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立国(上)
中唐以前分别是浙江西道和浙江东道治所的杭州和越州,晚唐成了镇海军和镇东军两节度使的治所,都归钱镠治辖。原先杭州的地位一直低于越州,此时已经成为平起平坐的西府和东府,后来钱镠更是花大力气建设吴越国的都城杭州,不仅远远超过历来在浙江占首位的城市会稽,而且随着金陵的没落,杭州在钱氏家族治理下,跃居东南第一大城市。怪不得一百多年后,欧阳修在《有美堂记》中说:“独钱塘,自五代始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馀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於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钱镠有儿子三十多人,其中能让钱鏐放心传承江山的,是第七个儿子钱元瓘。天复二年(902)钱鏐因为军事压力曾被迫送钱元瓘到杨行密处做人质,心中又对他多了份欠疚。钱元瓘被杨行密扣押在宣州(今安徽宣城),第二年杨行密手下的宣州刺史田頵发动叛乱,欲取杨行密代之,钱元瓘趁乱逃回杭州。
钱元瓘的能力在兄弟中也是当仁不让的。钱鏐把主要助手和儿子们都叫过来,告诉他们:“我准备在你们里头挑一个做嗣主,你们都把自己立的功劳说出来吧,功劳最大的准备接班。”这帮弟兄其实也知道钱鏐早就属意元瓘,谁也不会自找麻烦,皆道:“吴越立国,首功在父亲,要说兄弟们中间立功最著、德行最深者,无如老七元瓘。” 钱鏐就是要他们把这话说出来,以免日后兄弟们扯皮赖账,遂让钱元瓘主政镇海、镇东军,算是确立了钱元瓘“未来领袖”的地位,钱镠活了八十一岁,是五代十国君王中寿命最长的,也保证吴越政权的顺利交接。
五代十国统治者家族内部父子、兄弟残杀,致使政权覆亡的例子不胜枚举。
钱鏐这个由统治集团公议推举继承人的办法,对避免内乱,生灵涂炭十分有效。第四位吴越国王忠逊王钱弘倧被废,国内没有大乱,而由其弟弟忠懿王钱弘俶平静接位,钱弘俶也善待这位废王哥哥,直到其寿终。“俶”字现在一般人都误读作shú ,实应读为chù。当然也不完全如此,钱元瓘就杀过惹事生非的亲弟弟钱元球和钱元珦,除了这个别事件,比起其他家族,吴越国一直是稳定的。
前面说过钱镠小时候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文化基础,这对他治理吴越国有很大的帮助。他的原配夫人家乡在横溪(今临安市锦城街道)郎碧村,对父母一直非常孝顺,即使富贵后每年岁尾也都要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看望并侍奉双亲,待来年开春后回到杭州。钱镠身在杭城王府惦记着远在临安的夫人,一年春天夫人未归,春色将暮,陌(道路)上已是桃红柳绿,百花争艳。钱镠写信给她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短短九个字,流露出一位丈夫对妻子的关切牵记之情,表现了钱镠温柔的一面。
一百多年后,苏轼到杭州任通判,听到这故事写下题为《陌上花》的诗三首,其引曰:“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 其一:“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其二:“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辇来。若为留得堂堂在,且更从教缓缓归。”其三:“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
