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或“爸爸”，這個稱呼對我很陌生。在我的記憶中，不曾記得我口中叫出來過。不但如此，小的時候，即使在聽到別人喊"爸爸"時，也都感覺彆扭。所以，“父親”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甚至是一個極為討厭的“名稱”。
八五年年初，寒冬臘月﹐刺骨的北風已經肆虐了幾天幾夜。直到下了一場大雪，風才肯退去。
那時我正在醫院住院，從窗戶向外眺望，白雪皚皚，大地、房頂、樹木，都被鋪天蓋地的雪遮蓋住。丈夫按時來看望我。他一進病房就坐到我的床前﹐表情非常嚴肅地對我說﹕
“有一件事我本應當早告訴你﹐可是怕你情緒不好影響身體﹐沒有馬上説。你父親前幾天去世了。"丈夫說到這兒，停了一會兒，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然後接著説：
”據說你父親是酗酒後﹐獨自睡在一間無人居住的空房子裡凍死的。”
我象似聽到一個陌生人所發生的事﹐ 對丈夫所說的毫無感覺﹐沒有任何的疑問或驚訝﹐更沒有絲毫的難過和悲傷﹐似乎這個逝去的生命跟我沒有任何關聯。
丈夫不管我是否在聼，繼續告訴我：“你父親單位通知你哥﹐可沒能聯絡到他。想找你﹐得知你在家休病假。後來打聽到我的單位，就告訴了我。一接到消息我就對你哥哥講了。聽說他瞭解清楚後，即刻趕到了火葬場﹐但你父親已經火化。”
“那天我告訴你哥哥的同時，你母親也知道了。她什麼話也沒說﹐我見她一個勁兒地抽煙。其實看得出來﹐她非常難過，衹是忍住，沒有表現出來。” 丈夫敘述時，口氣很沉重。
我有些心不在焉﹐似聽非聽，有意識在忙著什麼事。丈夫發覺我根本沒有認真聽他在說﹐也就不再“羅嗦”了。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想到丈夫告訴我的消息，心被攪動起來﹐他的影子"拼命”地出現在我眼前﹐我試圖抹掉，卻始終定在那兒﹐使我不得不從很陳舊的記憶裡翻動。我不由地問自己﹕丈夫告訴我去世的那個人，就是在我六歲時棄我們而去的親生父親嗎﹖他長得什麼模樣? 在我的生活字典裡存在過“爸爸” 或"父親"這個名詞嗎？
那天傍晚﹐當夜幕降臨時﹐我靜靜地一個人躺著，心緒不定，飄來飄去。忽然間﹐我的內心莫明其妙地被牽動了一下。我發現記憶的最深處，的確留下他的痕跡和影子。我哭了起來﹐淚水打濕了枕頭。我無法否認，我的血液中仍流動著那個逝去的人的一部分，怎麼會抹去對他的記憶呢﹗
這個曾賦予我肉身生命的人，他就那麼簡單而悲哀地在地球上消失了麼﹖我流淚﹐是思念父親之情所致﹖顯然不是。那種感覺很複雜﹐很難描述。當他還活在世上的時候﹐一想到“父親” 這個字眼﹐就恨得“咬牙切齒”。然而﹐此時此刻﹐淚水已經稀釋了內心的怨恨。
”人都沒了﹐恨他還有意義麼﹖" 我問自己。
二
父親和母親倆人都沒有什麼文化，但他們从相識、戀愛到結婚，一切都很簡單，但卻很美好。不久，由於祖父母的介入，他們的婚姻被搞得七零八落，從此日子就沒了太平。
他們一共離婚兩次。第一次，父親為了安撫祖父母﹐在外面租了一處房給倆老﹐並時常為了陪他們也住在哪兒﹐不回家。母親一氣之下﹐提出離婚，哥哥歸給父親。父親沒有遲疑，當下就答應了。
母親同意放棄兒子，一方面不想再忍受公婆對他們婚姻的干預﹐ 另一方面，也想讓父親品嚐一下帶孩子的辛苦滋味兒。那時哥哥剛剛兩歲，非常難帶，常常哭個不停。哪知﹐離婚沒有幾天﹐母親想哥哥幾乎失了魂兒，整天整夜寢食不安﹐流淚不止。外祖母擔心母親如此下去會得病，甚至瘋掉﹐ 就每天出去"閒逛"，希望能在什麼地方碰到哥哥。也真是上帝的憐憫﹐三個月後的一天﹐哥哥正在街上玩耍﹐突然看到外祖母﹐驚奇地一把抱住﹐說他很想媽媽﹐他要回家找媽媽。外祖母喜出望外，飛快地把哥哥領回了家。從此，母親死活不肯再放走哥哥。 父親看哥哥哭鬧不要再回到他那兒，不得已，主動要求和母親復婚。考慮到孩子，母親同意了。
