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那天早上，小镇在乌云笼罩下，更是闷热。Denpo一早带了一个人埋伏在程力藏身之处不远的山坡上，谨防他趁乱逃走。昨夜值班的人不见了踪影，让他心里极度不安。
赵忆江很早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顾不得早已汗流浃背。
Malee给赵忆江拿了一杯鲜榨的仙人掌果汁，有点担心地看着眉头紧锁的他。
“吃药了吗？”她轻声问。
赵忆江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吃过了，谢谢。”
“头疼了？”
“没有，没事。”赵忆江看着Malee二十多年来一如初见的眼神，忽然有一种愧疚感。这次不该带她来啊。这过去的二十多年，自己吝啬得连见一面都不肯给她，如今却答应她陪着自己深入险境，有点太不负责任了。
如果傅兰舒要求陪自己来呢？会答应她吗？赵忆江几乎马上就知道自己不会的。他会说：“为了咱们的儿子，你要百分之百的平安。”
想到这里，他的愧疚感无以复加。如今，他只能盼望着行动顺利结束，带Malee和Denpo去美国，他们能有平静的下半生。
Malee在窗边坐下，看着欲雨未雨的天空，也时不时看看又开始踱步的赵忆江。她知道他一定又头疼了。他一头疼就会攥起拳头，用力握着自己的大拇指，直握得骨节发白。这些天他拒绝吃止痛药，怕万一有事，自己反应不过来。
二十多年了，忆江老了。虽然他还是那么健壮挺拔，但是头发开始花白，眉心一道深深的皱痕。自从他开始头疼，这道皱痕就越来越深，像是刀刻一样，藏着说不出的苦楚和担忧。
但是，他的眼睛还没变，一如多年前Malee初次见到的一样，时而敏锐坚定，时而温暖坦诚，还有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带着羞涩和躲闪。
在如花的青春岁月，Malee失去了丈夫，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随他而去了。她没想到，会碰上这个中国人。也没想到，自己会深深地爱上了他。她爱的不仅仅是英雄的他，也是日常的他，是伤痛的他，是退缩和拒绝自己的他，是倔强地固守自己承诺的他。这一爱就是二十几年的守望。很久没有和忆江朝夕相处了，这些日子，Malee时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天边闷雷滚滚，气压忽然很低，鸟儿紧张地在低空掠过，要下雨了。Malee去院子里收衣服。
“Malee！”她听见在门外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自己，然后是门外负责警戒的当地人莫阿三也跟着叫了一声，于是上前开院门。
“Malee！”赵忆江在屋里叫她，并且抓起手枪跨出房门。
但是他晚了一步。Malee已经开了门，正一步步后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的鼻尖。
一个精壮的墨西哥人先进了院子，然后是莫阿三被推了进来。最后进来的是程力。他从容地转身关上院门，锁好，回过头对赵忆江说：“好久不见啊。来了都不和老朋友打个招呼吗？”
远处开始有爆炸声和枪声，看来行动开始了。天也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应景似的打落在大家的脸上。
程力从怀里掏出枪，慢悠悠地指向莫阿三，道：“赵忆江，把枪放下。踢过来。”
等他捡起赵忆江踢过来的枪之后，镇定地抠动扳机，射杀了莫阿三。然后半笑着说：“你们的人太笨，看了一夜，连我出门都没看见啊，哈哈哈。”
Malee被墨西哥人拧住了双手，惊叫起来，眼里汪起来泪水。赵忆江则沉默地站在那里，眼睛要喷出火一样。
“哟，下雨了。” 程力张开双臂，伸手感知雨滴。“下雨天留客天啊，怎么？不请客人进屋吗？”他心情大好。“走吧，进去说话。不用招待咖啡茶水了。今天我喝你的血就够了。”
Denpo他们盯着程力的藏身处，很快发现院门开了，一个当地人推出来一辆摩托车。一个身型服饰近似程力的人戴上头盔跨坐在后面，一下子窜了出去。他们盯了他好几天，天天看他坐摩托车出去。但是今天样子很匆忙，是不是打算逃跑？
“我去追，你们留守。如果有问题，一人回去通知忆江，并且马上打电话给我。” Denpo话音未落，也跳上摩托紧随其后。
前面的摩托很快上了大路，直奔边境方向而去。
忽然，Denpo听到耳边子弹呼啸，他发现自己中了路边的埋伏。而前边貌似程力的人也回身举起了枪。
Denpo立刻将摩托倾斜，悬身躲闪，同时他清楚地看到前方的人健壮的手臂上的刺青。那绝对不是程力。
中计了！此刻他正好到了一个路口。Denpo拔枪还击的同时，一个急转弯，扬起丈高的泥水，掉头向他们的小院疾驰而去。
程力拿枪指着Malee，得意地看着被绑在椅子上的赵忆江瞪着血红的眼睛，头上青筋直跳。
然后他走到Malee面前，不由分说，狠狠地一拳打在她脸上。
Malee隐忍的惊呼，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赵忆江的心。
“赵忆江，别刷花招。你动一动，我就立刻要她的命。”程力威胁道。
然后他再次挥拳，第二拳，第三拳...... 赵忆江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Malee被他们丢在了地上，奄奄一息。程力走过来弯腰看着赵忆江，拿手枪戳了戳他的脑门，说：“看不下去啦？你想想自己杀了多少人吧？你有罪，你该死。但是你得先好好品尝一下失去亲人的滋味。”
赵忆江的沉默让程力有点不好受。忽然，赵忆江睫毛一闪，把程力吓了一跳。没等他反应过来，赵忆江已经连人带椅子向后倒去，眨眼间用双脚夹住了程力握枪的手，猛地一拧。随着程力的惨叫，他的枪也应声落地。
紧接着，旁边的小桌子被赵忆江伸腿勾起，猛然飞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墨西哥人身上。等他举起枪还击的时候，赵忆江已经在身后的地上摸到了程力的枪，从容旋转，射击。
