岁,职工子弟,两腿炸断致死。
  赵忠路,男,14岁,职工子弟,腰部炸断致死。
  赵改花,女,15岁,职工子弟,头、腿炸飞。
  原春生,男,17岁,职工子弟,左腿及半边脸炸飞致死。
  郭春定,男,17岁,职工子弟,腿、腰、脸多处中弹。
  侯建明,男,13岁,职工子弟,左腿炸断,肠炸出。
  路建生,男,8岁,职工子弟,两腿炸断,后脑炸飞。
  张云生,男,13岁,职工子弟,右腿、双臂炸断致死。
  刘国庆,男,10岁,职工子弟,腹部头部被炸开。
  吕双喜,男,14岁,职工子弟,两腿被炸飞致死。
  李从周,男,18岁,职工子弟,胸部炸透。
  王三梅,女,12岁,职工子弟,头部被炸掉。
  李秀生,男,12岁,职工子弟,左腿炸断多处中弹。
  张书德,男,14岁,职工子弟,右腿炸断,肚子炸开。
  刘国强,男,13岁,职工子弟,尸体多处炸烂致死。
  冯 雷,女,11岁,职工子弟,头部腹部中弹片致死。
  冯 平,男,14岁,职工子弟,两腿炸飞,肠子流出。
  郭建林,男,12岁,职工子弟,一条腿被炸飞致死。
  李金富,男,12岁,职工子弟,尸体炸碎,不全。
  罗惠兰,女,4岁,职工子弟,右腿炸掉致死。
  范翠保,男,10岁,职工子弟,全身中弹。
  徐振江,男,7岁,职工子弟,右腿炸掉,小腹中弹。
  申长贵,男,13岁,职工子弟,腿炸掉,头部中弹。
  申长锁,男,11岁,职工子弟,两条腿炸掉致死。

  除上述42名惨死者外,尚有重伤者42人,其中终身残废达14人(名单略)。

  爆炸现场实录:据红字号淮海厂总部组织现场勘察,爆炸中心地面上有深凹弹坑两处,相距约半米。将尸体分布进行编号记录后,又录写了碎尸四散分布情况。如,距炸点中心东南方向26米处有一条腿;西南方向2米处有两米长肠子一段;正北偏西方向5米处有一只脚;同方向15米及17米处各有一块肉;西北方向19米处有一块肉;同方向17米处有一条腿;东北方向卡车车厢内有人手一只;正南方向吉普车前杠上有一只脚;空中8米4根电线被炸断;约5米处一库房两扇大门被冲开;砖墙被冲开洞口;西南方向房瓦上挂着一块肉及一只脚;带血碎肉飞溅粘在附近砖墙上多处……

  女职工宋月英一家,三个孩子,炸死了赵忠路、赵改花兄妹两个,还炸残了老三赵改娟;清华职工申泰和,三个儿子炸死两个,老伴疯了;职工王银才21岁的女儿王青则被炸死后,其妻在数月后也忧愤而死;列表中省建职工王增华,春节回来探亲,在现场听解放军宣传队讲演毕,被炸死,剩下6个孩子围着一个穷妈妈;清华职工王师傅,三个女儿一死两重残;淮海厂实验室冯士彬师傅,两个儿子均被炸死;职工李贵兴师傅两个儿子,老大14岁下肢被截,终生残废,老二12岁被炸死,李师傅在半月后忍痛到现场去收尸,结果有一条人腿和儿子的尸体紧紧地冻在一起了,无法分开,只好一块儿埋掉,孩子的妈妈当天被气成双目失明;最令人痛心的是清华厂女学徒工李秀清一家。当时小李领着16岁的弟弟金富去食堂吃饭,路过现场,爆炸瞬间姐弟失散。小李昏迷后清醒,回家未见弟,急到医院寻找,仍未见。晚上告知父母,全家人焦急地等了一夜,次日冒险到现场寻找,在死尸堆里翻看数遍,还是找不见。若干天后,妈妈忍痛又去现场搜寻,终于见到沟边一条腿,脚上穿的袜子是妈妈给买的,又找到半截上身,粘连着残破毛衣,是妈妈织的!遂当场昏倒。半月后处理现场,由死者的叔叔勉强拼接了几块肉,忍痛将碎尸掩埋。

  这场爆炸,已是残酷到极点。淮海、清华两厂红字号万众激愤,纷纷联名书写控诉电报,向中共中央揭露“联字号的暴行”。红字号总部头头则强烈要求4733部队,用军用通讯向北京发出十万火急报告,称两厂红字号群众面临着毁灭性打击……

  其实,南侧联字号红星厂干部群众,也同样惊骇无比。

  爆炸威力太大,出乎军工战士们意料。伤亡太惨重了。是什么样的炸弹能有这么大杀伤力?一声巨响,竟有数百人倒在血泊中?

