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家住在著名的颐和路花园洋房区。本世纪20年代,民国政府定都南京后,这一带盖起了无数幢花园洋房,供给外国使馆和达官贵人居住,十几条林荫道纵横于此,其中以颐和路最宽,又处在中枢位置。49年后,这里自然成了新贵们的栖身之处,所以,在南京,只要说家住颐和路那儿,别人就明白了你的身份,就像上海人说家住康平路,青岛人说家住八大关。所不同的是,康平路不足以影响上海,八大关也和青岛格格不入,颐和路却影响着它的城市。
周家是个独门独院大宅,车子驶进院里后,可见藏在树木后的楼房早已灯火通明,随着落地窗传出的优美音乐看过去,里面人影翩翩。跟着建国走进客厅,从没参加过舞会的两兄弟立刻被灯光和音乐弄得没了方向,空气中挤满了醉人的旋律,仿佛已经容不下他们。
其实,此时在宽敞的客厅只有一对老少在美妙的慢四舞曲中轻巧地滑动着,其余的人全散落在四周的沙发里欣赏两人的舞姿。那老者是建国的老爸,军区周副司令,年少的则是一位绝色少女。
出于尊敬,兄弟俩在进门处驻足观赏。海生早听老妈说过,大院几个首长,就属周伯伯的舞跳得最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然而更加让他心惶惶的,是一位绝世佳人!
她,就是正和周伯伯跳舞的姑娘。在她身上有一种绝世的光亮,无论是老人,孩子,男人或女人,都会为她的美艳痴迷,这种极致的美,曾经出现在舞台和影幕上,虽然也会震撼他的灵魂,却是因为遥远,也就无意去幻想,而现在,那极致的绝色近在咫尺,每一次跨步,每一个旋转,每一个笑脸,仿佛都牵着他的魂。她的身姿如水一般轻柔,舞步轻盈的几乎不沾地,当她隽美的笑容偶而瞥向呆立在门口两兄弟,海生的心就随之颤栗起来,一曲终了,他心里只剩下一句拜伦的诗:美艳在她每缕发丝间涌动。
这一刻,生命仿佛不再重要,如果她对他说,你会为我去死吗?他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只是他有这个福气吗?
在众人一片掌声中周副司令满面春风地退下场来,他见兄弟二人怯生生地站在墙角,便说:“来,你们年青人来跳,我要休息了。”
已经呆若木鸡的海生,呆若木鸡地跟着沪生和客厅里的人打招呼,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兵模样,这些年躲在山林间暗自揣摸的风度,在绝世的美人和靡丽的旋律面前,消失殆尽。
这些人中,有一半他认识,一半他不认识。认识的都是周家的兄弟姐妹,由于他们都比自己大,也只限于认识为止,并不熟络。不认识的人中,有一个一经介绍便令海生倾慕不已的女人,她是周家老大的妻子,在南京地面大大有名,曾经是空政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十六七岁时就进过中南海,和伟大领袖跳过舞,她的名气就是从如此传说中流传开来的。今日一见,虽已徐娘半老,风韵一点不减,举手投足间,尽显着美人的范儿。
和她在一起的,是她的妹妹,对海生来说,也是个姐姐级的美人儿。一经介绍,原来又是个熟得不得了的人家的媳妇,她嫁的是上海井备区张副政委的儿子,张副政委和老爸是抗战时期的老战友,当年海生在上海当兵,没少麻烦张伯伯,对张家几个孩子当然也知根底。所以互相一聊起来,谈及的人物也都是认识的,既使有不熟的,也要装着很熟的样子,如此几句话一说,大家也都熟络了。
原来,张家的媳妇这次从上海来,是专门陪身边一位美女来找对象的,此女名叫陆敏,也曾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长得无可挑剔,标准的瓜子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笑一颦之间给人恰到好处的美感,一开口,柔柔的上海腔里带着几分矜持。再一听介绍,她爷爷当年在世时,曾是全国政协副主席,海生一听,顿时兴致大减,只剩下了好奇。
海生最怵三种女人的做派:名门闺秀的规矩,高干子女的无知,北京女孩的尖刻。第一种人让人诚惶诚恐,第二种人让人哭笑不得,第三种人让人忘了东西南北。所以,他和陆敏打了个招呼便退到了边上,看着沪生如何与她攀谈。
这时,周家的大儿媳,那个曾经自由进出中南海的女人问周建国:“于兰兰呢?”