墨西哥人中弹倒地。程力的腿被击中，而赵忆江的背部也中了弹。Malee醒了过来，惊叫着扑向赵忆江。不料身后的程力拔出腰间赵忆江的枪，射向Malee。
在赵忆江惊恐的目光里，Malee张大了眼睛，跌落在他身上。程力趁机在赵忆江射过去的子弹里夺门而逃。
“Malee！”
她听到耳畔赵忆江悲怆的呼唤，抬起头哀怨地看着他。她很想拼尽全力，去帮他把绳索解开。可是她动弹不得。于是，她把头靠在了赵忆江的头上，眼泪流淌在赵忆江的面庞上，和他的眼泪汇聚成了一条河。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她最终突破了和赵忆江之间小心保持了二十多年的距离，把两人的生命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Denpo赶到的时候，Malee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赵忆江也陷入了昏迷。看着两人叠在一起泪血交融的身体，他发出了野兽一样的长啸。
赵忆江把Malee的遗体搂在怀里，失声痛哭，在她额头上印下了沾满泪水的长吻。几天之后，他和Denpo带着Malee的骨灰盒，被转往美属海岛。很快，Denpo赶往旧金山，追查程力，保护赵忆江的家人。而赵忆江则在枪伤稳定之后，被送到美国境内的肿瘤专科医院开始治疗，等待手术。在和病魔的拉锯战中，他经常想着儿子在网络上的照片，豆豆长大了，应该比自己还要高，他长成了一个男子汉。那种父亲的自豪感是阵痛安神的良药。
他的心跟着Denpo的行动起起落落，大喜大悲。待到他终于得知Denpo处决了程力，儿子也转危为安的那天，他和医生定下了手术日期。他说，希望在儿子婚期之后。
赵忆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看着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想象着旧金山灿烂和煦的阳光。拿出纸笔，他写了一封信，为自己将近三十年的缺席道歉，也为儿子的新生而欢呼。他摘下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项链，让人和信一起送到妻子手中。
带着一份期盼了多年的坦然和日久弥坚的期待，赵忆江躺在了手术台上。虽然医生说手术的把握还是很大的，但是他也做好了有严重后遗症，甚至就此了却一生的准备。“若生命只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他又想起了那首歌。
“现在我会给你注射麻醉剂，你会睡着。”麻醉师在手术台边温和地提示。
“好，谢谢。”赵忆江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浮现出傅兰舒青春娇美的面庞，Malee婀娜温婉的身姿，豆豆天真烂漫的笑脸，父母苍老担忧的眼神...... 还有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兄弟们。这些身影慢慢汇成一股波涛，温柔地环抱着他，涌动着他的心，抚慰着他的伤痛。渐渐地，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带着几十年没有过的安全感，沉沉睡去。
他真的有点累了。
在后续治疗过程里长长短短的昏睡中，赵忆江反复做着差不多的梦：那年在干燥凉爽的北京金秋，在学校迎新舞会上，他碰见了自己托付一生深情的女孩。她身材偏瘦，个子高挑，梳了一个简单的高马尾，身穿卡其布的长袖束腰连衣裙，向自己走来。“请你跳舞。”她平静温和的邀请，让赵忆江无法拒绝。
于是，他们跳舞，在人群里旋转，一直转到只剩他们两人，一直转到了漫天飞花的凤凰岭。白色的伞给傅兰舒的脸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当赵忆江靠近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又生出来淡淡的红晕。她明朗的面庞，清澈的眼睛，直挺秀气的鼻子，薄而线条清晰的嘴唇，牢牢地印在了赵忆江的脑中，刻画在他的心里。
“我喜欢你的眼睛。”傅兰舒那句简单的表白，在赵忆江生命里余音环绕三十多年。
他低下头亲吻自己的爱人，伞跌落在她身后，桃花瓣乘着微风和细雨飘落在他们头上、脸上、身上，飘进了他们的记忆里，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飞机穿过云层，缓慢下降，阳光灿烂的加州大地渐渐在薄雾里铺陈开来，机舱内部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赵忆江面前的小屏幕上，正好是动画片《Up！》的尾声。他都记不得上一次看动画片是哪一年了，也许还是豆豆四五岁，陪他看《黑猫警长》？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三十年了......
飞机对准了跑道，正在海面上方的低空向前节节推进，赵忆江的耳机中传来动画片结尾的歌曲。那首歌不偏不倚，正好唱进了他的心里：
Another day without your smile
Another day just passes by
......
The time we spent apart will make our love grow stronger
But it hurt so bad, I can't take it any longer
I wanna grow old with you
I wanna die lyin' in your arms
I wanna be lokin' in your eyes
I wanna be there for you
Sharin' in everything you do
I wanna grow old with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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