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04 18:28:17

(十五)

假期结束回到教导大队后,同宿舍的教员回去探亲尚未归队,一个人清静到了冷静的地步。这天午休时间,他一个人伏在桌前写教案,窗外忽然传来大队部通讯员的叫喊:“梁教员。”他头都没抬地:“嗯”了一声,忙着把笔下一行字写完。耳边却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梁教员,这个称呼很惬意啊。”

一听这声音,海生的心就涌上无数的快意,他几乎是跳着从椅子上弹起,快转180度,果然站在门口的是戴国良。他一脸欣喜地问:“你怎么会来的?”

“来师里开会,顺便看看你。”戴国良一边说,一边把小屋子打量了一番。海生的床头上贴了用排笔写的仿宋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那段著名格言:“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桌面上整齐地放着一排书。在军队里,能有一张桌子,桌子上还有一排书,那绝对是另一个世界的感觉。一排书后面的墙上还贴着半张纸,是海生用钢笔抄写的李清照的《声声慢》。

国良不禁脱口赞道:“好!真像大学里的宿舍,只是这《声声慢》略有些凄凉。”

“这可是你说的,既然是大学宿舍,缺得就是你戴夫子的一幅字了。”

国良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被自己的话套牢了,落在海生早已预谋的圈套里,只好答应他回去给他写一幅寄来。

两人坐下后,海生冲好一杯茶端给他问:“还没告诉我来师部开什么会,不是给你提干吧?”

“瞎说,哪有没入党就提干的。”国良接过茶杯说:“上个月,团里参加了长江防汛行动,我们营三连有个战士在江堤决口时,去抢救江堤上的防汛物资,来不及撤退,和几百米江堤一同卷进江里淹死了。师里决定追认他为‘抗洪英雄’,《人民前线报》报社和师里、团里联合成立了写作组,歌颂他的英雄事迹,我也被临时派到写作组来了。”

“这个事我们这也宣传过,没想到动静搞得这么大。这下可好了,我们可以天天见面了,今晚你就别走了,这儿正好有个空床,我们又可以彻夜长谈。”

海生一有机会就有许多美好的愿望蹦出脑子,他一下用了几个完成式句子表述着。然而,国良扫兴地说:“今天不行,我是抽午休时间来看你的。下午报导组就要去三连蹲点,等下次回来吧。”

海生听了,兴奋顿时变成了失望。“教导大队真没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找不到一个谈得来的。”

“能成为朋友的人总是可遇不可求的,慢慢来,说不定就碰上了。对了,你妹妹寄来的《红楼梦诗抄》我收到了,代我好好感谢她。”

两人聊了一会,国良匆匆告辞走了。

送走好朋友,海生回到宿舍,赶紧打开日记本,把戴夫子那句“好朋友可遇而不可求”当作金玉良言记在日记里,然后继续摆弄教案。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他把门窗都开得大大的,享受着习习秋风穿堂而过的惬意。这时,门外的室外过道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几个小脑袋从门框外伸进来探望着。海生一见,高兴地对他们招招手,几个孩子嬉笑地溜进房里。

他们是路对面家属区的孩子,常常结队跑到宿舍来,一个房门一个房门视察着,看到有人,就好奇地打量你一番,然后再去下一个门打探。这几个孩子,大的5、6岁,晓得2、3岁,时间一长,互相熟悉了。海生每次会抓一把糖,一人分一块。三来两去,孩子们就认定这个叔叔最好,常常会来找他。有时关着门,他们也会敲门,海生打开门,顿时一轰而散,随即又聚拢在他面前痴痴地笑着,等着他发糖。

海生拿出糖盒,让他们各自拿了一块,几个人得了奖赏,越发放肆起来,年纪稍大的一个,把头伸到桌前,稀奇地看着玻璃抬板下的照片,指着其中一张说,天安门,天安门,其他几个孩子听了,纷纷围上来寻找天安门,剩下一个年纪最小,扎着两小辫,穿着粉色镶边小衬衣和大红开裆裤的小女孩,趴着桌沿,踮起脚还看不到桌上的照片,她举着双手,求海生“抱抱”。海生把她抱起,让她站在自己腿上,双只小胳膊支在桌上,这样就能看到整个玻璃抬板下的照片了。