父母復婚第二年，便生下我，那時哥哥三歲。
聽母親說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更沒有親過我。母親的確沒有說謊﹐因為父女之情在我幼年的記憶裡幾乎是空白。 他對哥哥比較偏愛﹐主要原因哥哥是頭生﹐又是男孩子。
父親的一大嗜好就是喝酒。從我記事兒起﹐父親常常三更半夜回家，滿嘴噴著酒氣，與母親無休止爭吵﹐並且家裡所有能摔的東西都摔了砸了。每當父親醉醺醺回來﹐同母親大吵大鬧並撕打在一起的時候﹐我和哥哥常常躲在被窩裡，蒙著頭，堵著耳朵，膽戰心驚。有時看到可以出去的機會﹐我和哥哥會赤腳跑到鄰居家，呼喊叔叔阿姨來“搭救”。那時﹐父親在我的印象中是個凶神惡煞的“壞蛋”。 我和哥哥在世界上最恨的人莫過於父親了。哥哥在家裡的牆上、門窗玻璃上到處貼紙條，上面寫著 “打倒XXX ” ，“XXX不得好死”等字樣。
我出生幾個月後﹐ 體弱多病，到了該站立行走的時間，還是不能走路。父親本來就不喜歡女孩，就更加不願意負責，所有照顧兩個孩子的重擔都落在母親一人身上。
哥哥小時特別黏母親，非常自私，不允許母親抱我，也不許母親給我餵奶，否則的話，他就哭鬧沒完。這讓母親很抓狂，睡覺時，母親只好把我用毛巾包裹好，推在一邊，把哥哥摟在懷裡。母親也不得不把她幾乎擠不出奶水的乾癟奶頭，也分給哥哥一個。哥哥像一個"水蛭"貼上奶頭就不想拔出，不管有沒有奶水。母親感覺她全身的血似乎都要被哥哥吸幹了。母親那時人瘦骨嶙峋，一陣輕風就會颳倒。
母親跟街坊鄰居常常喜歡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基本上都是數落我如何拖累她。尤其這句話讓我從小到大都記恨她：“閨女啊，如果你不能好起來的話，你就死了吧！” 幾十年我無法明白，為什麼一個母親竟然說出這樣無情的話來。後來，我漸漸瞭解到母親在當時所經歷的艱難和苦楚，體會到她的無奈和辛酸，就明白了。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哭鬧不止的兒子和一個多病在身的女兒，的確是承受不了。現在想想，母親把我和哥哥養大，非常了不起!
父親和母親在有了哥哥之後，他們的婚姻就已經有名無實了。父親常常夜不歸宿，也不給母親工資，母親下定決心不再要孩子了。可是，父親堅持再要一個。未曾想到第二個竟然是個女孩，父親大失所望，祖父母更是不喜歡，變本加厲地挑撥他們之間的關係，致使他們的婚姻被逼到了邊緣。有了兩個孩子，即使父親不斷吵著要離婚﹐而母親就是不肯，因為考慮到我和哥哥年齡太小，她寧肯忍氣吞聲，委屈自己。
我家房子窄小，彈丸之地，時常擠滿了鄰居﹑街道﹑單位﹑法院。他們都處於好意，苦口婆心勸說和調解﹐最終無濟于事。他們長期爭吵﹐父親經常有家不回，後來，父親就認識了一個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女孩﹐並且有了身孕。父親的外遇，使得他們的婚姻徹底崩潰。母親毅然決然，同意了父親的離婚申請。
那時我六歲﹐哥哥九歲。
因為父親有外遇，法院依據公平﹐將我和哥哥都判給了母親﹐這也正如母親所願。 父親每個月要從工資總額拿出50%作為撫養費給我和哥哥﹐直到我倆滿18歲為止。此外﹐ 母親提出，要在離婚協議上加上一條：永遠不允許父親來探望我和哥哥。 後來經過反復協商勸說﹐母親同意改成：如果父親要來看望我和哥哥，必須提前"預約"，並有單位領導陪同。春節探訪，衹只能定在大年初一上午。父親為了儘快解除跟母親的婚約，母親開出的條件一一答應。
