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19 18:10:23

(五)

    梁袤书在汤山疗养院,一呆就是六个月,起初还有人来问这问那,三个月后,没人来问了,看书散步泡温泉,和高干病房几个老家伙下棋,就是一天的生活,也没什么限制,周末可以回家,但晚上须回医院睡觉,家里的人随时可以来医院看他,唯一的限制是离开医院须报告去向。

    此刻,他正在离开医院去军区大院的路上,昨天,军区党委办公室突然通知他,军区领导要和他谈话。

   梁袤书这一代人,历来生活简单,回不回家无所谓,过不过夫妻生活也无所谓,关键要有工作干。工作是他的精神支柱,这泡疗养院的生活,对他来说简直是活受罪,他几次向军区党委讨说法,都没有下文,联系了一些军区和总部的领导,总是安慰他要有耐心,要相信党委。对党内运动,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1946年底发生的抢救运动,他被停职,带着刚刚结婚的妻子刘延平下放到基层,比现在苦多了,一样挺过来了。但是,如火如荼的解放战争,他只参加了后半程,直到辽沈战役才重新回到工作岗位。30年后,他又面临同样的境遇,眼看大批被整的老家伙重新回到工作前沿,国家又处在百废待兴的关健时刻,自己却袖手旁观,无所事事,实在是一种精神折磨。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对工作的渴望比别人强,对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在领导者的位置上施展身手的魅力,才是最大的吸引力。

    进了党办,那些主任,秘书又迎上来和他打招呼,好像不久前避之不见的举止从没他们身上发生过,梁袤书见了心里难免有几声冷笑。和他谈话的是胡政委,一脸笑容地祝贺他审查结束,军区党委的结论是,梁袤书在上海钢铁基地工作期间,能坚定地贯彻党中央和军区党委的正确路线,抓革命,促生产,经受住了第十次路线斗争考验,很好地完成了革命与生产任务。

    最后,胡政委又向他宣布了总政治部的调令,调他到上海警备区任职,具体工作接受上海市委安排。

    从党办出来,梁袤书心情大好。他明白调他去上海工作,是彭冲背后斡旋的结果,在中国,给你一个新的位置,就表示对你的信任,表示信任,就要对审查做一个好的结论,过往所有的怀疑都在这个结论后面莫名其妙消失了,官场沉 浮的诡秘由此可一斑。

    新中国成立后,梁袤书工作上最愉快的十年,就是50年到59年这十年,他带着部队在上海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当地建设,他熟悉上海,那是全国最有秩序,也是最讲究工作能力的城市,绝不像江苏,人浮于事,鼠目寸光。

    梁袤书完好无损回到大院,令久以冷落的梁家门前又热闹了起来。兴冲冲赶回来的海生,还没捞到和老爸话说,就要先应付几个他意想不到的客人。当他推开客厅的门,看到的是一个依稀面熟,满头白发的妇人,身边坐着三个衣着寒酸,也是似曾相识的年青人,直到老爸说:“快叫曾阿姨好。”他才反应过来,满头白发的妇人是晓军的妈妈,另外三个,是罗晓军的三个哥哥。一番礼仪之后,他迫不及待地问起晓军,这一问,竟问出许多泪水。

   “死了。”曾阿姨才说了两个字,就已泣不成声。

    老大红军说:“晓军回到老家后,受不了如此大的变故,精神出了问题,成天躲在家里,也不和人说话,72年冬天,他乘家里人不注意,一个人跑出去,几天后才在长江边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海生鄂然无语,他无法相信一个让他牵挂了近十年的人,重新听到他的名字时,竟然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72年,那年他才18岁啊。他意欲再问些什么,看着红军脸上的悲情,他无法开得了口。这个当年大院子弟中的一号硬汉,曾经是他的偶像,如今已被岁月的苍桑折磨的灰头鼠脸。

    回到房间,海生颓然坐下,和晓军最后在一起的情景,一点一点地,又一点不漏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他陪晓军从学农基地回城,他清晰地记着,因连日的腹泻,晓军清秀的脸庞显出病恹恹的糜态,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还不忘自己打嘴仗,打嘴仗的内容,竟然还是政治,太可笑了,那时他们才15岁。

    那天分手时,未分出胜负的他对晓军说了声:“去你的!”而晓军则朝他苦笑了一下,随后消失在家门里。这些年,那苦楚的一瞥,一直摇曳在记忆的海面上,没想到,它竟成为一个生命,一个发小的最后符号。