可是这样一来,她撅起的小屁股,正好对着海生的脸,那小小的性器,因为开裆裤的缘故,毫无遮掩地袒露着,海生不经意地一瞥,竟然撩起了情欲。他下意识地避开那红润的器物,心却像被魔力牵住一般,禁不住又偷偷地去窥视。突然他站起来,抱着女孩对其他孩子说:“好了,都出去吧。”

孩子们一个跟一个走出去,海生走到最后,到了门口,问抱在手上的女孩:“还要糖吗?”

“还要。”女孩天真地摊开小手。

海生把门关上,再插上插销,坐回椅子上给女孩拿了一块糖。趁她慢慢剥糖纸的时间,用手拨开她那粉嫩的性器,想观察那缝隙深处。这时,女孩感到了疼痛,边挣扎边叫起来,海生一慌,急忙放下她,开了门让她出去。门外的孩子们正都惊惶地愣在那,看到女孩哭着出来,赶紧带着她跑回家属区。

关上门,海生感到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疯狂的呼吸,所有的血管都在爆裂,五脏六腑都在不停地颤抖。他在房子里来回走着,整个大脑空间都被那挥之不去的粉红性器占有着。而在大脑深处,他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但是他无法控制超常的兴奋。他无法把自己关在屋里,只能走出去,走出营区,一直走到小镇上,看着来往的人和车,许久,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但是,越镇静心里越发冷。他感到了自己已经身悬空中,脚底是万丈深渊。小时候把别人的头打破后,支左那年偷了张老师的钱后,心里都有冰冷的感觉。只是这一次,有掉入万劫不复的冰窟里的感觉。他没有去谴责自己,因为谴责已经毫无意义。他甚至想笑,那种惨然而痛彻地大笑,自己的内心竟然住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魔鬼!一个从不言败的人,被自己彻底打败了,甚至连补救,连找回颜面的机会都没有。

他心里一片绝望地走回营房,路过家属区时,那几排红砖灰瓦的平房在暮色里恍如巨大的海浪压在自己的头顶。他硬撑着走进宿舍,挣扎着想了无数个方案来对付可能出现的局面,但都无法告诉自己该怎么办。窗外的日光彻底消失后,黑暗裹挟了一切。让自己从赤裸的光明中消失不啻是个很好的选择,它可以让自己永远逃避即将来临的,颜面尽失的审判、谴责、嘲笑和愤怒。可他不会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方式,他才19岁,前面还有无尽的路,而路上还有看不完的风景。

他打开灯,拿起一本书翻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满心无奈地等着什么时候有人来找他。果然,通讯员如期出现了,在门外叫他:“梁教员,大队长叫你到队部去。”

该来的真的来了,他茫然地跟在通讯员身后到了大队部。果真,队部会议室灯火通明,下午那几个在他那玩耍的孩子都坐在里面,包括那个被他伤害的女孩。此刻,她正紧紧地依偎在一个军官身旁。

他根本不敢和那军官对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走进去,坐在另一侧的大队长也假装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说:“小梁,这里有一份步兵训练的教学预案,你拿去看看,然后写一份意见和建议给我。”

“好的。”海生接过预案,迅速离开了会议室。

直觉告诉他,这些孩子是来指证的,那本不该残存却又不肯离去的侥幸被彻底撕碎了。他独自在心里惨然一笑,一种任人发落的心情油然而生。随即,喜欢把事情往好处想的习惯,又让他幻想自己的行为或许算不上很严重的错误,或许他们会因为他的背景放他一马......。