我永遠記得，法院離婚判決書下達後的那個晚上﹐母親將家裡所有有父親的照片統統剪下燒掉了﹐然後給我和哥哥洗澡﹐安置我們睡覺。知道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家庭戰爭”終於結束了﹐我和哥哥喜氣洋洋﹐ 心裡別提有多開心多高興了。但卻見母親一直抹淚﹐幾乎一夜沒睡。我有些不明白，父親不回來吵鬧不是件好事麽，為什麼母親會難過呢？
父親與母親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他們離婚後，儘管領導把父親調到另外一個車間，但是不可避免的是，他們還會碰面，尤其中午到餐廳打飯的時候，讓母親很尷尬。後來，單位為了解決父親經濟上的困難，給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同一個單位安排了一個“臨時工”。這就更讓母親更是難以面對。可是，考慮到要賺錢養家，沒有文化，尷尬又能怎樣呢？衹能忍著。為了解除憂愁和難過，母親學會了抽煙，一抽就是幾十年。
三
父親再婚，並非他想像得那麼美好，也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閙的。不久新婚的“喜樂”就消失了，父親開始後悔自己的離婚決定﹐變得越來越憂鬱，酗酒更甚。他常常醉酒之後大哭﹐睡覺在夢中呼喊母親的名字﹐以至於使他與第二個太太的感情異常緊張。
父親離婚還不到一個月﹐就非常想見我和哥哥。因為協議上有規定，不可隨意到訪，父親只好趁母親上白班之際﹐ 偷偷地來看望我和哥哥。有一天﹐ 他領我倆到家附近的一個小賣店。雖然恨他不想跟他去，但心裡對他有點恐懼。 可是哥哥聽說父親要給我們買好吃的﹐早就忘記了他曾在母親面前表的“衷心”：“永遠不認他是爸爸”。哥哥屁跌屁跌地跟著父親。父親買了一大堆好吃的東西﹐都是我們平時不易吃到的。父親讓我和哥哥同他一起坐在小店對面的道邊上。我不想靠近他，便坐在哥哥的旁邊。哥哥生性嘴饞﹐一坐下就急不可耐地大吃起來。
"你怎麼不吃？" 父親問我。我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衹是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
父親看著哥哥貪吃的樣子﹐一邊摸著哥哥的頭一邊擦眼淚。 哥哥看他哭﹐竟然也跟著一起哭了起來。這時，我心裡極其瞧不起哥哥，覺得他竟然為口吃的失去“骨氣”。另外我想﹐ 如果母親知道的話，他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的，逃脫不了一頓“棒子燉肉”。果不其然﹐ 晚上母親下班回來﹐鄰居還未等我開口就先全盤告訴了母親。 我理直氣壯地申明我的“清白” ﹐母親便把哥哥霹靂啪啦狠狠揍了一頓﹐邊打邊說﹕“你要是看他好﹐明天我就送你過去﹐讓你跟後媽去﹗他來不安好心的，下次他一定會在東西裡面放毒藥毒死你們。”哥哥信以為真﹐大哭道：“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從此以後﹐父親再偷著來看我和哥哥時﹐我倆就躲起來不見他。 記得有一次父親來，我和哥哥躲到鄰居家的床底下﹐ 無論他怎樣勸說，我倆就是不出來。我還甚至開口大叫："你滾蛋，我們不要見你!" 鄰居見此情景﹐ 對父親說﹕“我看你以後別再來了﹐搞得孩子哭鬧不肯見你。如果孩子媽媽知道了的話，會把你告到法院﹐說你違約。” 後來母親也真的沒有“客氣” ﹐不是告到法院﹐而是鬧到單位。領導只好出面調節，勸說父親未經許可，不可再來探望我和哥哥。