“送老头子上楼去了。”
“瞧兰兰这马屁拍得,还没过门,就知道哄老头子开心了,快去叫来。”接着又对在场的各位说:“来呀,别冷场,跳起来。”
音乐再起时,沪生立即去邀请陆敏,客厅里的人也都成双成对地跳起来,唯有海生坐在一旁装作一本正经在欣赏的样子。说老实话,他连男左女右都闹不清,上去只能去出洋相,于其出洋相,还不如坐在这装潇洒。他有些惊讶的是沪生的鸭子步虽然能丑到上新河,三步中也有两步能跳到节拍上,再加上有专业出生的陆敏带着他,居然还能在舞场上混混。
正当他胡乱品味时,建国出现了,“海生,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于兰兰。”
海生闻声一看,惊愕的不知所以,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和于兰兰握过了手。原来,于兰兰就是刚才和周伯伯跳舞的女孩。
从进门第一眼见到她就丢了魂的海生,此刻和她面对着面,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一点可怜的自信,全被潮涌般的肾上腺素淹没了。不知是词穷,还是想卖弄,晕得连仅有的几句京腔也跟了出来。“你好,我是梁海生,你刚才的舞跳的忒棒。”
于兰兰朝他嫣然一笑,说道:“你好,怎么不跳舞啊?”
被她笑得心里一荡的海生腼腆地说:“我不会跳。”
“没关系,上场跳两次就会了。”建国在一旁怂勇他。
海生哪懂得跳交际舞的规矩是男方邀请女方,所以对建国的暗示一点都不懂,傻傻地说:“你们跳吧,我坐着看看就行了。”
“来吧,我教你怎么跳。”于兰兰说着大方地把手伸给他。从没跳过舞的海生,窘得不知如何是好,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进了舞场。
中国人的非物质文明遗产里,跳舞通常是女人的事,男的不跳,只管看,看的多了,心思和花头也多了。男人不跳舞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中国的舞蹈多是阴柔之技;二来舞蹈者入不了上流,既然入不了上流,就会被挑出许多可侮可贬之处。比如在南京,男的舞者常会被讥为“二尾(Yi)子”,所以,男人从事舞蹈,历来是没人看得起的。海生很喜欢看跳舞,但那毕竟是看,今晚毫无准备地跟着美人下到舞场里,其狼狈像可想而知。
此时,站在他对面的于兰兰,脚上是一双半高跟的米色短靴,这双靴子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是周建国到新疆去采风时,专门给她买的,再往上,是一条紫色薄丝绒做的喇嘛裤,窄窄的裤腰,十分性感,上身着一件浅色的秋衣,前胸高挺,往海生面一站,人比他还高。于兰兰一开口气息几乎洇入他的毛孔里,声音脆脆的,恍如童话电影里的公主在说话。
“这是一段慢三舞曲,最适合初学者跳。我先当男的,你当女的,跟着我走,一、二、三,一、二、三,对了,腿放松,别害怕,前进的时候,脚踩进我的两腿之间。”
她话音刚落,海生就一脚踩到了她漂亮的皮靴上,生怕出洋相的时候,总是最容出洋相,海生嘴上连说对不起,脚下的步子已经不成体统,幸好于兰兰两只手前推后拉才把他稳住。
一曲结束,海生出了一头汗,跟着于兰兰往座位上走时,还在一个劲地说:“真不好意思,第一次跳舞,就把你的脚踩了。”
于兰兰歪着头冲他一笑说:“没事,第一次跳舞都会踩脚,还有摔跤的呢。”
张副政委家的儿媳扭着腰身,走过来说:“海生,你落伍了,到现在连跳舞都没学会。”
周建国则在一旁说:“你可别小看他,海生可是干部子弟中的实干家,一直在基层从班长干到连长。”
他话音没落,大嫂已在另一边喊到:“建国,沪生,你们去拿的唱片呢,快拿来放,今晚不跳探戈,只怕是活不下去了。”
沪生自打见到陆敏,就魂不守舍了,全忘了累得半死才找到的那几张唱片,一经提醒,赶紧给她送去。
“来啊,各位亲爱的,疯狂的时候到了,跳起来吧。”大嫂说完,挽起丈夫率先走到客厅中央,第二对是周建国和于兰兰,第三对是周家的女婿和陆敏。
沪生不会跳探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陆敏和别人跳,同样靠边坐的海生竖着耳朵从别人的只字片言里知晓,原来于兰兰也是学蹈出生,不仅是正经科班,还在专业团里做过领舞。凡能当上领舞的,不仅舞要跳得好,身材,脸蛋,姿色都必须是一流的,往舞台上一站就能勾魂,这样的女孩就像一个公主,身边爱慕者不尽其数,能从无数的追求者中赢得她的芳心,海生对周建国的佩服到了崇拜的地步。
第一曲探戈跳完,大嫂余兴未尽地说:“兰兰,这些男人没一个跳得好的,来,我们俩跳一只专业的给他们看看。”
于兰兰不无欢喜地上了场。探戈是交际舞中的王者,它华丽的曲风,张扬的舞姿,最能煽动人的情绪。两人双手一搭上,一个旋转跟着一个旋转舞动起来,在坐的人全被她俩的眼花缭乱的舞步吸引住了。海生摒着呼吸对身旁的建国说:“没想到交际舞也能跳得这么美。”
周建国不无得意地问他:“我这个女朋友怎么样,小老弟?”
