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 萃花楼在北京绝对是一家赫赫有名的馆子。那时候,我还很小, 偶尔有机会从它门前路过, 总会被那雕梁画柱的奢华门面给镇住。 暗地里自惭形秽,怯生生地想,这么气派的馆子,吃一顿饭一定要花很多很多钱。 估计自己一辈子都没机会迈进它的门儿。
童年的我,虽然没饿过肚子,不过 日常生活中充斥着近乎惨烈的物质匮乏。 有这样的念头, 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然而上帝是爱开玩笑的。 他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给你一个惊喜。 所以,我还没来得及长大, 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斗志昂扬地冲进了萃花楼。
那年是奶奶八十大寿,爸爸把她从乡下接到北京,想好好孝敬她老人家一下。奶奶是从苦难的旧社会过来的人,一辈子节衣缩食。吃过最有排场的饭就是乡下婚宴的流水席。 街边儿普通的烧饼铺儿都没去过几回,更别提像萃花楼这样的大饭店。恰逢爸爸刚涨了工资。 那多出来的三瓜俩枣手让他的孝心和肚子里的馋虫都膨胀了。他决心带老太太好好享受一把, 顺便也让几个小孩子见见世面。 “我们去萃花楼吃一顿!”爸爸说这句话的时候,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事情就这么定了!
这于我们家,可是件史诗级的大事儿。 记得那天是周日,本来可以睡会儿懒觉的。可是这一大家子人早早就起了床,个个精心梳洗打扮一番,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 萃花楼要快到中午才开门儿, 可是我们一众人等兴奋难捺,刚吃过早饭,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那年头儿可没有什么预约。爸爸为了万无一失,事先专门去店里踩过点儿,伙计告诉他,周日人多,要早来,不然可能抢不到第一轮的桌子。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总以为萃花楼这种豪华奢侈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人去的。可是待我们这队人马赶到那里,却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没想到离开门儿还有一个多小时,饭店门口竟然已经三三两两站了十来个人。我心中震撼,突然第一次认识到,这世界上有许多许多比我们有钱的人。
大家一开始都矜持地或立或坐在大门口附近,闲云野鹤地谈笑风生。一片轻松祥和。 随着开门的时间越来越近, 聚集在门口的人也越来越多。 人与人之间距离的缩小让原本轻松恬淡的气氛变得紧张。这时候,妈妈低头在我耳边小声说:“臭丫,待会儿门一开, 就快点儿跑进去抢张好桌子。”我看着妈妈的眼,用力地点点头,目光里充满了坚毅,下定决心要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瘦小的我,像一条光溜顺滑的泥鳅,没费什么劲儿,就从大人们的大腿缝里钻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此时开门在即,气氛近乎剑拔弩张。一大群人乌泱泱堵在门口,如汹涌的潮水,时刻准备着开闸泄洪。
两扇厚重的大门在十一点整,吱吱呀呀地准时从里面打开了。服务员,机智地躲到门后,以免被涌入的人群扑倒。
门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有点儿暗, 走廊的尽头就是明亮的大厅。人群骚动了!大家叫嚷着,碰撞着,你推我搡,一窝蜂地拥了进去。间或听到有人呵呵地笑出声来,可能是觉得为了吃顿饭, 拼成这样,不免尴尬。 整个场面既荒唐, 又滑稽。 大人们多少还是顾忌体面的, 其中有疾走的, 有慢跑的。就是那些跑起来的,也不好意思狂奔。 都还保留了些许矜持。毕竟能到这里吃饭的, 多少也该是有点儿身份的人。 可是我一个小屁孩儿, 完全不知道体面是何物。 满脑子都是妈妈刚才的嘱咐, 只想着如何胜利地完成占位子的重大任务。我从大人们的胳肢窝下面钻出来, 撒开了丫子就往走廊尽头狂奔。后脑勺上的每根头发都脱离了地球的引力,在身后飘了起来。
第一个,我冲进了大厅。放眼望去, 许多张铺着雪白台布的大圆桌,像要被检阅的队伍,在我面前整齐地排列着。 我瞬时看中了一张靠窗的桌子, 飞奔而去, 嗖地拽出一把椅子坐下。骄傲地宣布自己的主权。可就在坐下的那一刹那, 我却发现这个地方虽然明亮, 可是窗外的阳光却能直接打在脸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立即移情别恋,一个箭步冲向隔壁。 可是这时候大部队已经赶上来了。 在我刚要占领第二张桌子的时候, 一个穿着绿军衣的棒小伙, 用只比我快半秒的速度, 捷足先登了。我心一惊,立刻想撤退回老巣,不料, 老巢也已经被另一个人占领。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我要占不到位子了, 我要占不到位子了! 我要让妈妈失望了!” 人们这时候像潮水一样蜂拥而至, 边缘的桌子很多都有了主人。 我一时呼吸局促,几乎要绝望地哭出来。不过理智在这关键时刻还是占了上风。我当机立断,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大厅中部跑。 几乎是在大厅的正中央, 又一次占领了一张桌子。 我一下子张开双臂, 整个上半身趴在了雪白的桌布上。这回,我再也不敢挪窝了,而要誓死保卫自己的战利品。 姐姐们紧随其后, 看到我圈地成功,都跑过来帮我守地盘。又过了许久, 爸爸妈妈才搀着颤巍巍的奶奶,出现在大厅的入口。 看到妈妈脸上满意而赞许的笑容, 我心里的自豪感简直一发冲天。耳边仿佛响起了,只有战争胜利才会吹起来的胜利号角。
