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modern22022-05-17 11:47:19

 

三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在几进几退以后,春天真的来了。昨天下了一场小雨,今天就迎来一个大晴天,天空就是人们常说的“瓦蓝瓦蓝的,飘着朵朵白云“,看得人心旷神怡,莫名地欢喜。这样美好的一天,大家纷纷走出门来,或者到街边星巴达的阳伞下,坐下来喝杯咖啡,吃点小点心;或者到公园里,在森林里蜿蜒的小径上徒步。

 

我通常是跟一两个伙伴去附近公园徒步。这个公园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正是处在喧闹都市腹地的世外桃源。公园里有一大片原始森林保留地,无边无际,夏天树叶葱茏,遮天蔽日,外面是酷暑难耐,里面则凉风习习;除了森林,还有几处湖泊洼地,水面上常常可以看到悠闲的野鸭,乌龟,湖边的沼泽地里,时时蛙声响成一片。

 

邻居小妮两天前就打电话给我,约好了一起去公园游玩。吃过午饭,我收拾停当,就出门了。我到的时候,小妮已经在停车场等我了。我停好车,我们开始往里走。现在公园里还是秋冬的景色,树木上光秃秃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密密麻麻的树干,笔直挺拔,直插云霄,走在里面,看不到边。土地上随处可见一簇簇绿色的野草和不知名的各色野花。我闻着空气里干爽清香的树木的味道,感受着微风吹动我的头发,心情大好,忍不住哼起了小调。哼了一会儿,以为小妮也会跟我一样,放飞自己的童心,任性地宣泄心中的快乐,但她却一直沉默着,只是自顾自地走路。她身体瘦小,四肢纤细,背微微有点驼,苍白的小尖脸紧绷着,眼镜后面两只眼睛里空空的,有点迷蒙,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就开玩笑地问她,

“你是在梦游吗?悄无声息地,像个幽灵?“

 

“哦,你说什么?“她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说,

 

”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你是边走路边睡觉呢!“

 

“嘿嘿。”她勉强地笑了笑,“我这几天在家上课赶作业,老是趴在电脑上,腰酸背痛,都要累死了,所以才约你出来徒步。”

 

“哎呀,真没见过你这么玩命的学生!”我打趣她说。“学得差不多就行了,不用都拿A的。”

 

我知道她现在在社区大学里选课拿学分,打算以后转学申请州立大学。

 

“我现在在上计算机的课,难得要死,能及格就行了,哪里指望拿A?” 她叹着气说。

 

“你这又何苦呢?” 我劝她说,“在美国有绿卡,挣钱的机会很多,不一定非要学计算机的。”

 

“是有很多工作,但是我听说那些挣钱多的工作,要不对英文要求高 -- 差不多都要英语有母语水平,申请的也大多是美国本国人;要不就是计算机这些最实用的专业。我的英文水平不行,再加上文化差异,找那些工作没有优势,还是要学计算机。”她很倔强地说着。

 

听了她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了。确实,很多外国人在美国都是凭过硬的技术在职场站稳脚跟的。想来这是她自己的人生选择,她自己要走的路,我只是个旁观者,也不是什么达人智者,没有资格妄加评论。再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也许她是对的。

 

“你这样有清晰的目标,很好啊!那就坚持吧,肯定会熬出来的!“ 我试着说些鼓励她的话。

 

“唉!“她长叹一声,“是啊,如果我不累死,应该会熬出来吧!”