  不容置疑的事实是:有好多人,首先听到半空里传来炮弹飞行的“吱”声,紧接着听到了爆炸巨响。因而淮海人怀疑,是南部红星厂联字号发射来了“喀秋莎”火箭炮弹,同时引爆了惨案中心的联字号残弹,杀伤力才可能有这么大。死伤者全部是红字号职工家属。

  更令人不解的是,爆炸前几分钟,4733部队战士在一声哨响之后,团部门口仅留下一名哨兵,其余全部集合跑步离开了现场。所有首长、战士竟无一人死亡。

  这是联字号向淮海厂发动总攻击的前奏吧?

  红字号总部的高音喇叭开始一遍遍呼叫:全体护厂战士,全体民兵,全厂职工战友们,拿起武器,各就各位,坚守阵地,迎接战斗!

  南部红星厂联字号总部,为防御报复,也在同样紧急呼叫中。

  爆炸发生,红字号头头们不吃不喝,紧急集中开会,研究战策。一要全民上阵,对伤员实施输血抢救,二要做好全面迎敌战斗准备。分工负责,誓与工厂共存亡。

  赵震元没有离开幼儿园团部。他整个中午和下午,都在护卫4733部队首长的安全。不断有复仇的职工家属,提着子弹上膛的步枪和手枪,举着手榴弹,迈过重重尸体,冲到团部院内,高喊着,要杀灭部队干部,为亲属为死者报仇雪恨。赵震元和他的三名警卫挥泪抱住同胞们的腰,连求带劝,在扭打中争夺武器:“无论如何不能再死人啦!”

  劝住这一头,拦不住那一头。更失策的事故不断发生:愤怒中工人们失去理智,他们冲入4733部队营房,战士们挨了打,两个连队的武器装备被抢掠一空。

  部队战士们也委屈呀,俺们刚刚给伤员们输了血,还要挨打?

  形势万分危急,更大冲突一触即发。

  红字号淮海总部包括部队团部,同时向支左部队肖选进首长,向晋东南军分区武天明、李英奎等人,发出急电,强烈要求当局立即派人前来勘察现场,辑拿元凶,严惩肇事者。

  哪里还有什么当局?

  现场上,尸骨横陈。在寒冷阴暗隆冬时节,尸体尸块很快冻却在原地,浓血凝结成了一层层厚冰。朔风怒号,雪花腾飞,现场曝尸十几天,上头没有人来管,红字号总部又不能轻易收尸,破坏现场。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呢。

  李顺达仍在地下囚室中。大爆炸一声巨响,震动着楼宇,也强烈地震撼了他的心灵。他后来回忆道:这文化大革命,到底要干甚啊?大爆炸,死得都是工人同胞,是无辜的家属和娃儿们,我哭啊!——他在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时,在一次公开讲话中,情不自禁地,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段“极其反动”的感叹,他说:“这文化大革命,是西瓜从里头烂哩!咱实在看不清啊!”幸亏没有人把这话揭发出去。

  红字号淮海总部,头头们连夜组织了“二·四惨案”勘察鉴定专家组,吸收本厂炮弹专家罗明生及老技工多人参加调查,试图发动群众,对此巨大疑案做出探究。

  联字号方面,立即抓住“二·四爆炸”事件,风风火火向北京,向中央文革,向周恩来总理紧急报告“红字号抢夺部队大批枪支弹药,在军工厂中心区制造恶性反革命惨案的暴行”。于是,周恩来总理于二月六日向谢振华、刘格平口授《通令》,并首次动用军用飞机向红字号播撒传单,此令称“你们这样做就要走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面”,“不要上程首创等坏人的当”,“如继续向部队抢枪和武斗,就不成其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了”。