    当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上,能把晓军留在记忆里的,恐怕没有几个人时,叹息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竭力阻止泪水,却看见一座坟丘,孤立在滔滔的江水边。

    他打了个电话给朝阳,把晓军的死讯告诉了他。小时候,他们三人就像一个组合,冲在最前面的永远是海生,让他停一停的总是晓军,因为晓军的话,他听得进,出鬼点子,推波助澜的非朝阳莫属。朝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才问:“什么时候?”“1972年”。“怎么死的?”“落入长江淹死的。”“不可能,他12岁时就能横渡长江了。”他们三人,晓军水性最好,朝阳其次,海生最笨,直到十三岁才敢进深水区游泳,那时他俩常为此嘲笑他,他不在乎,还陪他们一起笑。此时,他无法再笑,缓慢地对朝阳说:“还记得那年学农吗?我就觉得他的精神不太正常了。”又是长段的沉默,朝阳像是哭了,他没问,也没挂,然后听见朝阳说:“我再也不喜欢长江了。”

   “我也是,再也不想见到它了。”

    晚饭的桌上,海生从老爸的口中得知,军区已经给晓军的老爸平反了,全家重新迁回南京,按军级干部的遗属安置住房和子女的工作。

   “平反有什么用,好好的一个家被弄得家破人亡。”刘延平听后,忿忿地说。

    一直没吭生的海生,突然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政治本来就是肮脏的!”

    梁袤书听后,心里很有些不适,家里的孩子,极少用这种口气在他面前说话,尤其事关政治。他一阵干笑后,无可奈何地说:“不是纠正了吗?”

    1976年10月之后,大道理迅速成了社会的笑话,尤其在梁家,政治审查的阴霾刚散去,正是小道理一统天下的局面,梁袤书作为大道理的代表,自然有口难辩。

    就在这时,外面疯了一天的小燕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死党张苏。两人自然是饿了,可是推开饭厅的门,一看老爸还在饭桌上,说了两句话欲上楼去,梁袤书知趣地站起来说:“我吃好了,你们坐下来吃吧。”

    他一走,饭厅就成了年轻人的天下。海生从张苏嘴里知道,她和小燕在同一个农场,正因为她先到了农场,小燕才要求去的,论环境,农场当然比不上城里,但重要的是,那儿有好朋友。

    自从张苏上次帮海生拿回了自行车,海生见了她就特殷勤,生怕冷落了她。刘延平在一旁见两人无拘无束的样子,生怕儿子对张苏动了心思,插进来说:“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丽娜元旦要结婚了。”

    正在狼吞虎咽的小燕听了,差一点被噎着,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和谁结婚?”

   “后勤部王副部长的儿子。”

   “这也太快了吧。”作为丽娜的好朋友,小燕却毫不知情,不免怏怏地说:“我说她最近怎么没动静了。”

    其实听到这个消息最尴尬的是海生,他虽然没吭声,心里却恨不得狠狠地扇上自己一个巴掌。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想证实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他问老妈:“她现在还来我们家吗?”

    他相信自己和丽娜之前的暧昧关系(如果有的话),除了他俩,谁都不知道,他甚至敢肯定,丽娜永远都不会承认。至于饭桌上的人,当然也不明白他问的意图。

    老妈说:“和沪生不谈之后还经常来,来了嘴里还叫爸爸妈妈。你爸爸去疗养后,就不太来了。结婚的事,还是你王阿姨昨天在电话里说的。”

   “王阿姨没说俩人什么时候谈上的?”有个老妹真好,小燕把海生想问的话抢先问了。

   “没说,听总医院的人说,沪生和丽娜这边关系一断,那边相亲的人就没停过。她人长得好看,又是医生,还能唱会跳,喜欢她的人多着呢,偏偏沪生像中了邪似的,这么好的姑娘看不上。”

   “人就长得一般吧。”小燕拉着长音说。

    海生突然想到一件事,说道:“老爸去上海工作,最高兴的人应该是沪生。”他说到这卖了个关子,一看她们三个都等着他往下说,便得意地宣布:“沪生这几天正在谈一个上海女孩,她比丽娜漂亮多了,曾经是部队文工团的。”

    这个消息无疑是个重磅炸弹,连与已无关的张苏,都瞪起了大眼,饭桌上三个女人,谁都想知道这个比丽娜漂亮的女人是谁。

   “她叫陆敏,出身上海滩名门世家,据说爷爷还当过全国政协副主席。”海生说完就后悔了,沪生和陆敏才见了一面,虽然沪生喜欢陆敏显而易见,却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他呢,自己这么快就嚷嚷出来,算不算犯贱呢。

    果然,老妈立马就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她了?”

