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很痛厂
第五节 小麦姑娘
恒通厂只管一顿午餐,早晚都得自己想办法。吃大排档非长久之计,花钱多还吃不饱;最好是自己做,可自己做要花钱买炉子、买锅碗瓢盆、买油盐酱醋,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杏雨只好边吃泡面边想办法,脑壳都快想破了亦无计可施。
同屋一个叫麦青的打工妹,人们都管她叫小麦,看到杏雨的难处,主动邀请杏雨跟她搭伙做饭,杏雨婉言推辞了。杏雨很希望能自己做饭,但她的原则是能快则快、能简就简;而麦青每次做饭,又是炒菜又是打汤,花钱多不说,时间也都搭进去了。
“杏雨呀,你泡面的味道我都闻腻了,你咋就吃不腻呢?”见杏雨又在吃方便面,还是那种没有调味包的,麦青实在看不下去了。
可麦青又没办法说服杏雨跟自己搭伙,就想了个主意,俩人共用锅灶,分开时段各做各的饭。杏雨觉得这个方法不错,答应了;但她不愿白用小麦的炊具,就事先定好,由她承担全部煤油费用。
这样,杏雨终于可以自己做饭了。她先到附近一个地下超市采购,兴奋中,把该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购物筐里。但到最后,除了一袋食盐、一瓶酱油、还有半斤装的一袋红糖外,杏雨又把其它物品一件件原样放回到货架上,连菜油都没有舍得留下。她觉得东西实在太贵了,虽然这家仓储式超市以物美价廉著称。杏雨之所以留下红糖,是想补补铁。这次在恒通厂体检,查出血色素低的问题。她听说喝红糖水可以补铁,就破例奢侈这一回。
出了地下超市,杏雨又到附近的小菜场,买了一小扎香菜和一捆干面条···东西贵,一次不敢买多。回到地下出租屋,开始第一次做饭。面条快煮熟了,杏雨放了酱油,又把香菜洗净后切碎,撒进锅里,诱人的香味便溢满了小屋,惹得麦青也嚷着要尝一尝···虽然简单得近乎白水煮面,毕竟比方便面的味道好多了。
麦青个儿不高,胖乎乎的,快人快语。她的老家在皖东扬子江畔,临近江浙。虽不及江浙那边富庶,可吃穿用度并不缺俭。麦青离家出来打工是为了逃婚,她不满父母给她订下的婚事,男方又不肯退婚,她只好逃离老家,逃得远远地来到珠三角打工。她打工的地方,是离住处不远的一家制衣厂。
杏雨刚搬到这里时,麦青见她的吃穿用品都极简单,甚至有些寒酸,误以为杏雨是那种小气的女孩,就对她存了偏见,甚至有些瞧不起。杏雨能感受到麦青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勉强跟她交往,但见了面,还是笑着主动打招呼。
后来不久的一件突发事,让麦青彻底改变了对杏雨的看法。有一次半夜里,一只小蟑螂爬进麦青耳朵里,吓得她跳下床大喊大叫。满屋的人都惊醒了,用了各种办法,灌水、滴油、火柴梗掏,蟑螂就是不出来。麦青简直要崩溃了,最后还是杏雨陪着她去医院看急诊。杏雨跑前跑后忙了大半夜,打车费、挂号费都是杏雨垫付的。为照顾麦青,杏雨差点把第二天的班都误了。从那以后,麦青彻底消除了对杏雨的偏见,把杏雨视作救命恩人,总是想方设法报答杏雨。可杏雨助人从不求回报,又从不占别人便宜,哪怕是一丁点儿。现在她让杏雨借用她的炉灶,而杏雨又坚持承担两个人做饭的煤油费用,麦青也一时无计可施。
杏雨搬来才两个月,麦青就要走了。麦青换了一份工,是老乡帮忙介绍的。其实她早就厌倦了制衣厂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也厌烦了住在这不见天日、蟑螂成群、老鼠猖獗的地下室里。她当初从家里逃出来,身上没有多少钱,才被迫住这里的。因而,那边的工作一定下来,她就急着走,连厂里压的工资也顾不上了,只是把身份证要了回来。临走,她要把炊具留给杏雨,说自己的新工作需要经常到外地出差,没多少机会自己做饭。杏雨非要给她钱,麦青拗不过,只好收下。
换工作后,麦青几次回来看望杏雨,每次都说起自己的新工作如何轻松、挣钱如何容易。她建议杏雨辞掉恒通厂的工作,到她的公司上班,她愿作保荐人。麦青打工的公司招人方式与众不同,没有公开招聘,而是要老员工保荐,要的就是知根知底。麦青当初就是靠她一个老乡给保荐进去的。
杏雨听了也颇为动心,她图的倒不是省力气,而是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好用来读书学习进行自考。可在仔细问过那份工的情况后,杏雨又打了退堂鼓。因为麦青说那家公司打国家政策的擦边球,用特殊的渠道购销一种紧缺药物。“政府不较真的话,就不是问题;细究起来,还的确不大符合法规呢。”麦青把自己的看法如实告诉杏雨,又劝道:“这世道,又有谁会操闲心管这种事呢!”
杏雨心存顾虑,到底还是决定不去。麦青见说不动杏雨,对她的谨慎和固执颇为感慨,说换一个人早跟她走了,可她还不愿作保荐人呢!麦青还是给杏雨留下了联系方式,要杏雨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去找她,她随时都欢迎!