  上下结合,联字号军民趁势对上党古城红字号展开了全面进攻。二月四日当晚,肖选进指挥官率领联合部队前线指挥部,正式撤离市区,撤至北郊联字号基地长治北列车机务段,入驻铁路中学和招待所。这意味着,军人们对市区红字号已经放弃了各项争取工作,总攻击正式开始。联字号武装力量也全部撤至市外北郊,以便统一,实行大反攻。长北、长钢,住满了战斗队员。

  这次爆炸惨案,直到联字号执掌政权枪决赵震元等人之前,未见公布完整结论。赵震元在狱中始终关注此案鉴定进展,他认为一定是有人蓄意搞了破坏,他在上诉材料中沉痛地写道:这次爆炸“炸死了我红字号这样多的阶级兄弟,炸死了我兵工厂同吃同住同工作,亲密在一起二三十年的老工人战友,还炸死了他们的老婆孩子,血肉满天,手足抛到墙上房上,搞的血肉(流)成河。直至今天,我回想起来,如钢刀刺心一样的痛苦难过。为搞清这次惨案我愿献出我的一切!所以我要求领导,查清不管是谁搞的这次事件,都定要严厉法办,这样多阶级兄弟的鲜血决不能白流!”

  赵震元临死前的巨大疑团,一直在三大兵工厂的老职工当中,在上党古城千千万万历经文革的民众中,迷迷惑惑,几十年不能解开。我在采访之际,先后听到的说法不知有多少种。有待我在下一节,试一试能否揭开惨案谜底。

  联字号执政后,借助此案及红字号其它种种活动,搞出一个“以赵震元为首的反革命集团案件”,将惨案罪责安到了他赵震元头上。结果是:枪决赵震元,立即执行,判处罗明生、郝振祥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判处王七孩无期徒刑;淮海厂原领导毛占绪及清华厂厂长龙光恩各判重刑20年,送残弹推平车的老工人曹如发判刑10年,后死在狱中……

  二·四爆炸惨案,后续更有内幕史实,多年鲜为人知。读者可以打开下章,一探详情。

  红字号控告联字号“2·4暴行”,严重怀疑部队合谋迫害,造成巨大惨案,最主要的根据:第一,部队集合离去,现场爆炸,部队未死一人;第二,多人听到空中先有类似炮弹飞行的“吱”声或“呜”声,且由南而北,后紧接着爆炸,即可质疑是南部红星厂联字号打来了“喀秋莎”火箭炮,同时引发残弹爆炸,故杀伤力极大;第三,原先在残弹箱中仅有“喀秋莎”炮弹底盘两只,后在现场附近又发现了第三只;第四,红星厂联字号在事件前后,仍然多次向淮海、长运、市招等地发射“喀秋莎”火箭炮弹,如在事件后第二天,即向淮海厂生活区发射两发同样炮弹。

  由于根据充分,疑点未除,因而在联字号执政枪决了赵震元等人前后,两厂职工仍不屈不挠,反复向中央提起控诉,多次要求中央派员侦缉此案,严惩元凶。联字号则疾呼否认,长年予以辩驳。另外,是否存在着国民党等境外敌对势力向军工厂实施破坏的可能?为此,北京和山西省府责成支左部队,组织专家及公安干警,从1969年至1971年,组织强有力专案班子,对此事件进行侦破,最终做出了结论报告。联字号执政者包括红字号群众,对专案组工作十分支持,因为谁也不想背起制造极大惨案这口黑锅。

  2004年的秋季,我终于找到了这份尘封几十年的专案报告。在仔细研读后,觉得此报告尚能自圆其说。为解开这一历史疑团,我将此报告摘要讲给读者共析。应该说,由军事专家、爆破专家、刑侦专家联合实施的这次侦破调研,比较严肃,有着一定的科学依据。

  令人吃惊的是,专案组针对红字号强烈控诉的疑点,先后做出两项大型实爆试验,从而取得不少实证数据。

  第一项,1968年6月8日,在红星厂所属长子县境内广阔的实弹靶场,发射“喀秋莎”炮弹12发。发射时间专门放在与爆炸同时间的中午12时,发射距离为1000米,观测距离为1500米。发射时可清晰看到炮弹尾部喷射出火龙,落地爆炸后弹坑直径竟达2·4米。而事件当天中午,无人证明看到过弹尾火龙,惨案现场遗留两个弹坑直径均不足半米。由此说明,红星厂联字号没有向现场发射过“喀秋莎”火箭炮,因而也不可能引爆残弹。