想到这,他独自在夜色里冷冷地笑了两声,对自己说道:你不是不屑依靠父母的行为吗?这种时候倒想起来让别人放你一马,有本事自己做的事,自己担当。他挣扎着抬起头,四周无数的灯光在夜空里时隐时现。他猛然惊醒,到了明天,它们就是无数嘲笑的眼睛。而蒙羞的不仅是他,还有整个家庭。

再胆大妄为的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梁海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给父母亲脸上抹黑。家,是他为之骄傲的山脉和天空,因为家,他活着比别人幸福高贵,因为家,他受到别人的尊敬。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荣誉,但绝不允许自己去伤害家庭的荣誉。如今,却让自己一手毁了家的荣誉。他不敢想象给家里带来的伤害有多大,那简直太可怕了,他拒绝去想,却无法拒绝冰冷的汗水从心灵的深处往外渗出。

他害怕那些灯光,急避着回到屋里,往床上一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延续那些灯光演变成的画面,时而是大院,时而是父亲,时而是家,时而是母亲,还有丁蕾、王玲、小燕、顾红、戴国良、韩东林......,全是他不想见的物和人,每个画面,都让他感到被羞辱。不停地羞辱下,他抬起双手,一左一右,自己扇自己耳光,越扇越气,越气扇得越重。直到两眼被扇得直冒金花才罢手。

原来打自己的脸也不过如此。打完了,他放了一大盆水,把头和脸都放进去,在水中憋了片刻,擦干了,重新在桌前坐下,去看大队长给他的教案,自然是一个字看不进去,满脑子是大队长那不动声色的脸。他忽然想到,此刻大队领导们肯定在讨论他的事,对一个原来如此丑陋的自己,那帮人做何议论呢?脑子飞速地转了一圈后,又一个欲望产生了:应该去大队部听听那些人是怎么议论他的,他太想知道别人是怎么将他置死地而后快的。

这又是一个想到就做的念头,但这是经过掂量的念头,和下午心智失控的行为不一样。他在心里选择好潜入和隐藏的路线和位置,换上球鞋,穿上军装,戴好帽子。出了门,先往与大队部相反的方向走,然后兜了一个大圈子,从另一个方向溜到大队部侧面,确定走廊上没人后,大模大样走上去。他拿定主意,如果有人出现,他就说来领一些纸张,侥幸的是正好没人,他按计划走到了离会议室不远处,迅速潜入房前一排冬青树丛中,然后蹑手蹑脚走到离窗口最近的位置。此时,里面依旧灯火通明,仔细一听窗户里传来的说话声,果然在讨论他的事。

正在说话的是副大队长,他是湖北人,嗓门也挺响,听他说道:“如果情况属实,我建议先把事情和处理意见报告给梁副司令,然后再上报师政治部。”副政委接过来说:“我认为梁副司令现在已经不管部队工作了,没有必要先通知他。何况,梁海生的错误非常严重,不能因为家庭的关系,影响对他的处理。”躲在树丛后的梁海生,听了心里怦怦乱跳。随后说话的是大队长,他说:“这件事还是先找他谈了之后,根据他本人认识的态度,再确定如何处理。”一直没吭声的政委此时开口说:“小梁是临时借调来的,他的编制还在原单位。我建议把事情先和原单位通个气。至于梁副司令那一边,我先问了师里再说吧。另外...”政委说到这压低了嗓门说:“这件事只限于我们党委成员知道,不要外传,等......。”政委的声音越来越小,海生一看该听的也听到了,立即离开了树丛,顺原路溜回了宿舍。

所谓胆大的人,在关键的时候,总是和常人的行为相反。这一趟看似冒险,却将前面恶劣的心情搁置了起来,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没有去想如何设法不承认,也没去想是否先找领导坦白,一切等着明天领导来找自己谈话吧。

也许很多人会说,这个呆子,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赶紧自己去承认吧。主动坦白,深刻检查,甚至来个痛哭流涕,好歹能在败局中占个先机。

海生心里何曾没有想过这样做,只是念头一闪,就被他打消了。其中最让他为难的是这事太丢人了,难以启齿。从小到大,错事无数,他很少主动认错。皆因“认错”这个过程心理压力太大,开不了口。既然迟早有人找上门,到时候开口承认就是了。

