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爷眼带笑意,“你看,又来了,还是这么笨。”
见我微怒的神色,他又笑着补充,
“若朕此刻说,再怎么打扮也不能更丑了。这一回,傻姑娘又能听得懂吗?”
我急怒,一下站了起来。侍女闪避不及,拉到了我的头发。我啊地痛叫一声。还未醒过神来,我已被紧紧地搂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动弹不得。
头顶传来雍正爷浑厚的笑声。
他将下颌置于我的头上,咏叹般地低语,
“朕不在福晋身边的日子,牺牲可谓大矣。每日里都会错过这许多开心的时刻。”
过了一会儿,抱着我的人有些严肃地说,
“福晋如今已三十有二,竟不如十六岁的阿诺心思深沉。甚而也不比三岁半的诺如更叫人难猜。所谓言为心声。难怪福晋说,愿做清浅小溪,不愿静水流深。朕不是怕你教坏了孩子们,朕是怕你又要吃亏上当。这句话,以后切莫再对人言。”
我轻轻应了一声。
我靠在他的胸膛,闷闷地说,“如今的我,真的再怎么打扮,也不可能更丑了吗?”
头顶又传来一阵大笑声。笑的人显得极为开心。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
“你就是你,一直都没有变过。在朕的眼里,值如初见时一般的美。”
雍正爷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让我心颤。
这是,他想对我说的话,还是对那个,他觉得不可能更美的姑娘?
他低下头看进我的眼里,柔声说到,
“你的目光神情,你的一举一动,都一如六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时那样。你明白吗?”
我偷眼瞧了下四周。侍女灵敏,早就退避了出去。
某人低头轻啄了我的唇一下,唤回了我的注意力,“我除了唤你福晋,不再唤你阿诺,也极少称呼你的原名。我怕你会多心,你又明白吗?”
我望着他澄澈的双眼,默不作声。这个时候回答“明白”,好像显得像个白痴。我只好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我的明白。
这位王爷大人,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复杂心思。哎,没法子,人家三十余年的实战经验。我这么个成年剩女,对这位大人来说还不是a piece of cake,手到擒来的事儿?
终于,我醒悟了。我从这人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我懂了。您是希望我待会儿去讨好皇额娘,所以给我一顶高帽子戴戴。”
雍正爷玩笑地应声,“正有此意。福晋冰雪聪慧,一语中的。”
我横了他一眼。这位爷停了下来,他叹了一声。他将我的身子,扳到面对铜镜。
然后,他看着镜中的我,认真地说,
“陈诺,你仔细看一看镜中,你真看不出来吗?阿诺的面容,褪去一份娇憨稚气,带上一份为人妻为人母的焦灼无奈,再加上十二年岁月的光景,难道不正是镜中之人的脸么?难道你真的瞧不出来么?”
我错愕地望向镜中我自己的脸。隐约之间,它似乎确实与油画中那个娇俏的少女有几分神似之处。
虽然,我远远不及她美。
折腾了半天,我终于跟随雍正爷,坐上了入宫的行辕。
诺如趴在窗边,掀起窗帘一角,欢快地东张西望。有侍卫骑马从轿边飞掠而过,吓得小人儿立即又放下了轿帘。车厢摇摇晃晃,我只感到昏昏欲睡。
雍正爷用手臂环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身侧休息。他笑着低语,
“朕才是彻夜难眠,怎么福晋反倒缺了觉?”
我抬头看他。他还是那样,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又在笑我笨。
我一阵气闷,低头不语。
进了紫禁城,雍正爷整肃行装,照例去他的朝堂。侍卫们护送弘旺去了上书房。我带着诺如等人,走进乾清宫内等待。
迎面遇到多日未见的苏培盛公公。
我朝苏公公恭敬地行了一个万福,“谙达您早。您这一向可好?”