  第二项,此项试验尤为复杂。首先,专案组命联字号粮机厂职工,照原样、使用原材料,复制出了三枚与惨案现场相同的土炮弹。然后专案组于1969年4月29日,在淮海厂所属南石槽炮弹靶场内,进行电引爆试验观测。三发炮弹及两箱残弹残片,均按照目击者回忆原样摆放。为测试该弹杀伤力,特用大量模拟木头板,代替伤亡人员,分四层插立在炮弹周围。每圈木板涂以不同颜色,上头披挂破棉衣等物,代替人的衣服。如第一圈木板高1米许,插了38块,上挂棉衣12件。第二圈木板略高,挂衣物若干计47块。第三圈木板又高些,达58块。第四圈插木板20块。以此来测出碎弹片削击点。

  试验结果,一发炮弹未能同时引爆,残弹飞至远方165米始爆。余两弹引爆一发,殉爆一发,杀伤力巨大,与惨案现场基本吻合。地面遗留弹坑两处,形态与现场无大差异。惨案现场附近未见第三弹亦无弹坑,应为半空中爆炸。另外,惨案现场马路呈胡同状,两侧皆有房屋及围墙,其上弹痕累累,分析认定大量碎弹撞墙以致往复杀伤,弹片路线构成网状,增大了人员生命受害程度。

  最重要的一点是,爆炸现场及周边幸存者证明,首先听到了空中有“吱”声或“呜”声,然后是爆炸巨响,因而疑为红星厂打来炮弹,先飞行后爆炸。此次试验证实,残弹片炸飞划过空中时,即可发出此声。其中一片重量0·65公斤的弹片,啸然越过了土岸和村舍,在空中飞行长达1000米,落在社员米喜则家房顶上。对此专家解释称:弹片飞行速度每秒钟可达6000公尺,其速度高于爆炸点声速,因而在不同方位的人,可以先听到弹片飞行的“吱”声,随后听到爆炸声。

  另:红字号捡到第三枚“喀秋莎”火箭弹发火底座,比原先箱内两枚多出了一枚。查此底座已经生锈,并非新近发射,予以排除现场引爆可能。

  结论:现场人员庞杂,在好奇者动手动腿中,引发了粮机厂三发土炮弹和一发60迫击炮弹及一发82迫击炮弹——共计5发炮弹同时爆炸,包括凌空爆炸,终致大量弹片严重杀伤现场人员。

  这样,经过两场大型模拟引爆试验,得出了以上结论。本来,此结论可以驳斥红字号对于红星厂发炮的控诉,似对联字号有利,但是,联字号在执政中,却对此结论。严守机密,秘不公开发布和宣传,对此结论未加利用。这是为什么?说穿了也很简单:第一,所有残弹均为联字号制造和曾经发射过;第二,粮机厂自制炮弹的设计者及制造者,本应负有重大责任,而这些人员均为联字号作战有功人员,要保护他们则不宜再传播。粮机厂同时还制造了手榴弹及地雷达400余枚,均不宜深究;第三,此弹在制造过程中,由红星兵工厂联字号提供了引信及引火炸药,其他工厂也有大量使用,也不宜深究;第四,残弹箱内及后来捡到的“喀秋莎”发火底座,均为严禁擅自动用的重要国防武器,学名应称为“国防3号弹”及“国防4号弹”,上头已经对联字号擅自动用此弹有所追究,故此事不宜再提;第五,红字号将残弹放在门外马路边,确系4733部队首长同意并指示的,却未能采取任何处理措施,造成严重后果,因而负有相应责任,所以也不要再提此事了。综上所述,专案组结论虽然貌似有利于联字号,其实容易引发更复杂的后果,并非“好事”,哪里敢照本宣科地宣传呢?因此只能将此案悄悄压下来,赶紧把赵震元等人杀掉,把其他人长期判罪算了。

  这便是此案虽震惊一时,结论却悄无声息的原因。我在长期采访中,从未听两派头头提到过专案试验和专家结论,是大家知而不言呢,还是根本不知晓?看来两种情况都不排除。如此重大试验行动和最后结论,我也是在尘封多年旧档案里,侥幸发现的。

  文革种种罪恶秘密,实在太多。
 
  最后一个问题:联字号在执政中枪毙了赵震元,“严惩匪首”了,而在同案死刑当中,为什么突然冒出一个叫做罗明生的人来?