有人把人生视为一盘棋,有人把人生当作一场戏,也有人把人生看作一场梦,看作一场梦的人又岂会把人生当作一盘棋来下。尽管在中国象棋上,梁海生能算一个好手,喜欢做梦的他却不会把人生当作棋局来解读。

这一夜,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相信换谁都睡不着。天亮后,他一直呆在屋里没出去,直到大喇叭里响起早饭的号声,才不得已出了门,径直走向饭堂。第一个迎面碰上的就是副政委,昨晚上就属他的话在脑子里印象最深。他尽量地表现像以前一样,带着微笑客气地敬了个礼,说副政委好,对方也煞有介事地和他闲聊了几句。他用余光瞄过去,几个大队领导都在,他走到自己中队的饭桌坐下,在座的招呼他的表情已经变了一样,他没有像要找个地缝钻下去的感觉,却想起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的老话,心里麻木地一笑。

一上午,风平浪静,没人来找他,门前静得像突然断了蝉鸣的秋日,让人不适应。午休后,终于听到他想听到,或迟早要听到的脚步声,那是大队通讯员的脚步,随后窗外又响起他的声音:“梁教员,政委请你走一趟。”

这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的稚气,不过今天听来,却格外的亲切。因为中午的饭堂吃饭时,所有和他打招呼的人,声音都变了质,变质的声音令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现在这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通讯员,依旧热情地招呼他,无意给了他些许的安慰。

还是大队部,还是会议室,坐在里面的却不是大队领导,而是那个奚落他看了《水浒》不知道喜欢哪一个的王教导员和自己连队的指导员。毫无防备的海生一愣,干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王教导员不冷不热地说:“小梁,你坐下。今天我代表营党委和你谈话,希望你能把自己做的事老实坦白出来。”

指导员看着涨红了脸的梁海生,用缓和的口气说:“这样吧,你先把昨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一下。”

梁海生扭捏了一下,红着脸把整个事情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他特意强调,自己只是因为好奇,才那样做的。为了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恶意,这个挤不出眼泪的纨绔子弟,竟然挤出了腼腆一笑。

不料王教导员见了,面孔一板,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小梁,你糊涂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的错误有多严重,你这是猥亵幼女,是触犯党纪国法,亏你还笑得出来。换一个人,我早就把他关起来了!”

海生被他一顿喝斥,训得心惊肉跳,他还是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犯了“猥亵幼女罪”。在这之前,他以为自己做了件有辱党员称号、有辱革命军人荣誉的很耻辱的事,现在一听自己犯了罪,犹如五雷轰顶,脸色顿时煞白。

指导员一看,趁机进一步问道:“小梁,你敢保证你只是用手摸了阴部,而没有用生殖器吗?”海生被这一问羞得满脸通红,着急地说:“绝对没有,我保证。我只是想看看女孩子那里是什么样的,绝对没有要伤害她。她一哭,我就让她走了。”这时的海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指导员听他这么说,原来吊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梁海生的说法和医院检查的结果基本吻合,如果梁海生是用那活儿侵犯了女孩,事情变成强奸幼女性质,恐怕就要真像教导员所说的,把他关起来了。

王教导员这时接着说:“小梁,再和你谈话之前,我已经和梁副司令通过电话了,他说,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决不能迁就,还要我转告你,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根源,诚恳接受组织上的批判和处理。今天,我要代表你父亲好好教育你,周建国你认识的,我一样教训过他。你们这些干部子弟,最大的毛病就是什么都满不在乎,为所欲为,这样能不摔跟头吗!听说你喜欢读书,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这就是你读书的结果吗?”教导员说到这,生气地端起杯子,整个会议室只有他的喝水声,海生笔直地坐在那,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是悄悄地吸进去。润完了喉咙,教导员继续训斥:“我们天天嘴上说,阶级敌人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这样做,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你让人家一个小女孩,将来怎么做人!”

