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andom2020-05-07 22:03:57

一,沈乔生

江苏作家协会原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狗在1966年咬谁》《股民日记》等

柳冬走了,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决然地离世了!

据人讲,柳冬骑着自行车来到中山陵,来到廖仲恺墓园,这是一个树木茂盛的幽静、偏僻之地,他带着两把利刃,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我的朋友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的!一个人要怀着怎样强烈的厌弃感情,才会采用这种方式啊!

我脑子里出现的是78年前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二战期间,他和他的夫人,因为纳粹在欧洲横行,怀着灰暗、绝望的心理,在巴西服毒自杀。

78年后,柳冬以更惨烈的方式告别人世。

一个朋友对我说,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生,也无法选择自己的死,而他们做到了。

茨威格是享誉世界的作家。我看过他的大部分小说,记住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详细情节,更记得《象棋的故事》中的强烈、诡异的意境。

柳冬没有他那样的名气,但他同样是有思想的作家。我知道,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在大型期刊《花城》发表过两个中篇小说。后来他专注于政治哲学研究,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的文章。今天我读他的抽屉文章,读他对中国古代哲学的阐述,读他对中国近代史的独特分析,不禁被他的洞察力折服。

朋友告诉我,柳冬的父亲柳特,是电影《战上海》的编剧。我是上海人,这个电影小时候看过,我记得片子开头,那个军长站在军用吉普上,用手往前一推,说“向大上海前进!”我们男孩子不停地模仿。

谁能想到,柳特就因为炮制大毒草《战上海》,在浩劫中被判八年徒刑。更不会有人想到,柳特的小儿子,苦心孤诣做哲学研究的柳冬,竟会这般走向他的人生结局!

荒诞的历史,总以真实的生活作底子;真实的生活,却被引入荒诞的陷阱。

不由想起了民国时的续范停,他是到中山陵来剖腹进谏的,幸运的是被人救起。然而,我们的柳冬,采用的方式比续将军还要决绝,等人们赶到,早已无法挽救。

没有人知道柳冬自尽的真实原因,他把动机深深地藏在心底,对谁都没有告诉。如果说他是受疾病折磨,那患的不是绝症,方式也不用这么惨烈;如果因为他写专稿的网站不存在了,倒有几分在理,可是,这么些年他早已磨得坚韧。我不想再去细找原因,我想,因为理想的夭折,为了身体和思想的自由,柳冬义无反顾地走这条路,一定有他这么走的理由!

忽然发现,他曾在文章中说:从这个角度切入,我们也就可以明白,为何自古以来中国的政治人物很少有为了信仰和心灵的原因而自杀者。他们只会在皇家的鬼头刀前抹脖子。即为一种政治性的自杀,而非宗教性的信仰性的自杀。

宗教性和信仰性的自杀!莫非这就是柳冬离世的真正奥秘!

本来我们不说话了,让他静静地走,这是很多善良人的愿望,也是他的亲属的本意。但是,我们必须说出我们对他的理解,对他的阅读,不想让平庸的社会对他有恣意的曲解,这是我们的责任。

他的死亡是那么惨烈、血腥、黑暗,可是,其中也透出一种少见的光亮,这光亮照出了知识分子的柳冬,他的追求,他的勇气,他的决绝!

愿天降滂沱大雨,淋透中山陵,淋透廖仲恺墓园,淋透人间世界,为柳冬哭泣!

 

二,海若

原名汤海若,报告文学作家。代表作有:绿色生态纪实文学集《家在青山绿水间》,报告文学《大漠沙魂》等。

4月25日,柳冬用微信文档发给我一批他暂时发表不了的“抽屉作品”,我不知是该喜还是忧。往好里想,他许久不回复我的微信了,现在恢复了微信往来,心情应该是好起来了吧!往坏里想,我不敢想了,因为想到去年年底看到他许久不回微信,又悄悄地退出了我们的小群,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近来身体很差,头疼,去医院做CT,脑部有两处腔梗,他就退出了所有的群。他还说,他的所有作品都拷贝给了胡杰,到时候还会发个备份给我。我当时听了这话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叫“到时候”?到什么时候?我不敢多问,电话里经常是说不清楚的。一直想抽个时间去看他,后来爆发了疫情,没能成行。