 

听她这样夸张又凄惨壮烈,我一时不知道她是在搞笑,还是真的情绪低落。我本来还想顺着她的话开开玩笑,打趣她一番,但又怕自己说话莽撞,不合时宜,就咽下嘴边的俏皮话,转而善意地安慰她说,“不会累死的,我以前上学时,也是觉得自己马上就累死了,但最后都能起死回生。”

 

“嗯,希望我不会累死“。她又叹口气说,“你知道吗?我那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故事,说的是骡子和驴这些牲畜,如果身上负担太重,被主人过度驱使,它们也会以死反抗。它们会跑到悬崖边,投崖自尽。”

 

“啊!真的吗?“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没想到寓言里常常被人们蔑视嘲笑的骡子和驴,竟然有这样挺身就死,刚烈不屈的情怀。

 

“真的,网上有照片。一头骡子身上背了好几块大石头,被农民赶着爬山,结果它掉到山下摔死了。人们说是它觉得自己太苦了,受不了,就从悬崖上跳下去了,身上背的石头跟它一起同归于尽,粉身碎骨。“

 

“天哪!这骡子太可怜了!“ 我惊叹着。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这自杀的骡子真的震撼了我,以至于我半天不能言语。我脑海里想象着骡子奋力挣脱主人手里的缰绳,不顾一切冲下悬崖的画面,想象着它的大眼睛里的怨恨和悲伤,愤怒与不屈,仿佛听到它临死前的悲鸣。

 

我们这样默然地走了一会儿。小妮突然幽幽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头骡子,正在悬崖边负重前行。“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的话。我想她也许是在调侃自己,但更多的,也许真的心情沉重。我和小妮住在相邻的街区,因为都没有什么朋友,也碰不到很多中国人,彼此就成了朋友,有时候会约了一起出来玩。在美国这里,对我们来说,要结交几个知心朋友是很奢侈的事。我们虽然时时见面,但性格爱好颇有些差异,所以交往并不深入,不算是亲密无间的密友。不过我对她的经历,也略知一二。

 

我和她认识,是因为一个共同的朋友艾姐。艾姐跟小妮的婆婆认识。那时候小妮刚从国内嫁到美国来,跟她老公住在我家附近。她刚来时,英语也不怎么会说,还没有绿卡,除了老公和公婆,也不认识什么人。艾姐知道我住在不远的小区,跟小妮年纪相仿,就介绍我们认识。我当然很高兴有个中国人可以来往聊天,我们就这样慢慢熟识起来。

 

她老公小马,我曾经在中国人的活动上见过。人长得瘦瘦干干的,一眼看去,就想到以前语文课本里写的那个上海女工“芦柴棒“,只不过他是个男版的。虽然还很年轻,但额头上方已经开始脱发了,更衬出一张长脸,没有什么表情,在人群里也常常是沉默无语的;脸上带着高度近视眼镜,下巴有点长,微微向前铲出来,让人想起历史书上朱元璋的画像。他父母是老一辈的移民,父亲老马还在工作,小马自己在附近一家大公司做工程师,家境还可以。他三十多岁,一直也没结婚。父母就托国内的亲友帮忙四处打探,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介绍,结果找到了小妮,介绍人帮他们牵了线。两人认识后,就开始在网上定期视频聊天,聊得差不多了,小马就飞回国去跟小妮还有她的家人见面。想来两个人都还满意,于是小马在国内小住了一阵子,就带着小妮来美国旅游,到西海岸南加州大洛杉矶一带游览了一圈。如果小妮以前对这桩婚事还有点犹豫,那这趟旅游应该起了大作用,旅游之后他们就结婚了,婚后两人住在小马自己的房子里,过起了小日子。

 

大家原本以为小妮会安安份份地待在家里过贤妻良母的舒服日子,照顾小马的衣食住行,操持家务。人们第一眼看到她,是一副温顺沉默的样子,小心谨慎,话不多,眼皮常半耷拉着,目光有点呆滞,脸色苍白,没有什么血色。但她柔弱的外表下,显然藏着雄心壮志,她结婚后,马上开始全面适应美国的新生活,申请绿卡,考驾照,也开始读语言学校,打听在美国学什么专业好找工作。不知她从哪里听说我的工作不错,又轻松又赚钱,就来跟我打听我以前学的什么专业,上什么课,怎样找的工作,想着可以复制我的职业路线。后来权衡再三,还是觉得学计算机更保险,万无一失。语言学校念完后,就开始在社区大学读计算机的课,预备以后转到州立大学去拿个学位。