教导员结尾这句话,震撼到了海生的心底。事发后,他从未想过对女孩心理上的伤害,包括对方父母的感受,直到此刻才被骂醒。他鼓起勇气对两位领导说:“我愿意当面向女孩的父母认错道歉,并愿意接受组织上的批判教育和任何处分。”

“你先回去吧,呆在宿舍里不要出去,自己再反省反省。”教导员最后说。

回到宿舍,海生疲倦地躺下,脑子里迷茫一片,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希望周围的一切,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都离他远去,或者去找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自生自灭。

他起身,在桌前坐下,拿起笔纸,想认真寻找自己的犯错根源,可写在纸上的仅有七个字:“一失足积千古恨”,这七个字写满了一整张纸。他想了许多句子,如:深受资本阶级思想毒害,对党纪、军纪、国法的漠视,干部子弟自以为是、为所欲为的潜移默化等等。可他还是不明白,在那一刻,这些坏东西是如何驱使自己的。

生在红色时代的海生,只能和他同辈中的很多人一样,强迫自己认为自己是个从思想深处腐烂的流氓。或许,很多年后的中国人,看到这种思维方式,会觉得很可笑,相信那时的人们已经懂得用性心理辅导或咨询的手段,使男孩子们在碰到梁海生当时的情景,知道如何处置性冲动。不过,后代们的命运并不在我们的故事里。眼下,在一个禁锢和惩罚代替一切的国度里,一心想成为一个贵族的梁老三,能做的就是先给自己扣上无数顶罪人的帽子,来显示自己的认识深刻。

这时,门外又传来了呼唤,叫他的不再是通讯员,而是自己的指导员。他打开房门,指导员站在门口说:“小梁,把东西收拾一下,跟我回连队去。”

海生明白,他的临时借调生活就此结束。当初来的时候,谁都知道这个临时借调是个向上的跳板,没想到成了人生的滑铁卢。他迅速打好行装,把书和零碎的用品放进了行李包里,临出门,又回来把墙上自己手书的纸片撕下,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里,然后,鼓起勇气跟在指导员身后,走出这间成了护住脸面的最后堡垒。

屋外,秋日的斜阳刺着眼睛,而刺进心里的是斜阳下的那片宿舍区,他权当自己是个匆匆走过的行尸走肉。

三天后,一连党支部开了个特别的支部大会。批评和帮助犯了猥亵幼女的错误的梁海生。当着30多名党员,梁海生再次被剥个精光。每个党小组出一名代表,从各个角度批判他的丑行,并且帮助他挖思想根源。尤其是那个曾经被他尽情挖苦过的文书,现在的四班长肖广斌,在发言中声色俱厉地说:“梁海生这种行为是禽兽行为,是丧心病狂的行为,极大地败坏了我党、我军的荣誉,是给我们光荣的人民军队脸上抹黑!为了纯洁革命队伍,我们强烈要求把这样的败类从党组织中清除出去!”

坐在下面的梁海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早已体无完肤的他,又岂在乎别人往他身上多泼些粪与尿。任凭别人戳也好,割也好,泼也好,都不在乎。默默地看着滴血的心,希望流出来的血真能挽救自己堕落的灵魂。

此后的日子很黑暗,这个昔日的公子,如今成了被别人戳脊梁的反面典型,更成了大伙的笑柄。虽然他还在一班当班长,但是一班早已另有一个班长,他只是挂个名而已。他知道,要不是家庭的关系,他很可能被扒了军装,中途退伍回家了。其实,他心里早就萌生了退伍的念头,真希望就此脱了这身军装,然而事与愿违,没多久,一纸调令,他又被调走了。

有些人就是怪,别人给他做主时,他受不了四平八稳的生活,总想自己做主,一旦自己做了主,总是自己碰得鼻青脸肿,结果绕了一圈,还是乖乖的由别人作主。

                        (十六)