大家坐定。 一个中年女服务员,穿着一身挺阔的工作服走到我们这桌来,胸前一排金色的纽扣一直系到脖子底下。不知道是领子太硬还是一看我们就不像有钱人,她的下巴扬得有点儿不自然的高。也许她觉得自己每天伺候的都是富豪,自己的身价也不知不觉抬高了。 她耷拉着嘴角,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傲慢。腰弯都没弯一下, 就直挺挺地把一本厚厚的菜谱丢到爸爸面前。 “想点点儿什么?” 那语气冰冷得如同机器人。 爸爸妈妈不由得同时仰起头,向她看了一眼,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爸爸朝着那个女人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可是看到旁边的奶奶,终于又咽下了。 什么也没说。我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愤怒地盯着那女人,希望她看到我这边的时候, 狠狠给她一个白眼。 可是她从始至终连瞟都没瞟我一眼。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气得小拳头在桌子底下攥得紧紧的。
爸爸其实是不需要菜谱的, 他之前踩过点儿, 对点什么菜早就已了然于心了。不过在傲慢无礼的女服务员面前,他还是颇有风度地把菜谱慢慢摊开,煞有介事地一页一页翻看着。封面那三个烫金的大字“萃花楼” 在我面前闪闪发光。 我呆呆地看着,想,嗯,高级馆子就是不一样, 连菜谱都做得这么讲究。“看好了么?” 服务员不耐烦地问。 “没有呢。”爸爸慢条斯理地答着, 语气里毫无情绪。
菜上来了,有什锦拼盘,糟溜鱼,芙蓉鸡,糖醋排骨,干炸丸子,。。。还有一个什么高级的汤。满满地摆了一大桌子。 基本上全是肉,没点青菜, 因为觉得不值。
大馆子,就是与众不同,不但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连装菜的盘子都特别精致好看。 我记忆里全是口齿生津,大快朵颐的感受。可是好好过了一把馋瘾。
爸爸妈妈不停地给奶奶布菜。老太太吃得很尽兴, 不过一边吃, 一边嘴里小声嘟囔:" 这得花不少钱吧!花不少钱吧!"那时候,我一个小屁孩, 只知道解馋尽兴, 哪里会记得吃了什么。上面提到的菜名,也都是后来在爸爸当年的日记里找到的。我脑海里有印象的只有糖醋排骨。 因为最后盘子里最后剩了一点儿汤汁, 我好想端起盘子,把盘子舔了。不过摄于爸爸威严的眼神,终于没敢这么做。 结果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后悔。这么香甜的汤汁,没吃干净,太可惜了!
酒足饭饱, 服务员过来结账。 爸爸从他破旧的人造革钱包里, 摸出一张十元的毛票,递了过去。你可千万不要小看这张毛票, 那可是当时市面上流通的最大面额。
奶奶紧紧地盯着这张纸币, 虽然眼里满是对那张大团结的不舍, 可还是努力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神色镇静地靠在椅背上坐着,耐心地等着人家找零。 没想到,不但没等到找零, 爸爸紧接着又从钱夹里拿出第二张大团结, 递了过去。 服务员拿了钱,找了几个钢镚,转身走了。这时候,原本和颜悦色的奶奶面色陡然变了。 老人家双手扶着桌沿,颤巍巍站起身来,眼里闪着诧异和惊奇。妈妈赶紧在旁边扶住了她。 奶奶死死地盯着爸爸,嘴唇哆嗦,满脸的愤怒。我们根本不用猜就知道,奶奶嫌这顿饭吃得太贵了。爸爸本来是不想当着她老人家的面付钱的。 就是怕惹她不高兴。 可是女服务员的不恭,却让爸爸特别想压压她的嚣张气焰,告诉她, 这顿饭,我们也能吃得起。所以才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地把钱付了。结果。。。
“娘,您过大寿。 咱们难得来吃一回, 贵点儿不要紧。”爸爸小声对奶奶说,不想让邻座的人听到。
奶奶戴着假牙的嘴依旧哆嗦着, 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不过她的口型,我读得懂。 “造孽呀,造孽!”她不停地重复着。,
我看到一滴亮晶晶的泪珠从奶奶浑浊的老眼里涌出来,滑过她气得苍白的脸,滴到萃花楼浆洗过的桌布上。
离席的时候, 爸爸要上前搀扶奶奶,被老太太斩钉截铁地一把给推开了。 回家的路上, 奶奶只让二姐和妈妈扶着她走, 不肯让爸爸靠近一步。爸爸像做错事儿的孩子,哭丧着脸,默默跟在后面,大气儿也不敢出。我刚吃了一顿有生以来最豪华的大餐,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幸福得只想笑。不过看到大人们严肃的脸, 只好硬生生地把心中的欢喜憋了一路。
几年过去了, 奶奶不在了。 又过了很多年, 爸爸也不在了。 不过我和他们一起去萃花楼的记忆还在, 永远都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