   “前两天我和他一块去周建国家跳舞,周家大儿媳的妹妹,也就是上海警备区张副政委的儿媳,专门把她从上海带来介绍给沪生,沪生见到她后对只周建国说了三个字:就是她。我这辈子还没听他说过如此爽快的话。”

   “他倒有先见之明,猜到老爸要去上海工作了,就立刻找了个上海对象。”小燕开心地调侃完又问海生:“陆敏长什么样子?”

   “很标致的那种,身材又好,身高有1米67、68,很有教养,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生。”虽然陆敏在海生眼里,不像于兰兰令他有脸红心跳的感觉,但人长得美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给他打电话,赶快叫他带回来看看。”小燕嫌海生介绍的不过瘾。

    张苏在一旁打趣地说:“你赶紧求神拜佛,早点搬到上海,不就可以天天见了。”

    海生听了问她:“你喜欢上海吗?”

  “喜欢”张苏很干脆地说。在她心里,仅凭上海两字里有个“海”字,就会喜欢。

   “她呀,比我还喜欢。上半年,我们俩去上海,在南京路上来回走了四趟,我都累死了,她还没逛够。”

    一说到上海,三个年轻人满头是劲,叽叽喳喳把肚子里对上海的那点崇拜全报了一遍,说到兴奋处,海生忽然郑重地对老妈说:“我提议,这次打回上海,你劝劝老爸,再也别住在大院里了,找个独门独院住,又安静,又太平。你看人家朝阳和周建国家,住在外面多自由,在大院里,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盯着。”

   “对,我赞成,住在大院里,我带一个人进来还要查半天。”小燕说完,往张苏的碗里夹了一块鱼。

    住在大院的诸多不便,刘延平当然清楚,这几年,能搬出去的都搬出去了,颐和路一带随便哪幢小楼都比这好。特别是这两天,大院里的人听说梁袤书到上海上任,还将带一批干部过去,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她曾经几次和梁袤书商量搬出大院的事,都不了了之。她心里明白,梁袤书是希望保持好的群众印象,丈夫的肩膀上除了扛着一家人外,还扛着家庭出身不好和知识分子两块黑招牌,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搬出去住独门独院,少不了很多人说你搞特殊,脱离群众。但是,海生说的也有道理,住在大院里,别人的眼睛都盯着你,说难听些,杀只鸡都被人四处传话。

   她对两个孩子说:“我没意见,住在大院里,天天有人找我解决家属安置问题,我都快成大院专配的人事干部了。”

    老妈一句话,把几个人都逗乐了,海生乘热打铁地说:“老爸都65岁了,也不可能往上爬了,总不能退休后还住在大院里吧。”

   “就是,海生的话太有道理了。”小燕追加了一句。

   “行啊,你们有本事去把他说服了。”刘延平用手指了指天花板。

《六》

    梁袤书走马上任后没多久,梁海生的连长任命也下来了。用一句大实话来形容,叫做“一切都和真的一样。”

    他这个连长,虽然在大多数人眼里,可谓“来路不明”,偏偏上面还要给他这个来路不明的连长多加了个头衔,由于指导员位置空缺,他又兼任了机二连的党支部书记。再加上全连现在的干部,几乎都是他推荐提拔的,所以,在机二连这一亩三分地上,他不费力气就经营的井井有条。

    在他心里,这个连长当的真是好笑甚于得意,每当他抖起这点小小的威风,总会有大大的忧愁随之而来,回头一看,不知不觉这忧愁已经伴了他四、五年了。他没有一天不渴望能上大学,而这几年自己只能窝在小小的连队里,任凭青春在指间一点点逝去。只要一想起光阴的流失,他就会心痛,就会无比的彷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知识的世界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断层,跨过这个断层的唯一途径就是坐进课堂。否则自己一生将只能做一个匍匐在尘土里的蝼蚁,永远对着天空叹息。这不是他要的人生,他要的人生是遨游在知识的天空里,自由地探索所有令他迷惑的未知。