海生被告知调动后,第二天就收拾好行装,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连队。他按吩咐到营部去办自己的调动手续。书记沈絮早已给他办好了一切,看见梁海生来了,没有半点怠慢,连招呼他坐下。在他心里,梁海生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干部子弟。只是一时犯迷糊,做错了事而已。其实,当梁海生猥亵幼女的事传到营部时,他也和周围的人一起痛快的讥笑过海生,谁叫他干出了这种糗的不得了的事呢,在干部子女独步天下的时代,他们身上任何一件糗事都会引起发酵,中国的平民百姓历来是用这种方式发泄的。这到底是百姓不正常,还是世道不正常,亦或是这些不正常早已变成了正常,对沈絮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并不反感梁海生。讥笑过后,他依然为他可惜。

“这是你的调令和调动手续,你拿着这些就可以去新单位报到。这个是你的档案,都封好了,交给新单位的军务部门就行。”沈絮一样一样给他交待清楚,再一样一样地给他放进挎包里。

海生在沈絮这里找到了久违的温暖,幽幽地说道:“你觉得我还有当这个兵的必要吗?”

“你不要太悲观,每个人都有摔跟头的时候,你才19岁,我和戴国良前几天还说起你的事,他和我的看法一样,都觉得你的本质是好的,和那些目中无人的高干子弟完全不一样。这次是个意外,我们都希望你很快能走出困境。”

一直被无助包围的海生,被他这么一说,眼眶立即湿润了,赶紧叉开了话题,问:“戴国良来过了?”

“他还在报导组,上个星期回来的,是到三连继续为抗洪英雄组稿,住了一晚就回师里去了,他还不知道你走的事呢。”

两人正聊着,王教导员来了,一进门就说:“小三子,你爸爸叫你顺道回家看看,然后再去新单位报到。”他又改回了在大院时对海生的称呼。

“噢。”海生麻木地回答。自从出事后,他就没回过家,也没给家里打过电话,只给老爸老妈写了五张纸的检查,而他们回了封叫他好好改造的信。

他坐上长途汽车到了南京后,并没有回家,而是从长途汽车站直接专车去了安徽芜湖。虽然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他依然心灰意懒,面对从小长大的城市,失去了跨进去的勇气。他不想回家,也不想走进大院,不想见到里面任何一个人。

新的团部在芜湖郊区,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能使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完全不需要见一个人就想起自己的罪孽。他按门上的牌子找到了军务部门,办好手续,对方安排他到团部招待所先住下,等确定他去哪个连队后再通知他,这又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没人愿意要的人。他放下东西,信步走到营区的马路上溜达,迎面有人走过,互不认识使他紧裹的心渐渐地放开。沿着碎石路走上一块高地,极目望去,一条浩渺的大江蜿蜒在天地之间,空濛的江面上,巨轮与帆影交错,散落至苍茫的尽头。

“你是梁海生吗?”风中传来一声问讯,他很不情愿地回到现实,又似乎等待这个声音已久。转身望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比他还年轻的战士。

“我是。”他送给对方一个笑容,问道:“你是?”

“我是团部通讯员,团长让我来找你。”对方秀气的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

海生也不问团长是谁和找他的原由,他习惯了这种情景,也知道自己还处在老爸的权力范围内。反倒是对这个年龄相仿,透着聪明劲的通讯员产生了好感。他跟随着对方的脚步问:“那条江是长江吗?”

“对,就是长江。”对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有个采石矶,离这里远吗?”

“不远,在芜湖去南京的路上,你想去玩?”

“据说李白当年就是在那掉到江里淹死的,所以想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只剩下个太白楼,据说原来还有些文物,后来全给造反派毁了。”通讯员边说,边领着他进了团部小院。

正听得出神的海生,对眼前一片小平房没兴趣,继续问他:“你去过?”

“前不久和团长路过,专门去看了看。”

“你们团长对李白也有兴趣?”海生好奇地问。在他看来,很少有军事干部会对一千多年前的李白感兴趣。

“我们团长可有学问了,上知天文地理,下懂鸡毛蒜皮。”

两个人自顾自聊着,全然没注意有个人站在团部前面的绿化丛中,那人接口说道:“小家伙,什么叫鸡毛蒜皮啊?”