钱镠也能写诗,他曾仿照刘邦回沛县那样回临安,大规模招待乡亲。聚会时仿照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场,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写下一首《还乡歌》:“三节还乡兮挂锦衣,碧天朗朗兮爱日晖。功臣道上兮列旌旗,父老远来兮相追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今朝设宴兮觥散飞。斗牛无勃兮民无欺,吴越一王兮驷马归。”有一次路过将台山,见山顶平台整齐排列着两行石笋,仿佛自己出行时两旁排列兵丁的仪仗(当时叫作排衙),就命名为“排衙石”,并刻上九行十六句诗文。陆游有诗:“介亭南畔排衙石,剥藓剜苔觅旧题。读墨南丰数行字,满山烟雨共凄迷。”可见仅过二百多年,风化作用下,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介亭为宋英宗治平年间杭州郡守祖无择所建,从陆游的诗可知,它位于排衙石北面不远,现在连亭基也找不到了。钱镠的诗文至今残留有“东南一剑定长鯨”,“辉争不仗禅明”,“建瑶台礼玉亭”这样一些残句。南宋临安志等中记载当时石笋共有20余株,又经过几百年的风化,不少已经倒塌,1987年已只存十五六株了。
下一代钱元瓘颇有儒士之风,他有两句诗云“别泪已多红蜡泪,离杯须满绿荷杯” 写得相当不错。被当时中央朝廷宰相、词人和凝引用在所撰的《吴越文穆王钱元瓘碑铭》中。钱元瓘在杭州建立择能院,专招出身寒门却满腹诗才的人物,对浙江文化繁荣起到很好的作用。再下一代文采更好,钱元瓘二儿子钱弘儇(入宋,因避赵匡胤父亲赵弘殷的名讳,去掉钱元瓘儿子一辈名字中的弘字)的《游南雁荡》十分传神:“十年曾作雁山期,今日来看似故知。好鸟隔林歌郁酒,飞花绕笔索题诗。云霞眼底原无物,丘壑胸中似有奇。萝月松风清似水,何妨游衍咏归迟。”曾孙辈的钱惟演虽然人品不怎麽样,文章和诗却都写得很好,是宋初西昆诗派的主将。钱氏家族千余年来一直重视子孙的教育,现代文化界、科学界钱姓的名人,查其家谱,大多是钱镠的后代。
吴越国的近邻吴国一直虎视眈眈,“保境安民、善事中国”基本国策使得吴越无论中原如何改朝换代,都基本不受影响。对中原政权称臣以换取和近邻对抗时的战略空间,这种外交战略无疑是正确的。但这需要向中原皇朝进贡大量物品,例如,祝贺宋太宗登基的贡品,“计有御衣,通天犀带,绢万匹,金器、玳瑁器百余事,金银扣器五百事,涂金银香台、龙脑檀香床、银假果、水晶花凡数千计,价直钜万;又贡犀角象牙三十株、香药万斤、干姜五万斤、茶五万斤。” 在七八十年间,吴越国进贡中原达八十余次,有时是几年一贡,有时是一年数贡,纳土归宋前一年(977)的一年里就朝贡了14次之多!数量之大,次数之频繁,令人惊诧。再加上钱氏家族在杭州治宫室、造寺院,花费不赀。统治集团自然把负担转嫁到百姓身上,因此当时吴越国百姓负担非常沉重。
欧阳修笔下的《新五代史》对钱镠的生活奢侈、税负过重做了浓墨重彩的描述,称“在杭州垂四十年,穷奢极贵”,“重敛其民以事奢僭”,吴越国人民“叫嚣呻吟者八十年”,连中秋吃个月饼都有税务部门上门收税。但《吴越备史》称钱镠“自奉节俭,衣服衾被,皆用绸布,非公宴惟瓷砖漆器而已。”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赞扬吴越国“轻赋薄敛”,史书上留下了自相矛盾的说法,迥然相异的评价是有些题外的原因。
明人马荩臣在《五代史吴越世家疑辩》中明确指出:“尝闻欧阳子曾为钱文僖西京幕属,与文僖有隙,故后修《五代史》,遂痛毁吴越焉。”这里的钱文僖正是前面所说的钱惟演,宋人钱世昭《钱氏私志》、清人王奕清《历代词话》中都收入了引起欧阳修不快的堕钗故事。说的是某日任西京(北宋以洛阳为西京)留守的钱惟演在后花园设宴,客人来很久了,欧阳修才带着一位歌妓姗姗来迟。钱惟演诘问迟到原因,歌妓答曰午睡时丢了一枚金钗,找了很久还没找到。钱惟演见大家都不高兴,自己也觉得欧阳修有点不像话,就告诉欧阳修:如果你现在能当场填词一首,我便送金钗一只给这位歌妓作为补偿。欧阳修文采果然了得,即席作《临江仙》一首:“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众人听闻此词,大加赞赏,钱惟演马上实践诺言,命库房拿出一只金钗赏给歌姬,并告诫欧阳修注意行为检点。作为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前辈,教训一下当在情理之中,欧阳修却认为折了自己面子,怀恨在心。
平心而论,吴越国人民在五代十国这个天崩地裂的大乱世中,难得有这样相对平安的环境,百姓负担即使比后来的宋初重许多,忍受程度仍会很大。钱镠也明白百姓的忍受程度是有底线的,所以基本国策中有“安民”两字,安民的最好办法是发展经济,“发展是硬道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