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墟2022-09-03 16:23:12

汉语“社稷”中的社是土地神,稷就是小米(拉丁学名Setaria italica)、五谷之长、古时最重要的农作物。用社稷代表国家,准确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发展水平和农业的基础性地位,粮食最重要,而丰收要靠土地神;在古人的思想认识中,社稷就是国家的根本。

到了现代,不同人物对国家根本的认识是不同的。毛泽东认为是阶级斗争,邓小平认为是财富,后来的领导好像也各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我们今天要着重了解的,是晚清郭嵩焘的观点。

郭嵩焘,湖南湘阴人,生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卒于光绪十七年(1891)。道光廿七年(1847)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咸丰六年任翰林院编修,曾入值南书房。同治二年,署理广东巡抚,署理就是代理的意思。光绪元年(1875),署理兵部侍郎,国防部代理副部长。次年,成为中国首任驻外大使,任出使英法两国的钦差大臣,开中国外交的先河。郭沉浮宦海,虽然担任过一些重要职务,但周折颇多。终其一生,官不过二品,官阶和名望不及跟他沾亲带故的曾国藩和左宗棠,也不及他的知交李鸿章,所以他自嘲“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见岳麓书社《郭嵩焘全集》第14册,第211页】

郭虽然只是二品官员,却是地道的一流人物。清朝的世界观继承了历来的中央之国的思维,直到国势衰微,还指望八方来仪、万邦朝贡,拒不接受西方提出的对等外交。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烧毁了圆明园,清朝割地、赔款。郭钦差出使英法两国的头等大事,就是要登门道歉、修复关系。慈禧太后没有选错人。就思想水平而言,没人比郭嵩焘更适合的了。

早在同治五年(1866),署理广东巡抚的郭嵩焘致信总理衙门,就沿海贸易发表看法,认为“购买轮船,不如新制之合用。”与其买船,不如改制。设立市舶司,鼓励商民制造轮船,参与国际贸易;市舶司提供护照,督抚负责征税。这样发展民营经济,可以做到官民两利,促进中国的外贸竞争力。不但外贸,兴修铁路也可以实行民营,洋人也可以参与,洋为中用。郭嵩焘建议设立市舶司的“新制”,他指出,不过是仿照宋、元遗制,古为今用。值得注意的是,郭嵩焘引用古文“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指出“圣人所重者道也,所薄者器也。”世人“习其器而虚以其道,”是本末倒置。轮船、铁道只是“器”、是末。合理的制度才是“道”、是本。【见《郭嵩焘全集》第13册,第185-188页】郭嵩焘这样的见地,不要说在当时,放在今天也还是领先的。

光绪元年,郭嵩焘呈交了关于海防事宜的条议。再次建议设立市舶司,主张发展民营经济,认为民富则国强,官府“惟其以保护商贾为心,故能资商贾之力以养兵。”他对于社稷本末的论述十分精辟,“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未遑而姑务其末者。”“政教之及人本也,防边末也。”郭嵩焘所谓的政教,值得揣摩。“政”当指政治制度,涉及政府的权力和责任、公民的权利和义务。“教”当指人民教化,就是公民教育。政教之及人,就是指的公民教育的普及。依郭嵩焘看来,相对于公民意识这个本,不要说工商业,就连国防也只能算是末。【见《郭嵩焘全集》第13册,第339-347页】

这样的思想是超前的。当时的守旧人士就不提了,进步人物林则徐、严复和黄遵宪只是艳羡西方的船坚炮利,局限于“器”的层面,基本不涉及、甚至排斥西方的政治制度。张之洞和冯桂芬等人提出“中体西用”,企图将“体”和“用”割裂,对西学采取一种功用态度。直到1884年,两广总督张树声临死之前才在遗折中表达了跟郭嵩焘类似的观点:“夫西人立国,自有本末,虽礼乐教化,远逊中华,然驯致富强,具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议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见光绪己亥(1899)刻本《张靖达公奏议》卷八《遗折》】确实,无论本末、体用、形而上和形而下,只要是合理的、先进的,就可以按照合理步骤,加以采纳,从善如流。革故鼎新,为什么一定要严分华夷、作茧自缚?在郭嵩焘和张树声看来,社会制度才是本、道、体,科学技术只是末、器、用。

到了五四运动时期,激进人士鲁迅、钱玄同提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新派人物中主张废除中医的人就更多了。德先生和赛先生固然好,但是废除汉字和中医是否明智可行?倒不如郭嵩焘、张树声,以中华智慧,有效地消化、吸收西洋文明。郭以“道”和“器”、“本”和“末”,张以“体”和“用”,来描述现代社会结构,不是很贴切吗?我们要吸收世界先进文明,不用人为地将中外对立、平添不必要的障碍。历史证明,中华智慧可以有效地消化、吸收外来文化,以先进文化改造自我,吐故纳新,延续、增强生命力。

近现代的历史,证明了郭嵩焘思想的宝贵价值。前苏联在空间技术方面曾经一度领先于美国,其核武器储备长期令美国人瑟瑟发抖。但苏联由于其社会制度的固有缺陷,最终于一九九零年代初崩溃。科学技术,包括国防科技,即使是核武器,也还只是器、末、用。社会制度才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是道、本、体。郭嵩焘关于社稷本末的思想,就像古人以社稷代表国家一样,准确抓住了现代国家的核心本质。在保持基本社会制度不变的前提下,只接受别人的先进科学技术和管理经验,而期望国家强大,正所谓“习其器而虚以其道”,“遗其体而求其用”,舍其本而逐其末。清朝和苏联的历史,是前车之鉴。

郭嵩焘生前屡受挫折,身后寂寞无闻。这不是他个人的不幸,而是国家的悲哀。他本人是自信的,“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见《郭嵩焘全集》第14册,第2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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