    为此,他恨文革,恨那些让他失学的制造者,也恨自己至今还在无知的世界里徘徊。

    然而,在现实里,偏偏人人都羡慕他如此年轻,就成了“半个皇上。”

    就像这个冬日的早晨,太阳刚刚照在高高的城垛上,“半个皇上”成了城墙根下最威风,最忙碌的指挥者。

    他带着连队出操回来,喊了声解散,刚松开腰间的武装带,姚广明就匆匆迎上来,那张婴儿脸此刻紧张无比,说道:“出事了,连长。”

    海生平日里和他随便惯了,笑嘻嘻地盯着他说:“什么事啊?看你一本正经的。”

   “一排一班丢了一支枪。”

    海生当兵八年,还是头一回听到丢枪的事,肾上腺素一下就升到极限,两眼放着光说:“不会吧,锁在枪室里的枪怎么会丢呢?”

    姚广明匆匆把掌握的情况说了一遍。

    每天晚上,机二连在营区内放两个岗哨,一个守大门,一个是巡逻岗。今天凌晨最后一班的巡逻哨兵是一班副,这小子上岗后转了一圈,回去后把枪往床边一放,偷偷上床睡觉去了。天亮后他才发现枪没了,他也没吱声,趁连队出操之际,翻遍了宿舍,也没见到枪的影子,这才报告给了值班的姚广明。

    听完事情经过,海生心里大致有数,这事十有八九是家贼所为。他吩咐姚广明去组织一排把全排宿舍里里外外搜一遍,同时命令一班副跑步到连部来。

    一分钟后,一班副脸色煞白地出现在连部门口。

   “进来吧,坐下,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海生冷冷地说道。口气和表情与七、八年前教训他的连队干部没什么两样。

    机二连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个高干子弟连长很少训人,一旦发起火来,能把人的胆吓破。一班副顺从地坐下,两腿在桌下不停地发抖,这个平日里很喜欢逞能的山东汉子,看着连长深沉的脸,心里直发毛。

    然而,眼下的海生却是一点火气都没有,他是个每逢大事都很冷静的人,这并不是他的修养有多好,而是他从小就是个很专注的人,凡专注的人,当一件事值得他专注时,他就会格外的冷静,所有的注意都聚焦在事情的方方面面,哪儿还有闲心去发火。

   “行了,我问你,你回答我。”海生看他那怂样,连训他的胃口都没有。

   “你几点回到床上睡觉?”“四点不到。”“枪放在什么位置”“放在我的床靠过道一边。”“在你躺下睡着之前,宿舍里有人起夜吗?”“没有。”“在你巡逻时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声或发生什么异常的动静吗?”“没有。”“今天早上班里的人有谁表现不正常吗?”“没发现。”

    一班副前脚刚离开,沮丧的姚广明后脚就回来了。海生从他的表情上已经猜到了结果。“没道理啊,应该在营区里,”他嘟噜着抓起电话的摇柄,姚广明知道他的意图,劝说道:“是不是晚点打,再找找。”

    这个电话,找到枪打和没找到枪打,结局大不一样,海生自然明白,他对姚广明说:“从发现丢枪到现在已经一小时,万一枪是被外面的人偷走的,出了事怎么办?”说罢,他摇通了营里的电话,向营长汇报了情况。

    放下电话,他招呼姚广明一块去了现场。

    在营区的西南角,是城墙的拐角,那里有一片树林,也是营区唯一不设防的地方,因为要想从那里进入营区,只有一个办法,从二十米高的城墙上下来。万一有人从那里下来偷走了枪,那他绝不是一般的人,后果绝对可怕,海生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万一”。

   “都听清楚了,从宿舍边上开始,全排散开成‘一’字队形,穿过树林,一直搜到城墙根下,不要放过任何地方,包括树上树下,落叶底下,听到没有!”海生狠狠地问。听到战士们响亮的回答后,他喊了声:“开始”。

    望着散开的队形,他对身边的姚广明说:“再找不到,只怕要下湖里去找了。”

    此时的琵琶湖在晨晖下凌波荡漾,安祥地向远处舒展着。

    视线稍停之后,海生又说:“量他也没这个胆子,他要是敢把枪丢到湖里,我就敢定他反革命罪。”

    姚广明听了个糊里糊涂,不知道他嘴里的“他”是谁。

    一圈找下来,依然是一无所获,真叫是一个人藏的东西,100个人也找不到。海生对身上沾着枯叶乱草的众人说:“其它人解散,一排长,一班长到连部开会。”

    等在连部门口的副连长见他回来了,小心地问:“是不是先开饭,大伙饿坏了。”

   “行,开饭前你宣布一下,现在开始一排的宿舍实行清场,谁也不准去。”

    几个人在连部坐下后,海生单刀直入地问:“班里谁和班副有过节?”