幾個月後，春節到了。 父親大年初一很早就來探望我和哥哥。雖然父親對母親傷害很重，母親並非無情無義。她準備了燒酒和年菜，等著父親和單位領導的到來。母親準備豐盛佳餚的用意，雖然是招待單位領導，其中更主要是﹐ 也是想向父親證明，沒有他﹐我們的日子過得更好。單位領導吃過飯後就走了﹐有意識將余下的時間留給我們一家人。
每年春節父親來看望我們﹐吃飯時都看他狼吞虎嚥的﹐恨不得把桌上所有的好吃東西都吃光。父親的經濟情況可想而知：他的工資只剩下一半，太太"臨時工"的工資很低，他們又有三個孩子。日子應該極其貧困，一定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父親每次要離開時﹐母親都會給他帶上一大包好吃的東西：豬蹄﹑炸魚﹑饅頭﹑包子﹑餃子等等。
以後每年春節，父親約定俗成，都會在初一早晨過來，一呆就是一整天。他飯後都會大哭一場，到了晚上他也不離開，無論母親怎樣強制他，他都不肯。最後都是母親硬把他推出門外的。那時我心裡不但恨他﹐更是瞧不起他﹐覺得他一個大男人，為什麼總是那麼愛哭。打母親時他象頭獅子一樣野蠻﹐而眼下卻是如此窩囊。
有一年初一，不知什麼原因，父親是傍晚來的﹐單位領導無法陪同﹐母親也沒有把他拒之門外。飯後父親遲遲不肯離去﹐對母親說很想住一個晚上。母親不肯﹐ 態度很強硬地告訴他﹕
“你是有孩子老婆的人了﹐你不可以留在這兒﹐ 必須回去﹗”
父親還是不肯﹐抽泣起來﹐跪在母親前﹐請求母親原諒他，説：“是我太笨了﹐聽信了父母的話。我真後悔啊﹗世上到哪兒可以買到後悔藥呢﹖”
父親捶胸頓足，哭得很凶，很絕望﹐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為別人夫、別人父﹐同母親復婚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鐘﹐在母親的呵斥下，父親走了。記得那年春節一連下了幾場大雪﹐地上的積雪有到膝蓋深。父親出了家門口﹐深一腳﹐淺一腳的﹐ 並沒有徑直到車站﹐而是站在我家窗戶正對著的人行道上﹐ 直勾勾地望著我家窗戶。母親猜到父親一定會這樣﹐所以﹐父親走後母親便將燈關上﹐從窗戶裡在暗中往外觀望父親。我和哥哥也在母親的身邊好奇地往外看。我發現母親哭了。大約過了十幾分鐘﹐父親離開了。那一夜母親許久沒有睡﹐一直在抽煙。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母親對父親恨之入骨﹐而父親走了﹐她卻偷偷地看著他，竟然還哭了？
四
母親很會勤儉持家。父親走後，我們娘仨生活過得豐豐足足、充充裕裕﹐從未有過吃上頓沒下頓的窘迫日子，而且我和哥哥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 我內心卻時常自覺不自覺地會漂浮出絲絲缺憾﹐久而久之積成很深的傷感。 尤其看到同學或鄰居同年齡的父親﹐ 很慈祥很和藹地關心他們時，使我更加恨父親﹐甚至恨他為什麼生下我，又不養我。本來他同母親第一次離婚，沒有我不是很好的嗎？
時間過得很快。 我十一﹑二歲的那年春節﹐父親一大清早就來看望我和哥哥。當時我倆在外面放鞭炮﹐正在興頭上﹐母親喊我倆回來﹐心裡老大不高興。一進門﹐我發現是因為父親來的緣故﹐更是不快﹐一臉子怒氣。
父親坐在床上﹐ 看見我和哥哥進來﹐便對母親說：“他們倆都長得這麼高了啊﹗一眨眼兒都成大人了。”
我聽父親這樣說﹐氣不打一處來﹐ 忿忿地回了一句﹕“早知道我們還有長大的一天﹐ 你就不會離婚了﹗”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母親表面上責備我，其實，我心裡很清楚，母親看我可以為她出氣，不知有多高興呢!
