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idi882022-08-07 08:35:54

第六章 采石谣

第一节  接妈妈去

“卖盆咧!谁买盆咧···”当周杏雨在交州街头流浪、卖花、苦苦找工之际,家乡石涧村的妈妈薛淑芬,正拉着双轮板车,走街串巷地叫卖陶瓷器。丈夫周国强走后,她拉起丈夫留下的板车,到赤城镇的陶瓷厂进货,然后拉到镇附近的山村里沿街叫卖。这个差事虽然又苦又累,比采石也轻松不了多少,但至少她一个人能够担负起来。

女儿杏芳和儿子启帆都还小,一个上初中一年级,一个上小学六年级。因而,薛淑芬每天都尽可能地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免得两个孩子担惊受怕。两个孩子也很懂事,妈妈要是回来晚了,他俩就一起做饭,杏芳掌勺启帆烧火,做好饭等妈妈回来一起吃。

这天都快九点多了,妈妈还没有回到家里。做好的饭也凉了,杏芳和启帆谁也没心思吃一口。外面已经漆黑,姐弟俩一遍又一遍地跑到家门口张望,眼睛都望酸了,就是没有妈妈的影子!

望着黑黑的屋子,姐弟俩心里空落落的,甚至有些恐惧!他们宁愿呆在院子里,也不愿意进屋去!他们觉得,家里没有了妈妈,就不能称其为家了。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启帆问,像是问姐姐,又像是自言自语。

“小帆,不要怕,妈妈很快会回来的!”杏芳安慰弟弟,虽然自己心里也没底。

可弟弟仍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渐渐地带了哭腔。

“对了,我们别再等了,还是到路上去接妈妈吧!”杏芳想出个办法。

“对,我们去接妈妈!现在就走。”启帆听了,顿时来了精神,好像只要去接妈妈,妈妈就会很快出现在路上似的。

于是,姐弟俩从屋里拿了手电筒,急匆匆地出发了。

刚出村口时,偶尔还能碰到一两个行人,随着离村庄越来越远,路上便难再见到一个人影。手电筒好久没有换电池了,发出的光微弱朦胧。路两侧的山峦,如魔怪一般盘踞着,不时传来“格格格”、“呱呱呱”的鸟兽叫声。

为了鼓励弟弟,也为自己壮胆,杏芳开始唱《小螺号》,启帆也跟着唱起来。伴着歌声,姐弟二人又走了很长一段路,仍然没有妈妈的影子。

很快要到魔岭了。魔岭很陡,中间又一条窄窄的石道,仅供三五人并行通过。传说,有一种称作“魔”的鬼怪盘伏在这里,因而称之为“魔岭”。魔是一种没有头的怪物,胸前却长着血盆大口,白天潜伏在山洞里,到了晚上,才会跑出来,隐在路边暗处。见人路过,魔就会悄无声息地跟上去,慢慢地接近,然后从背后猛地把行人搂住,嘿嘿地大笑。等行人惊骇地回头看时,魔就会伸出带刺的舌头,只一下,就能把人脸舔去一半。有些年纪大的山民,经常绘声绘色地讲述祖辈夜过魔岭时的危险经历。

杏芳和启帆虽然理智上知道魔并不存在,但作为孩子,又不免半信半疑。这个晚上,姐弟二人翻越魔岭时,在心里都不禁暗暗祈祷,魔千万不要跑出来!正胡思乱想,突然传出一阵“哇哇哇”的叫声,像是几个月大婴儿的哭声。四周的山峦也一时变得黑影憧憧,似乎有魔怪随时会从黑暗中扑过来。顿时,姐弟二人像是头上遭了电击,一阵惊悸的电流,瞬间从头顶传到脚底!

“姐,我害怕!”启帆声音哆嗦着说。

“那是鸟叫声,不要怕!”杏芳同样被这怪叫声吓得够呛,她极力保持镇定,拉住弟弟颤抖的右手。

好在,那种怪叫声没有再次传来。姐弟二人一路紧拉着手,翻越了魔岭顶部。

“快看,那是不是妈妈?”启帆激动地叫起来。

杏芳放眼朝山下望去,见在半山腰里,有一团黑影在动,但动得很慢。

“妈妈!妈妈!”姐弟俩也不管是不是妈妈,就齐声大喊起来。

“小芳、小帆,是你们吗?”那团黑影远远地答话了,果然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是我们,我们接你来了!”姐弟俩惊喜地应着。听到妈妈的声音,悬了半天的心终于落地,莫名的温馨和幸福如热流般传遍全身!