苏公公连忙行礼,“福晋折煞奴才了,奴才怎能生受福晋的礼呢。”
他又对着诺如请安,我让诺如对他行了一礼。
苏公公欠身说到,“福晋与郡主好一阵子没来宫里了。昨日听说您二位要来,奴才正在御书房安排着茶水点心,等着您与郡主赏脸呢。谁知竟然没福。”
我有些内疚,赶紧回说,
“劳烦谙达了。当时我不知谙达做了安排,辜负了您的美意,着实过意不去。”
苏公公不动声色地说,“奴才倒是听人说,是郡主殿下等不及要回去吃奶娘做的桃酥点心。太后那里,好像也是这么回的。”
我觑了一眼苏公公的脸色,小心地致意,“正是如此。多谢谙达指点。”
他欠身行礼,往后退下。我目送他转身走开。
望着苏公公那微微佝偻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泪意。我几乎要冲口而出,
“谙达,谢谢您老人家曾经那么诚恳地照顾阿诺,如今又一如既往地照顾我。更要谢谢您,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雍正爷。”
可惜我无法将此刻的心声,明白如话地告诉眼前这位如兄如父的长者。我只好对着他的背影,微微鞠躬致谢。诺如也学着我,乖巧地将腰弯下。
我看到身边这个可爱的小人儿,不禁含泪微笑,满心欢喜。
周嬷嬷在我们身后咳嗽了一声。
我回头看她,她与彩虹都低着头不作声。我请她们自行解散,下去歇息。然后,我将诺如抱了起来,飞奔去自己从前的小屋。
说飞奔可能夸张了。怀里这个沉甸甸的小肉球,我托抱着她,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最后,我喘着气,几步一停,迈进了阿诺以前住的屋子。
屋里的一应陈设,还是同从前一般,未做丝毫改动。而且可以看出,有人常来清洁打扫。
重逢之后,雍正爷给我另外安排了住处,而且还经常突如其来地命我搬家。有时我还未住稳一屋,熟悉陈设,他又让我换个屋子。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几次三番地折腾我,此人振振有词,不能让我对环境太过熟悉,好借机跑掉。
诺如在屋里东张西望了一会,很快就爬上了床,在床上蹦跳起来。
阿诺的这个屋子,以前雍正爷也不许我多来。除了不愿让宫人将我与阿诺联系起来,背后可能议论之外,他大概觉得,我来了此处便会胡思乱想吧?他曾玩笑着说,如若我触景生情,回想起那一日他对我那般蛮横粗鲁,改变主意不愿嫁与他了,他怎么办。
他用回绝的神情瞥我一眼,“福晋以为,朕会如此不小心,再叫福晋轻易脱身么?”
回想起那时的那些傻话,真是让人甜蜜又伤心。
我坐在椅上,呆呆地望着那扇熟悉的桃花木门。
木门依旧,而物是人非。门后此时,会不会再出现那一张娇俏的鹅蛋脸,蹙眉对我娇斥,
“阿诺,你是否认为,这天底下就只有你的万岁爷,才值得让人暗中欢喜?”
如果那个美丽的姑娘真能再次出现,这一次,我一定会满怀歉意地对她说,
“对不起,亲爱的朋友,是阿诺想差了。这世上值得真心喜爱的人有很多。阿诺盼望你和你心中的他,总有一日,有情人终成眷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我亲爱的朋友,如今你在哪里?我很想你。
重逢之后,虽然我万般恳求,雍正爷坚决不允我与千语见面。他很快下旨,将千语护送去了江南。曾经的都贵人,自然也在某日于紫禁城内“香消玉殒”了。
我曾求过他,能否成人之美,将千语许配给那位被他派到边疆打战的郎将军?
他斜眼看我,冷冷哼道,
“郎旭那个臭小子,死活不从朕的安排,与宰相府之嫡女结亲。福晋以为,朕不知道这小子的心思么?想为阿诺守节,还轮不到他来上赶着!朕预备一年赏他一个秀女。你的那位朋友若不介意到他府上守寡,朕也可以赐她过去!”