    一班长和一排长点了三个人的名字,都是南方兵。这个一班副是山东兵,喜欢和老乡抱团,还喜欢抬杠。这三个人的名字在梁海生脑子里一过,他就有数了。头一个,心直口快,常常会得罪人,但来得快,去的也快,不会记仇。第二个是老实巴交的浙西山里的兵,经常被班副奚落,但从藏枪报复的构思细节上看,他还没那个本事。这第三个叫赵长启,江西兵,高中生,有些文化,爱耍小聪明……。

    心里有谱的海生把目光转向副连长,副指导员说:“你们谈谈,下一步怎么办?”

    副连长是刚提上来的,习惯地说:“听你的安排吧。”姚广明自告奋勇地说:“我去一班做政治思想动员,争取藏枪的人能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主动交待。”

    这么多年来,梁海生一听到讲大道理,心里就不以为然,记得去年干部部门考察他由副提正时,曾问他愿不愿意改行做政工干部,就是当指导员。因为上下一致反映他理论水平高,说话战士们爱听,他当时一口就拒绝了。眼下丢枪的事,只是一个单纯的事件,用不着上纲上线。可是姚广明既然提出来了,又不能不给面子,他想了个各行其是的办法。

   “也好,你去一班召开班务会,发动大家提线索、谈危害、找教训,这叫敲山震虎,我呢找他们个别谈话。”

    正说着,营长行色匆匆地来了,屋里的人刷地一下全站了起来。他劈头就问:“枪找到了。”

    营长姓刘、名字很时髦—永贵。不过,他被叫这个名字时,大寨的永贵还是党外少年呢。他是江苏泰州人,也是个不好钻营,性情耿直的汉子。他接过递来的热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听完海生的汇报说:“就按你们的计划进行,我,坐在这等结果。”机二连住在城墙外面,翻过这座600年历史的城墙,里面就是华东三省一市的军事首脑机关—南京军区司令大院。现在墙外发生了丢枪事件,他当营长的哪里还坐得住,接了电话就直奔机二连,看样子,找不到枪,他的屁股就钉在这了。

    在海生的心里,营长是个不须提防的人,布置好各人该做的事,冲着刘永贵一笑:“那我就开始了。”

    刘永贵看了看腕表,不知可否地“嗯”了一声。

    一班一共10个兵去掉正副班长和三个刚才讨论到的人,剩下五个,海生请一排长逐一把他们叫进连部询问。问的要点是两个:一是凌晨4:30前后,有没有发现谁起来过,二是丢枪的事发生后,谁有什么不正常的举止。

    一轮问话结束后,海生面前的本子上的疑点看似杂乱无章,却都隐藏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对一排长说:“去把赵长启叫来。”

    从进门那刻起,赵长启就被屋里的气氛震摄住了,静静的屋里只有连长凛然的目光和连头都没抬只顾看报纸的营首长,无论是谁,见了这个场面,心里都会发怵。他强作镇定在连长指定的位置上坐下,脸上还能挤出巴结笑容。

   “说吧,今天早上凌晨四点不到,你起来后做了些什么?”

    赵长启蹑嚅着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和连长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他低下头,却感到那目光依然锁定在自己的脑门上,就在这一瞬间,他放弃了之前设想的种种说词,怯懦地朝着那目光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说了,请求连里不要处分我。”

    他的话一出口,海生悬着的心就落了地,当一件事有了着落时,通常会心软,海生没好气的地对他说:“你先把事情说清楚,处不处分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我早上起来上厕所,看到班副的枪放在床边,人躺在床上睡觉,就轻手轻脚把他的抢拿去藏了起来。”

    事情说穿了,其实很简单。

   “枪藏在什么地方?”找了一个早上的一排长迫不及待地问。

   “烧热水的炉子里。”