我說完這話後﹐父親哭了﹐對母親說﹕“看來我以後不能再來了﹐他們已經長大懂事了。”
那天﹐父親酒喝得不多﹐也沒吃太多東西﹐而且飯後沒有留下就走了。打那以後﹐父親就再也沒有來看過我和哥哥。
高中臨畢業的那一年﹐我乘車到商店買東西。在車上我下意識地感覺到遠處好像有個人一直在盯著我看。當我轉頭目光同他相遇時﹐我發現竟是我的父親! 霎時間，我的憤怒情緒不由地串到了腦門上。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父親的目光一觸及到我時﹐便迅速低下頭﹐然後我也轉過頭去不再看他。過了好幾個車站﹐我不由地再次轉頭想看他時﹐發現不知何時他早已經下車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衣衫不整﹐蓬頭垢面﹐面黃肌瘦。
恢復高考兩年後﹐ 我也糊裡糊塗在大學榜上混上名了。這件事在母親單位成了“頭條”新聞﹐似乎給母親的“身價”抬高了不少，臉上增添了光彩，也真正使母親揚眉吐氣了。後來據母親講﹐ 我上大學一事，使父親遭遇更多的指責，說他窮命﹐ 沒有福氣，把這麼優秀的女兒拋棄了。 父親本來打從離開我們娘仨，內心就充滿了虧欠﹐這會兒就更不敢抬頭見人了﹐所以，他更是拼命地喝酒﹐更是不斷地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他的第二個妻子身上。其實，据父親自己講，他再婚後的感情遠不如跟母親的﹐ 只是因為又有了三個孩子﹐不忍心再離婚﹐再犯一次錯罷了。
五
父親走了﹐ 永遠地走了﹐很可憐﹐ 孤孤零零一個人﹐帶著悔恨和絕望。 雖然他一生有兩妻五兒女﹐但彌留之際卻沒有一個人在身邊。
父親走了，他並沒有把他曾給我的傷害一起帶走，留下的一個永久“疤痕”，很大、很深、很敏感、很脆弱﹐不堪揉搓﹐哪怕是輕輕地碰撞。雖然它被我置於記憶最隱秘的角落，但任何東西都無法將其遮掩，因為它的隱隱作痛時常復發，不斷將我拖回到父親還活著的那個歲月，使我心情極其抑鬱，甚至伴著淚水，無法自拔。我從不相信人之間有"愛"一說，父母之愛有限，細細想，不是麼? 夫妻之愛帶著條件，豈能否認呢！除此之外，就更扯不上這個字眼了。可是，如果世上沒有愛，那人活著有什麼內容，有什麼意義呢？
人性格的扭曲很多緣於家庭，往往使其終生不得“痊癒”。追其根源，不能不承認，人的所有惡果和世上所遭的災難，都來自於人本身的“罪性”。人生沒有盼望，希望靠書本尋出路或答案；人內心痛苦，所得到的建議就是找心裡醫生，向他們"抖露"所有積存的負面東西或情緒，以得到排解。其結果，這些方法都無濟於事，前者永遠沒有答案，後者衹是暫時“傾空”了一些東西，但是，很快它們又返回來，甚至帶來你意想不到的更痛苦的經歷。
周而復始地過了三十幾年。有一天，當聼別人告訴我説：有一位上帝，祂創造宇宙萬物和生命；祂是我們的天父；祂獨生的兒子--耶穌愛我；祂為我死在十字架上，為的是要賜給我一個全新的豐富、喜樂、充滿愛的生命.....。我心裡覺得極其好笑，且荒唐至極：從看得見的人中都找不到愛，豈會從看不見上帝得到？
當我人生境遇走到盡頭時，我試著轉向這位上帝，對祂説：上帝啊，我被告知説耶穌愛我，祂會使我的生命變得豐富而有意義。現在我願意來到你的面前，因為我實在不知道人為什麼活著，求你把我從無限“怨恨”的黑暗中、無知的愚昧中、以及无盡的空虛中拯救出來，.....難以想像的是，不可言狀的事實就發生了：祂把我的本相顯露在我的面前；祂的愛同時從天上澆灌下來，暖暖地浸透我整個心靈，驅走了曾帶給我一切痛苦的“陰霾”，尤其撫平修復了那個"疤痕"，不再有"痛”攪擾我。我好像在黑暗裡睡了很久，突然醒過來，我的心豁然開朗，眼前一片光明，所見都是無限之美好：從天到地，以致周圍點點滴滴的瑣碎之事。
我怎能不感謝我的上帝? 祂造我，瞭解我的全部。祂許可我經歷的那些，都出於祂的美意。今天，祂將我那多年被家庭和世界扭曲的性格歸正過來；祂的大愛彌補了我一生中缺少父愛的遺憾；祂在我空虛的生命裡注入了祂的生命；祂融化了我冰冷堅硬的心，使其變得異常柔和。
二十幾年過去，我沒有再恨父親﹐並非因為他不在了；也不再為曾經歷過的往事而悲傷怨恨﹐或為虛浮漂泊的生命而絕望。但是，我終生唯有一個遺憾，就是沒能在父親活著的時候認識這位"天父"，可以帶著主耶穌賜給我的愛對他説：父親，我錯了，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説出那句話，讓你帶著我的那句話，傷心地離去，與我“天淵相隔”，無緣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