 

计算机系的课程自然是不轻松的,她学得很吃力。现在疫情下,她在家上课,整天趴在家里一张小桌子上写作业,她好几次都抱怨坐的时间长,腰酸背痛。听说那种可升降的桌子现在很流行,很好用,本来打算买一张,结果上网一看价格,便宜的也要两三百美金,心里还是舍不得花这个钱,只好不买了。如果有人问她桌子买了没有,病痛有没有好一些,她就告诉人家,同时也是安慰自己说,“现在疫情好多了,应该马上就要回学校上课,这升降桌用不上了。”

 

他们结婚后,维修房子花了不少钱。小马的房子是多年的老房子,墙壁有些地方已经掉漆,门窗也褪色了,家具什么的都是旧的。她刚来时,觉得床垫有霉味,还有臭虫,咬得她浑身痒。而小马可能是多年以来,对这霉味和臭虫都有免疫力了,从来没意识到这些是问题。她睡了一段时间,实在受不了,就坚决主张要把房子从新粉刷,床单床垫被褥等一系列用具都要更换,家具也要适当更新。大概统计了一下,发现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公婆听说他们要在家里大动干戈,担心儿子儿媳大手大脚地浪费,也过来帮忙参谋,看哪里可以省俭一点。公公婆婆嘴里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暗地都在一笔一笔地算帐,心里明镜似的。现在只有儿子一个人挣钱,除了每天吃穿用度外,儿媳妇要上学,要花钱交学费,虽然儿子的薪水负担得起,但也要培养他们勤俭持家,细水长流,以后有了孩子,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说到孩子,这可是她公婆心里一个大疙瘩。一转眼小妮和小马已经结婚三年多了,绿卡驾照也早都拿到了。小马还特意为她买了一辆新车,随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小妮就这样一步到位,过上了美国人的幸福日子,跟她昔日国内的同学朋友比起来,已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她公婆觉得小妮应该给小马生个孩子了。从开始相亲到结婚一直以来,他们家可丝毫没有亏待过她,能给的都给了,她想要的也都要到了。小两口年纪也不小了,结婚生子,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还要人操心?

 

老马两口子不好意思亲自出面催她,只好采取迂回战术。先是由老马夫妇的朋友出面,在他家聚会吃饭闲聊时,委婉含蓄地暗示小妮应该趁年轻,赶快生个孩子,好晋级当妈妈。小妮早就预感到这次吃饭是鸿门宴,听了朋友的话,一直装聋作哑,不说话。朋友在她面前说了好几遍“看着可爱的小宝宝冲你笑,叫你妈妈,你的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说到最后朋友自己也累了,看小妮还是丝毫不为之所动,防守得像铜墙铁壁,只好收场说,“希望早日听到你们俩的好消息啊!” 小妮强忍着心里的怒气,差点没把手里的盘子砸到她身上。她心里很是瞧不上公婆的这个朋友,觉得她不过是个没文化没地位的社会底层,她才不屑跟这样的人来往呢!

 

除了让朋友来劝,老马还在他们的华人教会里,请教会姐妹兄弟为儿子儿媳祷告,祷告神早点赐给他们一个孩子。教会的兄弟姐妹自然是诚心诚意不辞辛劳地为他们祷告,相信神迹一定会发生。有几个热心的姐妹,不知就里,接二连三地给小妮打电话,好心地询问她有没有什么难处,她们很愿意帮忙解答,不要不好意思。小妮被这些人围攻着,免不了又是心头火起。这些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生不生孩子,完全是她的私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吃干饭吃多了,巴巴地跑来干涉她的私生活。

 

当然除了这些心思纯良的人外,也有人自认为世故老练,火眼金睛,看透婚姻不过是合法交易,各取所需。小说电影里,那些出身穷苦又心有不甘的心机女,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利用婚姻做跳板的不计其数,最后结局是花好月圆人长久,还是鸡飞蛋打一场空,没人可以预测。这些人远远地用冷眼看着老马家的好戏,心里猜度着下面剧情的发展。

 

现在我听到小妮说自己像不堪重负的骡子,我猜或许是她又听到什么闲言碎语,或者又有人来给她施压,催她生孩子了。就问她,“又有人跟你说生孩子的事了吗?”