两天后的4月27日下午,我突然接到他的外甥女和他的姐姐柳莹的电话,说他在廖仲恺墓地附近的林子里自尽了,用利刃割了颈动脉!行事前自己报的110,警车赶到时已经血流殆尽,无法挽救了。我一下子就懵了!但很快相信这不是在梦里听到的,这是真的!是我两天前有预感却又不敢多想的事实。我自责,想去现场也来不及了,公安有他们需要处理的程序。

柳冬是个自由作家,这个“自由”实际上只是体制外的代名词,他是改革开放以后江苏最早的一批“伤痕文学”作家之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在当时影响力很高的文学双月刊《花城》上接连发表了两个中篇。与此同时,伴随着出版业的开放,他海绵吸水般地开始了大量的阅读:从中国春秋战国的儒法释道、墨名纵横到民国时期王国维、陈寅恪的著作;从西方早年的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到近现代的康德、叔本华、弗洛伊德……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更是他的基础阅读。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除了闭门读书什么也不做,也很少下笔写小说了。他这么做,既是对主流创作的逆袭,也是对他自己以往作品的一种超越。他对我说过,未来的文学大家,一定是深谙古今文化,也兼容国外文学艺术精华的人。

柳冬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的价值取向,有时候,他对自己的苛求近乎于苦行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在科学院南京某研究所资料室工作,为了接触社会,他联系了数家需要文字编辑的单位,想找一个更加对口的工作。后来有三家机构想要他,一家是出版社,一家是某报社,还有一家是中山陵园管理处陵史馆。他放弃了前两个当时炙手可热的职业,选择了较为社会边缘化的陵史馆。

他在陵史馆前后工作了有5至6年的时间,为陵史馆整理了大量的文字资料,特别是民国的航空烈士、廖仲恺、邓寅达、谭元凯等墓地的文史资料。他还对分片的景区资料进行了研究并写出了多篇史料文章和散文。1982年,我借调在省电视台广告部工作,柳冬这时也正在和省电视台专题部合作有关中山陵地区的电视散文,第一部就是梅花山。梅花山的电视散文受到了专题部内外的一致好评,解说是省话剧团明星演员韩振华。几天以后,我有两个广告作品请韩振华来配音,我赞他梅花山电视散文朗读得好,他说,是作者写得好。我对他说,作者是我的一个朋友,南空文化部长柳特的儿子柳冬。韩振华说,他也认识柳特,电影《战上海》的编剧,柳冬家学渊源,很有才华!

我先生曾和柳冬的哥哥一块儿插队。我们结婚后,他们兄弟也数次来过我家。记得有一次,柳冬为搜集航空烈士墓的资料采访住在我家附近的民国仅存的一位飞行员,采访结束后来我们这里兴奋地说,民国的飞行员素质真高呀!那位老先生七十多岁了,依旧气宇轩昂,说起话来温文尔雅。那时的柳冬对中山陵史的文字考证整理和刚刚起步的旅游景点创意型的宣传很是投入。

不幸的是,柳冬80年代后期起就被病魔缠绕,少年时期的心脏病又发作了。大概足有十多年的时间,我们去看他,他多半是半躺着。不过,他还是在大量阅读,依旧笔耕不辍,以历史剧、荒诞剧和荒诞小说为多。遗憾的是,这些东西很难发表出来,他那段时期很消沉。

柳冬的再次振作起来是2006年以后的互联网写作。2015年,他以柳栋为笔名在共识网上开拓出一片发表天地,在这家有思想碰撞的,相对开放的门户网站上,柳冬(柳栋)发表了他多年以来积累的林彪系列研究。他的研究不计较细枝末梢,而是运用春秋以来中国传统的为官做人的儒法道精神来剖析林彪,荦荦大端,意境深远,一经发表,就引起了海内外多重反响。远在德国的华人作家遇罗锦对他的观点十分赞同,共识网就此对他俩做了一次网络访谈并刊登了出来。接着,他又发表了对林立衡和林立果的研究评价。

1956年出生的柳冬,在他接近花甲之年因网络写作而焕发了他的创作第二春,只可惜这个时间过于短暂,2016年10月,共识网被关闭。这应该是柳冬的精神再度陷入绝望的一大原因!