顺着声音望去,两人都大吃了一惊。小通讯员因为背后议论的人此刻就站在面前而涨红了脸,说了声“团长”,就不知如何往下说。海生这一望,更是又惊又喜,他几乎是扑着冲过去,兴奋地说:“林叔叔,原来你当团长了!”

此人正是海生小时候最要好的大朋友——林志航。掐指一算,两个人已有三年多没见面了。海生只知道他去执行保密任务,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他。

整个事情还要从不久前林志航去拜访老首长粱袤书说起。在消失了三年之后,林志航突然回到了大院。三年前,他从机关下到某工兵团任副参谋长,上任不久,该团即被秘密调往越南战场,负责修建赫赫有名的胡志明小道。这使得道路桥梁专业毕业的林志航有了用武之地。三年后,部队完成任务会来,他被任命为某工程建筑团团长。新官上任,少不了先到老领导家拜访,梁副司令家是他第一站。在来梁家之前,他已经从大院同仁那知道,小三子闯了大祸,因此,在向粱袤书汇报了越战的情况后,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到了小三子身上。

尽管粱袤书身经百战,儿子的事,还是令他很烦心。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这孩子真是乱弹琴,本来人家准备把他提起来的,结果自己犯浑,背了个处分回连队去了。”

林志航心里早已有了计划,乘机说道:“我把他调过来吧,我了解他,就是有些任性,让我好好管教他,您不用再担心。”

海生的丑行虽然令梁家蒙羞,但是粱袤书和刘延平却不希望这个逆子脱了军装退伍回来。要回来,怎么也要等提了干再回来,这是时下中国最好的出路。提不了干回来,只能到工厂当工人,让儿子在那个环境里混一辈子,那还有什么出息。只有成了国家干部,才能踩上国家运行的节拍。以海生目前的处境,继续呆下去不仅很尴尬,并且很难提拔,唯有换个环境,去新的单位里好好努力,才有机会完成“提干”,这个人生的飞跃。

因此,林志航的话正好说到了一旁坐着的刘延平心里,她高兴地说:“由你管,我们当然放心,他从小就最听你的话。”

粱襄书却有点迟疑地说:“他可是个愣头青,尽给人闯祸,到你那会添麻烦的。”

跟了粱袤书多年,林志航知道老首长已经动心了,当即说道:“您放心,他的事,我都了解过了。年纪小,还不懂事,心血来潮才犯了错,他的本质并不坏,我想他会接受教训的。”

林志航这些话,算是说到粱袤书心里去了,看情形,小林子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宽心地说:“行啊,那就让他到你那去吧。”

所以说呢,海生这一次逃离苦海,全是林志航一手操办的。

“呵呵,小三子,长高了,也长大了,很结实,越来越像你父亲。”林志航借着暮色仔细打量着海生。海生很享受这种被宠的感觉。童年美好的记忆仿佛又依附在体内,此前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开心地说:“林叔叔,这几年你跑到哪去了?我找也找不到你。”

林志航拉起他往屋里走,并对一旁的通讯员说:“小姚,快沏茶去。”海生这才知道这个长得有几分秀气的通讯员姓姚。

一团之长的房间很简单,里外两间,外面办公兼会客,里面是卧室。待海生坐定,林志航才告诉他,这三年自己去了越南和老挝。“听说过胡志明小道吗?”

原来林叔叔上了前线,海生羡慕的要死,拼命点头。“听说过,举世闻名。”

“胡志明小道从北方经过老挝才进入南方。从北方到老挝境内,全是我们修的。”林志航脸上放着光说。有过三年枪林弹雨下的艰苦卓绝工作经历,值得每一个军人骄傲。

“怨不得美国人无法炸毁胡志明小道,原来是通过老挝进入南方的。”海生像是发现新大陆般狂喜,然后又连珠炮地问:“那里很危险吗?是不是子弹天天在头上飞?见过美国兵吗?”