在黑暗中,喜极而泣的姐弟俩不顾山路崎岖,飞奔到妈妈身边。车上还有不少没卖出去的陶瓷器,加上是上坡路,妈妈拉得很吃力,姐弟俩忙一左一右帮妈妈推车。

“妈妈,你的腿怎么啦?”杏芳突然注意到妈妈右腿瘸得厉害。

“不小心碰了一下,没事!”妈妈不在意地说。

“妈妈,你停一下车。”杏芳说着,拿手电筒照看妈妈的左腿,吓得惊叫起来,启帆也急忙跑过来看。

妈妈右腿膝关节处,裤子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殷红的一片。拉起裤管看,伤口约有小手指那么长,很深,鲜血仍断断续续地从伤口处渗出来。

原来在镇上时,妈妈拉着板车走下坡路,为了躲避一辆超速的运煤车,板车失去控制,妈妈连车带人滚到路边的沟里。幸运的是,人没有受重伤,车上的东西也没有损坏多少,只是右腿被尖石头划破了,流了不少的血。等缓过劲来以后,妈妈试图把车拉上马路,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就只好把车卸了,先把空车从沟里拉上马路,又一件一件地把东西搬到车上。一直折腾到天大黑,才忍痛心急火燎地往回赶。她挂念着家里的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急成了怎么样子!她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回家晚了的情景:灶屋里浓烟滚滚,两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叹气抹泪,都是一脸的灶灰···姐弟俩烧锅燎灶学着做饭,可因柴火潮湿无法引燃,折腾了半天也没能烧开一锅白水。

“我没事,你看,走路不是好好的吗?”看着快要被吓哭的儿女,妈妈故作轻松,拉着车快行了两步,但一阵阵猛烈的钝痛使她皱紧眉头,声音也变了。

“妈妈,快停下,快停下!”姐弟二人齐声叫着,争抢着要代替妈妈拉车。

见孩子们不甘心,妈妈只好叫他们一一试过。最后,还是得由妈妈来拉车,姐弟二人一左一右推着车帮,在夜色里艰难地前行。等终于回到家里时,夜已深了。

以后几天,由于伤口发炎,薛淑芬不得不在家里歇息。爸爸不在了,姐姐不在家,杏芳和启帆懂事了好多。他俩主动替妈妈担起家务,做饭、洗衣、担水,还有喂猪喂鸡的活儿。

休息了几日,伤口还没有好利索,薛淑芬便呆不住了。她又拉着双轮板车,一瘸一拐地上路了。为了生计,为了孩子们读书的花费,为了偿还丈夫住院欠下的债务,薛淑芬必须担负起本应该是男人承担的重担。

第二节  冬日采石

以前丈夫在世时,薛淑芬除了操持家务,帮丈夫种田,还帮丈夫采石。丈夫周国强是个好石匠,他的手艺都是跟堂叔父周义存学成的。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才几个月大时父亲周义山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农闲时节,夫妻二人采石卖石,补贴家用。最初还能勉强维持,后来随着物价的飞涨,各种税赋的日益加重,用钱的缺口就越来越大。

怎么办?靠种地卖农产品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因为种地本来就是不折不扣的赔本买卖。雪上加霜的是,农副产品的价格极不稳定,年复一年地在峰尖谷底之间疯狂变动。今年大蒜贵了,人们蜂拥去种大蒜,结果多得要么几分钱一斤赔本卖出去,要么烂在地头;明年土豆贵了,又蜂拥去种土豆,造成土豆多得猪都吃腻。更惨的是,有的农户不得不忍痛把果树林砍光,这可是多年辛苦培育起来的呀,却因价格问题不得不在一夕之间毁去!

养鸡养鸭、养些家畜也能换些钱。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自家舍不得吃,要卖掉;鸡鸭生的蛋,也都要全部换成钱,甚至都不舍得给孩子们吃一颗!可这些钱,跟巨大的支出相比,仍然是杯水车薪!

随着三个孩子天天长大,各种开销日益增多,周国强便停下采石的活儿,去离家二十里外的西岭铺煤窑上打工,在一次大矿难后侥幸逃生。他本想跟乡亲们一起去邻省平城地区的小煤窑,妻子死活不让他再去冒险了。于是夫妻二人又重新开始采石卖石,只不过比以前更加起早贪黑了。

农忙季节,薛淑芬帮着丈夫在田里干农活儿;田里的活儿少了,他们就以采石为主。石头采下来后,用草绳拖下山,用板车拉回家;根据石块大小形状,用锤子、錾子打磨成不同的石器;或打制成方方正正的石条,买家自有用途。石器或石条的表面不仅要打磨平整,还要錾成有规则的花纹。最后,把成品装上板车,拉到镇上卖掉。根据大小和做工不同,每件可以卖到几块或十几块钱。

石涧村周遭的山上,盛产一种优质石材。这种石材呈天蓝色,质地坚硬、纹理细密,是理想的建筑装饰材料。由于这个原因,村里代代出石匠。村里的房舍,都是木石结构。好多日常用具,也是石质的,如打场的碌碡、舂米的石臼、磨米碾麦的石碾、做豆腐的磨盘、喂牲口的石槽,还有石门栏、石门墩、石台阶、石桌、石凳等。