柳冬一生低调寡欲,远离名利场,虽是一米八的高颜值帅哥,也似曾有过几次恋爱经历,却皆因三观不合终生未娶。去年下半年开始,茕茕孑立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病痛,他选择了自我解脱!

老子曰: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兮其若晦,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我独异於人,而贵食母。柳冬生前对那些昭昭察察的逐利之人向来是笑看的,他在昏昏中悟道,于闷闷中自省,看似活得糊涂,实际是活的太明白!

作家从来是弃世比例最高的一个群体,但用两把利刃自绝生命的实属唯一。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多大的苦痛才会有如此酷烈之举啊!

由此想见,在鲜血涌出的刹那间,他并不十分痛苦,他要去见终生敬仰的老子,去见晚年信仰的佛主。在那里,他自由了。

今天是世界新闻自由日。

作于2020年5月3日

三,胡杰

纪录片导演

柳栋是我的好哥们,但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那是2015年12月,由遇罗锦在网上使我和柳栋相识。当时遇罗锦和柳栋合写了《以理性面对历史》的文章,共识网把它放在头条。遇罗锦对我说:“你们南京有个诗人……”。就这样我和柳栋认识了。

柳栋的微信名叫“半佛半魔禅”。见面的时候,柳栋告诉我,他身体极不好,谈话时间要控制在一小时,但那次我们的谈话在一个半小时才急刹车。

我和夫人常常散步去他那,而他总是在后山边打太极边等我们。他的太极打的行云流水,我鼓励他这般仙风道骨当去云游四方,也试探问他何时找个志同道合的女友。他会把找女友的计划告诉我,但他屈服了他的理性。屈服了他会被医院拉去抢救。他不愿意闻医院发出的气味。

他有一种难以察觉的细心,每年都告诉我他家的冰糖枇杷成熟了,还摘好枇杷等着我们吃。他会有点腼腆的微笑送给我们他在房前空地上亲手种的蔬菜,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他实实在在以每天的抵抗并超越着病痛折磨而完成的。

柳栋作为半佛半魔禅,对周易、气功和宗教有自己的领悟,但他思考的问题是根植于家庭和他自己在文革中的重创和并依次撕开这个苦难的基础。他认为作家可以不是教徒,但不可以没有宗教精神。他用文字拒绝着谎言,他写道:“无私者的虚荣心是无边无际的”“一个群体的性格和命运,往往由其最低劣的成员决定”(剧本《集体表情》),他提倡“一生一部书”的“殉道”精神。这些观点都呈现在他的作品里。

他写有短篇小说集,中篇《疯人院风波》,长篇《龙族》,但他绝不屈就发表。他写有《食人兽》《太阳蚀》《妖狐夜出》等十几部剧本,取名“抽屉里的戏剧集”。他还写了很多系列的杂文,如《政治狠角》,把从古到今、从中到外的政治狠角们都被他开肠破肚解剖了一遍。

在我们相识的五年的时间里,他集结起可以调动的全部微弱力量,一步一步完成着他的思考。有一次,他给我谈了对法国大革命的暴力、暴君、暴政的思考。几个月后,等我旅行回来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写就了《血头颅》的剧本。尤其是这几年,他在共识网上写了十几篇历史评论文章,其中,他对林彪的性格解剖的文章在网上引起长久的讨论。

我们见面时也会或深或浅地聊到生死,他总谦和地微笑着谈他的劫数。

2020年4月27日上午,柳栋给我发了诀别信。我没有看微信的习惯,当我发现它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告诉我:“请不要回信了,我已关机,手机也没有带在身上”,“希望能有来世,我们还能作为知心朋友。最好自己有健康,和你们共同走下去。……”。

“和我们共同走下去”这原本是我要对柳栋说的今世的愿望。

他不是基督徒,但我觉得《圣经》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七节的经文很适合他。“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2020年5月3日

胡杰于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