    在宿舍和小树林之间的城墙下,连队砌了个冬天烧热水给大家洗脸洗脚的炉子,刚才搜查时,一排长专门去看过,于是,他肯定地说:骗人,我看过,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放在炉膛里了。”

    一排长听了脸一红,谁会去查又黑又脏的炉膛啊,当着连长营长的面,他火又发不出来,海生见他样子难堪,便吩咐他去把枪拿回来。

    当一排长把枪找回来时,连部里的问话也结束了,营长刘永贵从他手里接过裹满烟灰的枪说:它也算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了。

    海生让一排长把赵长启带回去写检查,又叫来枪械员把枪拿去保养。这时姚广明匆匆回来了,进门就问:枪找到了?真是赵长启干的?怎么找到的?

    海生看他猴急的样子,关上门,不无得意地做了个鬼脸说:问出来的呗。

    刘永贵也被他的怪样逗乐了,看了看表说:“我是7点缺5分进门的,现在7点35分,正好40分钟,说说看,怎么认定是他的。”

   “首先,从前5个人的谈话里,我们确定有人在4点之前起来过,虽然没人看到那人是谁,但有人说了起夜人的位置,在那个位置共睡了3个人,一个是班副的老乡,一个是新兵,还有一个是赵长启,其实,早上开饭时,有人看见赵长启是最后一个打饭的,根据我平日观察,他是一个到打饭时就冲在最前面的人,今天早饭又推迟了半小时,按他的饥饿习惯,他一定会冲在最前面,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呢?”

    说到这,海生客气地朝营长一笑,他担心对方会觉得自己在炫耀。

   “分析的不错,说心里话,开始我还想你是不是在吓唬他,看来你心里已经有谱了,不错,我看你很合适去做刑警。”

    海生一见营长如此高兴,进一步说道:我建议连队利用丢枪事件,开展一次纪律教育,从连到排到班,一直到每个人,来一次现场教育,该检查的检查,该纠正的纠正,他看到营长不住地点头,乘机把最后的想法也端了出来:关于赵长启,我希望以批评教育为主,看他在这次纪律教育中检查和认识的深度如何,先不急给他处分,你看行不行。

    刘永贵心里雪亮,他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最后要讨自己这一句话。便笑着问:“你小子和赵长启有什么其他关系吧?”

    海生脸色一整,说道:“我和他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他给我的印象也不算好,我只是觉得轻易不要给处分,他才20岁,那玩意放进档案里影响他一辈子。”

    海生是个揹过处分的人,那个压力有多大,他自己有数。所以这番话说得格外感人,刘永贵被他说得心里一软,开口道:“想不到你这个高平子弟还挺有良心的,这样吧,给不给处分,决定权在党支部,你们可以根据他对错误的认识程度和今后的表现再作决定,营里不给你们压力。”

   “太感谢领导了!”梁海生咧看嘴夸张地说,一个早上累积在身上的压力,一风散吹。

    别谢我,谢你自己,如果你在8点钟还没找到枪,我就要向军区战备值班室报告。一旦上面知道了此事,这个处分就跑不掉了,说不定不还止处分一个人。刘永贵闪烁其词地说完,起身往外走。

    海生这才想起肚子很饿,赶紧追出去说:营长,吃完早饭再走吧?

   “ 你把好酒留着,过几天我来喝。”营长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营长如释重负地走了,可故事还没完。

    这个赵长启因过度惊慌,一夜之间竟发起了高烧,一时间,这个刚给连队抹了黑的人物,又成了大伙讥笑的对象。

    机二连自梁海生执政以来就有个规矩,病号一律开小灶,小灶绝不是熬一碗粥,下一碗面为此简单,在听了卫生员汇报了赵长启的病情后,海生当即说:按老规矩,叫炊事班杀一只鸡,给他补养身体。

    当炊事班长把连鸡带汤的盆子端到赵长启的床头时,这个江西老表哭得一塌糊涂,哽咽地说:“我真不是人!”弄的周围的人跟着他嘘于不已。

    说来也怪,海生对站士近乎偏袒的爱护,全都是当年他跌了无数个跟头,以及无数的受虐体验中自然形成的,没有一丝作秀的意味,所以,他对别人感恩,也全不在乎。

    此刻,他最在乎的是另一件牵动他和他的同代人的大事——恢复高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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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珊瑚2022-10-19 18: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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