“美国兵没看到,美国飞机倒是天天见,也不是子弹天天在头上飞,而是每天都有飞机轰炸,所以我们都是晚上修路,白天睡觉。”

“什么时候再去,把我也带上。”海生越听越起劲,虽然他当兵当腻了,但这和上前线打仗时两码事,上前线是种神圣的呼唤,除了男儿须担当的大义,他更想证明自己的勇敢与才智。

“只要你好好继承你父亲的事业,将来总会有机会的。”林志航说到这,话题一转,问道:“小三子,我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海生听出林叔叔要把话往另一个放向引,立即坐正了身子,窘迫地说:“回家也没什么事,就没回去。”

“你爸爸可是等着你回去好好谈谈呢。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海生被他一提脸色涨得通红,林志航很熟悉这种表情,没有推诿、假装和狡辩,从小的样子没变,一种真心又朴实的懊悔。他便语重心长地说:“犯了错改了就好,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你今年多大?19岁,后面的路还长着呢,要勇于面对,不再走弯路。你知道吗?你爸爸非常担心你从此一蹶不振。”

同样是说教,从林志航嘴里说出来,比从父母、领导嘴里说出来的话,大大的不同,海生一下就觉得找到了勇气,从来不愿意拍胸脯的他,胸脯一挺,说道:“我向毛主席发誓,我决不会让你失望!”

林志航莞尔一笑说:“到了我这里,可不能再闯纰漏,我可是在你爸爸面前拍了胸脯的。作为你的大朋友,今天我和你约定,你,小三子,今后做任何事,不许头脑发热,凭感情办事。”

听了这番话,海生心里雪亮。他现在犹如一堆臭狗屎,根本没人想沾手,林叔叔把他调来,得担多少非议和风险啊。他强忍住往外涌的泪水,发誓道:“你放心,我决不会给你抹黑的。”别小看了海生这个誓言简单,世上多少大庭广众下的发誓承诺,也比不上一个单纯誓约更可靠。

海生发完了誓,又有了悔意,说道:“可是,我不想当兵了。”

“不想当兵你想干吗?”

“我想读书,想退伍后上大学去。”

“不一定只有退伍后才能上大学,部队里也有大学名额。你想上大学的打算很好,当务之急是好好复习基础课,先把底子打好,不要等机会来了,自己却没有准备。告诉我最近都在看什么书?”

“《形式逻辑》,《鲁迅全集》,还有一套《崔可夫回忆录》。”

“《崔可夫回忆录》不要带到连队去,让人觉得干部子弟有特殊化。先留在我这,什么时候回家时,来问我要。”林志航说完,眼里露出狡黠地一笑。那是当年大朋友和小朋友之间常有的默契眼神。

林志航虽然贵为一团之长,但是此书是“内供”给高级干部看的,他还不够资格。想看看不到的东西,这种心情人皆有之。心领神会的海生,飞快地跑回招待所,取了书来给他。

晚饭,林志航留下海生一块用餐。两人从大别山往事聊到越南战场,再聊到团里基本情况。在来报到之前,海生就听沈絮说过,这个团不是步兵团,而是很特别的建筑工程团,专门打坑道,筑路架桥。

“你爸爸希望你学点技术,团里准备安排你去修理连,就在外面的马路边上,有意见吗?”林志航边擦着嘴边问。

“你不是说二营在黄山附近施工吗?我想去那。”刚才林志航向海生介绍团里情况时,他留心记下了有个营在黄山附近施工,天下第一奇山对他的诱惑太大了。而且,自从出事后,他一心想找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儿是泾县,离黄山还很远。”林志航顿了顿又说:“也好,呆在团部太扎眼,你就去二营机械连吧。在越南战场上,我深深地体会到,现代战争中道路机械太重要了,一点也不比步兵差。”

“谢谢团长!”海生站起来,顽皮地给林志航行了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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