“宛若天仙。”
海生曾经和建国有过一段说胡话的军旅生活,故而脱口说出了这四个字,没想到旁边几个自我感觉一个比一个好的女宾听了,竟都对他侧目而视,他一见,慌忙之下,赶紧换了个话题问:“你那个落选妃子呢?”
这一问,更是犯了大忌,周围听得懂的,无不抿嘴偷笑。周建国的老妹小声对张家的媳妇说:“别看他傻,什么都知道。”
唯有周建国满不在乎地说:“小老弟,你躲在深山老林里,还不忘收集情报,我的老底全让你探听去了。”
在恰当的地方说了错误的话,是最要不得的失误。周建国见海生羞意犹存,便说:“我们俩四年未见,今天怎么也得给你个礼物,你跟我来。”
趁着场上曲终掌声响起,两人悄悄地溜了出去。
周公馆海生来过几次,那是小时候老爸领着他来给周伯伯拜年,建国的房间他还是第一次进,进了房间一打量,不禁羡慕地说:“你的房间太棒了,还带卫生间,我一直想有这么一间。”
这间房足有海生那间两个大,中间放了一张大床,床罩覆盖之下,隐约可见两个枕头并放着,海生见了,别有一番滋味地记在了心头,再待周建国打开衣橱,里面大部分空间被五颜六色的女装占据着,心里更明白了。
建国拿出一件立领,蓝白相间的条子衬衫说:“这是我去新疆采风时,在喀什买的,这叫哥萨克衬衫,尤其适合你这宽肩窄腰,胸肌发达的小伙子穿。”
向来没人送东西给海生,难得建国一番心意自是千谢万谢。
这当儿,于兰兰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穿过房间,直冲卫生间,途中丢下一句话:“你们在这啊,”想是急了,进了卫生间,门也没关严,只听得厕板一阵响声后,就是女人撒尿的声音。原来美人如厕,也和常人一般,海生脸上有些尴尬,心里却是浮想连翩。
“哎,他们在找你们呢,快去吧。”坐在马桶上的于兰兰没有忘记提醒他俩。
出了房间,海生说道:“我要回去了,明天工地上有8小时的混凝土浇灌任务,一大早就得上工地,”说着又向客厅努了努嘴:“我不进去打招呼了。”
建国知道他腼腆,不善言辞,便道:“随你的便,下次有空我们再聚。”
颐和路一带有一班环城的3路公共汽车,上了车,坐两站就到了大院,海生回家取出自行车,一阵狂骑。一路上,大脑随着车速飞快地回闪今晚在周公馆的每一个场景,越想越后悔自己这些年把大好时光都荒废了!
深夜的街道,空空如也,它令夜行人有独自占有的兴奋。世界曾经很远,但今夜总算向他敞开了大门,他看到了一个如此光彩的女人,并有幸搂住她的腰身。
他一口气骑出了太平门,上了许世友小道,两侧高大的树木下,小道尤如漆黑的隧道,他使劲蹬上坡顶后,一只脚踩上路面,喘了一口气,此时,车轮之下是黑暗无光的世界,他知道,只要车轮一滚,接踵而来的是一个30度的大下坡与一个近180度的急弯,这儿曾经出过许多车祸,常有骑车人失控后撞在路旁的大树上丢了性命。
黑洞洞的路,冰冷地等待着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冲而下。
一瞬间,人就像坠落在时光隧道里,强悍的风吹胀了身体,恐怖与清醒同时主宰着灵魂,人完全凭第六感飞驰过那道急转弯,然后一甩车身,优雅地停在去琵琶湖中央的小道上。他尽情瞥了眼身后漆黑的世界,似乎又找回了生命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