 

小妮点点头说:“有个年轻妈妈,自己刚刚生了个孩子。估计又是我公婆他们搞的鬼,那天给我看她儿子的照片,就大模大样,居高临下地质问我,结婚这么久了怎么不想生孩子? 她以为她是谁?也跑来对我指手画脚的? 她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找不到工作,也不想去读书,全家人就靠着她老公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家里好多东西都是别人给的,平时想要买点什么,稍贵一点的都舍不得花钱,她也好意思说别人?” 说到这里,小妮停了一下,满脸都是鄙夷不屑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头看着我问,“你说,为什么这些在美国的中国人都这样喜欢干涉别人的私事?”

 

我无法解答她的疑惑,就随口说,“也许是因为在美国生活安稳,压力小,所以就觉得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听了我的话,她一脸忿恨不满地说,“他们有什么权力干涉我?我为什么非要生孩子?我才来美国,一点谋生的本领都没有,大学都还没有正式开始读,如果现在生孩子,那我还怎么上学?以后不就被拴住了? 没有学位,以后怎么找工作?我不工作,怎么挣钱? 你不知道,我家里爸爸身体不好,住院花了好多钱。我家人还都等着来美国呢。前几天,我爸爸还在电话里催问我 -- 你什么时候接我去美国啊?” 她模仿着她爸爸等得不耐烦的语气说,一脸无奈地看了看我。

 

“哦!” 我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可是我现在这样,怎么有能力呢?”说到这里,她的表情既无奈又伤心,头也垂了下来。

 

我这才知道她原来还有这些烦心事,难怪她拼死拼活非要学计算机。看着她微微佝偻的身体,背上的肩胛骨带着弧度,很明显地突出来,让我想到那些疲惫不堪的老牛。我不知道该怎样劝解,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

 

那天从公园回来后,我有一些日子没有见到小妮。我想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但又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想到她说自己像行走在悬崖上的骡子,我心里有些不安。我就打电话给介绍我们认识的艾姐,随意聊了几句,然后问她最近有没有看到过小妮。艾姐说,“小妮啊!有啊!那天在中国超市碰到她买东西,买了满满一车子,各种吃的用的!“

 

听了这话,我放下心来。女人喜欢买东西,应该是件好事,说明她很有烟火气,看来她眼下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不知道小妮以后会怎样,她是不是可以顺利进入大学,拿学位,找一份挣钱的好工作。。。;或者是被迫中断学业,回家生孩子,葬送她的雄心壮志;又或者。。。她以后的结局会怎样呢?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可笑,竟然无聊地去猜测别人的事情。我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 我们这些平凡的俗人,能做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无怨无悔,就很不错了。“唉!”我自嘲地叹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说,“人生不易,苦难多多,还是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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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乐即安2022-05-17 12:16:01
写得很好啊!不知道后来怎样。
绿珊瑚2022-05-17 12:28:28
以后也过不好。把家人接来,再打个一地鸡毛。
postmodern22022-05-17 13:28:17
谢谢!你的留言让我想写个下集。。。
postmodern22022-05-17 14:11:23
有意思的推测。。。
小乐即安2022-05-17 15:07:51
好啊,期待!
悉采心2022-05-17 17:10:12
无限同情小妮
绿珊瑚2022-05-17 17:13:57
不是推测。她的性格使然,一定如此。
postmodern22022-05-17 18:41:10
美女觉得她更值得同情?
postmodern22022-05-17 18:42:24
呵呵,慧眼厉害!
Anthropologi2022-05-18 05:55:37
写得有意思。车到山前必有路,写个下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