  是啊,罗明生是谁?为什么联字号要把他和赵震元放在同案判决死刑?

  罗明生是淮海兵工厂一位老牌高级工程师,炮弹专家,一向兢兢业业,踏实肯干。对我国军工事业很有贡献。在文革运动中,他未曾参加两派组织,但是他同情和支持厂内老领导毛占绪、李津等人,和清华厂厂长龙光恩关系也很老。换句话说,他倾向于红字号。

  惨案当晚,红字号淮海总部面临十万危局,紧急研究对策。会议上,诸人认为必须抓紧成立自己的专案调查组,首先弄清惨案真相。在决定人选时,清华厂长龙光恩提出,自己熟知火炮制造却不擅长炮弹研究。而此弹杀伤力如此惊人,建议吸收搞炮弹的专家罗明生参加专案组,可能会有利于侦破。诸人遂同意此议。

  惨案发生,罗明生老总正在家中愁疑垂泪,并不知厂部有此决定。当有人正式通知他参加调查时,因悲恸之中的责任心使然,他没有拒绝。

  这一来,老罗丢掉了自己的性命。——他跟其他同事们的历史背景完全不同。其他人都是中共老红军或者老八路出身,他的情况则要复杂得多。

  罗明生,四川安岳人。父亲曾是县中学教师,做过国民政府县参议员。父亲的一名学生,在国民党高层非同小可,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高级特工头目康泽。康泽于黄埔三期毕业后,创建“中华复兴社”以及“三青团”,受到蒋介石重用。康泽念及师生情谊,曾邀请罗明生父亲离乡做他的秘书。罗明生少年时外出求学,亦曾在康泽家留住过。1933年,康安排罗明生到国民党江西南昌别动总队做中尉,月薪24块大洋。半年后,罗明生考入国民党军政部兵工专科学校,离开康泽领导的别动队,到南京就学,学业优良。毕业分至国民党南京兵工署技术司炮兵科,参加抗日工作。在连续撤退中,罗明生随机关从南京转战武汉又赴长沙。检验查收美国盟军进口炮弹,修理火炮。1938年底随军转赴广西柳州,又经贵阳到湘西,1939年底到达重庆,任国民政府第三十兵工厂技术员。1943年8月调成都第五十兵工厂检验出厂炮弹。1949年调重庆兵工署工作,级至少校。不久,中共刘邓大军向西南地区猛进,势如破竹,罗明生所在国民党兵工署仓皇解散。在职人员每人发放黄金二两,各奔他乡。罗明生哪里也没有去,一心等待着中共军队前来接受。不久,他将此二两黄金上交中共新政,主动归属了中共新建西南工业部技术司。中共接受官员爱惜技术人员,对他说:这二两黄金不予没收,就顶你三个月工钱吧!从那以后,罗明生重新开始了另一种人生,立志为国家强盛效力。1951年,罗所在技术司改为西南兵工局,直属中共兵工总局,罗任技验科副科长,1952年升任工程师。1954年调北京某部技术室,1955年被派往长治淮海厂任工程师,主研炮弹。而康泽其人于1948年在湖北襄樊战区司令长官任上被俘,以战犯身份改造经年,后被特赦。1960年后,在全国政协文史室工作,与罗明生未曾发生新的关系。

  罗明生积极工作,屡受表彰。在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中,均未受到冲击,只是不再提拔重用而已。这次受本厂红字号总部之托,协助“2·4”惨案的勘察调研,竟被指认参予了“赵震元反革命集团”,酿成杀身之祸。

  联字号执政者认为,红字号集团使用罗明生这样的人,正说明了其组织的反革命性质,李英奎在文革后的诸多申诉材料中,仍长期认定,是“蒋介石对罗等发放二十两黄金,命其潜伏破坏”。——这里,二两黄金升成二十两啦。要说“文化大革命是共产党与国民党长期斗争的继续”,难道是一句空话吗?请看,罗明生其父是国民党大员康泽的老师兼秘书,罗本人官至少校军衔,并多年在国民党军工厂服务,“双手

znr05052022-09-27 22:44:53
文中的4733部队就是炮兵第61师(高炮),归北京军区炮兵建制,刚从抗美援越前线回国不久;后改编为第38军防空旅
borisg2022-09-27 23:01:39
太原军工厂多,打得厉害。居然还有个造鱼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