第六节 周南家史
麦青离开不久,出租屋里新搬进来一个打工妹,住了麦青空下的铺位。这个女孩叫周南,也在恒通厂打工,只是不在杏雨的车间。她早就打听到这里的租金便宜,这次终于等来机会,马上退了地上出租屋的铺位,搬了进来。
周南比杏雨大一岁,陕南安康人。周南是个自我封闭的女孩,总是低着头看着地面,性格跟杏雨在旭日厂打工时结识的朋友谢春晖颇为相似。她似有满腹心事,终日落落寡欢,很少主动找人讲话,也从不麻烦别人。周南初来时杏雨每见到她,就会想起谢春晖。自从春晖在三元店里出走之后,杏雨一直在留意她的下落,还几次跑回那家廉价旅店打听,却总没有她的音讯,只是常在梦里见到她。
因有跟谢春晖做朋友的经历,杏雨对这类人有一定的了解:性格内向、处事谨慎,从无害人之心,却有着较强的防人之意。但一旦认定你是朋友,她会把全部的信任给你,会跟你敞开心扉,会跟你无话不谈——你也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全部信任托付于她!
杏雨主动接近周南、跟周南交往,倒没想这么多,只是看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太需要朋友、太需要帮助了。对于弱者,杏雨从来都怀有强烈的同情之心,尤其那些被社会、甚至被上天遗忘的人们,杏雨更是感到自己应该去帮助她们。周南之寒简、之节约,跟杏雨极为相似: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的皆是过时的旧款式,不知洗过多少水,发白发糟。床铺上除了一个枕头、一张床单和一个毯子外别无它物。床单下面甚至没有褥子,垫着的是几张硬纸板。周南吃饭更是凑合,以方便面和榨菜为主,偶尔买些过期打折的面包之类,算是改善生活。
二人熟悉后,杏雨邀请周南跟她搭伙做饭,周南高兴地答应了。她俩也不排班,谁下班早谁做饭,早饭则吃前晚剩下的。
山野的花也有自己的春天,再苦再难的生活也无法掩住青春的美丽——周南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古典美。周南的家世颇为坎坷。她祖上本是小康人家,曾祖父是当地有名的读书人。朝鲜战争爆发时,爷爷还在家乡的镇上教书。他响应国家“保家卫国”的号召,投笔从戎,参加志愿军上了朝鲜战场。在第五次战役中,因受伤成了联合国军的俘虏,关押在韩国巨济岛的战俘营里。
当时,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势力渗入战俘营,极力策动被俘的志愿军战士投奔所谓的“自由世界”;而战俘营里的大陆共产党地下组织,则极力劝说志愿军战俘回大陆。志愿军战俘有的铁心回大陆,有的铁心去台湾,也有一部分人被两方势力搞得不知所从。周南的爷爷在开始就坚定了回家的信念,最后如愿以偿。
直到五十年代中期,周南的爷爷才九死一生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他满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安生日子,谁知竟是噩梦的开始!先是被解除军籍,强制复员,尔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审查,要他交代在战俘营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周南的爷爷一遍又一遍地交代,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始终不能叫审查人员满意。他们不断地提出新的质问,其中最难答的问题是,为什么那么多的志愿军战士英勇牺牲了,而你却活着被俘虏了?周南的爷爷无言以对,他去找当年同在战俘营的难友们作证,才知道他们的命运跟自己一样,也都在接受没完没了的审查。
被俘的历史问题,让周南的爷爷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以至于一病不起;也让全家人跟着深受牵连、抬不起头来。当时,周南的伯伯和父亲都还小,家里只靠奶奶一人辛苦操持。周南的伯伯和父亲的学习成绩都很出色,可在那个年代,皆因家庭问题而被拒于大学门外。
直到八十年代,周南家才彻底摆脱了受压制、受歧视的命运。周家承包了茶园,周南的爸爸自学了种茶、采茶、炒茶技术,日子很快红火起来。可在几年前,周家不慎遭遇一场“合同养殖”骗局。家里欠下巨款,承包的茶厂转手了,周南也不得不辍学出来打工······
杏雨是周南唯一的倾诉对象,她俩常在吃饭时聊天。周南说她的奶奶是大家闺秀出身,识文断字,写一笔好字,还能画画。因家学渊源,周南喜欢画画,字也写得很好,作品曾多次在学校获奖。她自幼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可这个梦想在现实面前破碎了。
周南说她不喜欢城市,不喜欢这里。刚来时还有些新鲜,高楼大厦、地铁、立交桥···但很快就体会到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这里人和人之间没有平等、没有信任。“我们不偷不抢,靠双手凭汗水吃饭,只想有尊严地活下去,城里人凭什么瞧不起我们?我们是穷,可这能全怪我们吗?”周南一口气讲出这些话,看来已在心里憋了好久。杏雨没想到这个平素寡言少语的女孩,心里竟然压抑着这么多的不平。
周南还说她好想念自己的家乡,“家乡真好、家乡真美!尤其是春天,丹江水碧,茶山飞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接天连陌,大地一片耀眼的金黄,望也望不到尽头···”周南说着,黑眼睛里瞬间盈满思乡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