说完他甩袖而去。
这位万岁爷大人这么说,几分玩笑几分真怒,吓得我不敢作声了。
从那以后,我也不敢再提那位郎将军的名字了,谁知道某人会不会一时不爽,真的为难起郎将军呢?去年底的时候,许姑姑悄声告我,她听闻千语已经动身去了郎将军此刻所在的边城。看来,雍正爷终于还是软下了心肠。这件事结果如何,到目前都还是个谜。我也没有渠道打听。
我眼角瞥见,诺如从床上翻腾了下来,我连忙起身去护住她。小人儿迅捷地溜下床,开始精准地扫荡我的旧时抽屉和衣箱。
我突然记起了那把吉他琴。于是我对诺如说,
“宝儿停手。额娘有件宝物给你看。”
诺如闻言,听话地住了手。
我去床下摸索了一会儿,抽出那个绸布包裹的盒子。我将那把旧时的吉他琴拿了出来,轻抚琴身,有些感概。是的,这是雍正爷不允许我带入山庄的一件东西。他特意嘱咐我,此物要留在乾清宫内。他说他不愿我睹物思人,过多伤怀。
如今,让诺如在无意中能见到她额娘的心爱之物,倒是一桩美事。我心甚慰。
诺如一下扑了过来,新奇地直拨,弄得一阵琴音嘈嘈。我只好制止了她。她在我的要求下,乖乖地坐到我的腿上,我拨一下,她的小手跟着拨一下。虽然我们毫无章法,但是,叮叮咚咚,淙淙之声,琴音还象从前一样清越动听。
过了一会,小人儿可能觉得无聊,从我怀里滑了下去,继续在屋里造反。我跟着她,看着她不要磕碰到了哪里。
感觉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周嬷嬷的声音。
“福晋,万岁爷宣您去前殿,着奴才们领郡主去进点心。”
我将琴盒收好,上前打开门,周嬷嬷与彩虹蹲立于门前。我看着诺如牵起周嬷嬷的手离开,她一步一回头地望我。我朝她笑。
一进前殿,我便看到有一位朝官正跪在雍正爷的桌前,发辫花白。
我止住脚步,略觉尴尬。
雍正爷微微笑道,“福晋不必回避。朕召了章太医来,为福晋把一把平安脉。”
原来是章太医。我走了过去,章太医给我行礼,我连忙回礼。按例说了句劳动太医。我垂下悬袖,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
雍正爷也踱了过来,我朝他笑,他认真地看着我。我心中微动。
章太医低头行到我们的身边,向我略略欠身,“下官不才,敢为福晋请脉。”
我对太医道谢,将右手手腕摆上桌面。章太医又一次用比X光还快的手速,快速搭了一下我的脉搏。然后他朝我们俩拱了拱手。
我早已不敢再像当年的阿诺,胆大妄为,毫无诚敬。因为心有所求,我忽然变得无比虔诚了起来。我殷切地注视着章太医,希望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些微端倪。
太医大人垂了脸,躬身说到,“福晋凤体祥和。”
我欲言又止。心里有话要问,但是,身旁有雍正爷杵着,我实在难以跟太医启齿。
我见章太医似乎想要告退,慌忙制止了他。
我看了一眼雍正爷,一横心说到,“万岁爷,能否请您回避一刻?臣妾有话要单独问太医。”
章太医的身子猛地一顿。
雍正爷看着我,决然地摇了摇头。
“福晋言行失当,今日不许你问了。”
章太医一惊,立即蹲身告辞。我心内一激,站起来疾走几步,一下冲到门边。
我将双臂一展,朗声说到,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药方来。”
雍正爷与章太医一起愕然地望向我。我无所畏惧地看着他们。
雍正爷将手曲起,盖在嘴上轻咳了一声,“福晋胡闹!”
然后,他踱回书桌,看他的折子去了。显然,此人是准许我如此“胡闹”下去的。我微微一笑。
章太医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我知道机不可失,赶紧朝这位老先生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