村里的男孩子,除了从小跟着长辈学农活儿,还有一项必学的手艺,即石匠手艺。石匠手艺的高低,是评价一个年轻后生本事大小的重要指标。对女孩子而言,她们要学的本领则是做针线活儿和纺线织布。到了婚嫁的年龄,在后生家、姑娘家穿针引线的媒婆,总是不忘称赞对方的手艺。比如后生錾的石头多么方正,姑娘做的衣服针脚多么细密等。这个传统千百年沿袭下来,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自给自足的农村自然经济解体为止。

采石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差事。要用铁镐铁锨挖掉几尺厚的浮土层,露出青石板;要用铁锤、钢钎在青石板上打出一米多深的炮眼;最后在炮眼里填入火药,点燃炮捻,利用火药爆炸后的冲击力松动石板。

采石过程中,打炮眼最耗时最费力。在坚硬如铁的岩石上,用铁锤、钢钎硬生生地打出一个一米多深的石洞,其艰巨程度可想而知。打炮眼需要两个人的合作,一人双手紧握抵在岩石上的钢钎,另一人抡起沉重的铁锤,一次又一次用力地砸在钢钎顶端。

“嘿呦!嗨呦!嘿呦!嗨呦!嘿呦!嗨呦······”

在寒冷的冬季,在大山的沟壑里,伴着铁锤撞击钢钎的叮当声,这种苍凉低沉的石匠号子,此起彼伏、交叠回响。

“嘿呦!嗨呦!”四个简单的音符,不仅仅是石匠们鼓足干劲的呐喊,更是彼此间协作的讯号。抡大锤的人发出一声“嘿哟”,便是提醒握钢钎的人做好准备,大锤即将砸下;大锤砸下后,握钢钎的人转动一下钢钎,重新定位后,发出一声“嗨呦”,便是告诉握钢钎的人已经准备好,大锤可以再次砸下。

打炮眼时,周国强和薛淑芬夫妻二人轮换着抡铁锤和握钢钎。抡铁锤需要下死力气,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握钢钎也不轻松,双臂很快被震得发麻,甚至虎口流血。叮当复叮当,一次又一次,几千次、几万次,单调的响声伴随着石匠号子,持续不断地响彻山谷。在寒冬里,夫妻二人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大半天过去,一个炮眼才初步成型。

打好炮眼后,把里面的石粉清理干净,装入火药,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开始了。“放炮喽!放炮喽!”持续几分钟的预警声在山谷间传响。听到喊声,在附近劳作的人们纷纷快速躲避起来:或钻入山洞,或藏在大块岩石下面,或远远逃开。不一会儿,便见一股烟尘突地窜起,升入空中,久久不散。紧接着一声巨大的闷响传来,土块、石屑如急雨般纷纷从空中落下,砸在地上噼啪作响。

炮响之后,炮眼周围的岩石就松动了。夫妻二人合力,把长长的钢钎嵌入裂开的石缝里,撬起成片的石头,堆放在一边。山路崎岖陡峭,甭说双轮板车,就是独轮小车也难以推上来。把石块运回家,只能靠最原始的方法,用草绳把石块绑结实了,一点一点地拖下山坡。拖到能行车的地方,再把石块装到板车上拉回家里。

FionaRawson2022-08-07 08:50:20
看开头吓到了,以为妈妈要没有了,那可惨了
nearby2022-08-07 08:51:07
写得身临其境。抡大锤考技术的,砸下去没砸准,就有人残废。
可能成功的P2022-08-07 08:56:43
weidi882022-08-07 09:18:24
哈哈, 谢高妹!
weidi882022-08-07 09:19:27
多谢支持! 是,抡大锤是技术活儿,需要两人的密切配合。
weidi882022-08-07 09:19:43
谢可可!
望沙2022-08-07 10:06:17
写的真实,底层民众生活,赞
weidi882022-08-07 11:26:07
谢往沙!
悉采心2022-08-07 11:28:04
先赞后赏:)
悉采心2022-08-07 12:03:28
小姐俩的对话,让我想起
weidi882022-08-07 13:15:08
谢采心!
weidi882022-08-07 13:17:22
再谢采心的支持和鼓励!
浮云驰2022-08-07 13:37:14
原来采石是这样的,底层劳动者的艰辛
weidi882022-08-07 13:59:32
谢浮云! 是这样,采石是很累人的技术活儿。
可能成功的P2022-08-07 14:17:46
我也以为妈要没了。唉,真苦啊!
weidi882022-08-07 14:35:18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妈就是家。
Anthropologi2022-08-07 21:21:40
魔岭这里写得好生动啊。真的是很有代入感。赞细腻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