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琵琶湖已是9点30分,董芳林还没睡,衣冠整齐地坐在桌前写东西,看情形是在等他。海生先向营里销了假,然后问他:“有事吗?”
“我要走了。”董芳林开口说道。
海生这才意识到事情挺大的,“调走?调哪儿,你走了谁来当指导员?”
“去团部宣传股,指导员嘛,暂时没人。”董芳林冲他莞尔一笑。
海生生怕他是开玩笑,说:“你骗我,怎么会没人接班,那姚副指导员呢?”
“没骗你,他还是副指导员。”
“没见过一个连队,只有副职没有正职的。”海生说着,一仰脖子把一杯凉茶灌进肚里,一转念问道:“你这次去宣传股,是当股长吧。”
“正式命令这两天到营里”。董芳林婉转地说。海生听了,高兴地就像他自己升迁似的,一猫腰从床底下拉出个纸箱来,董芳林见了赶紧说:“今晚不能喝,明天还有重要任务呢。”
海生和董芳林在一起滚了四年,虽然两人背景不一样,却很投合。海生喜欢他对高干子弟没有偏见,也不搞奉承拍马那一套。尤其是当海生动作太大时,他总会像大哥似地及时提醒他,而不像有些人盼着他出乖露丑。而对董芳林来说,梁海生虽说有些高干子弟作派,却从不咄咄逼人,为人处事纯净如初,心里明亮的没有杂质,他自己不媚上,也不许下面的人拍马屁,整个连队因为有他,鲜有人敢做上不了台面的事。董芳林还有一个私下的佩服,这小子就像另外长了双能看又能听的眼睛似的,全连130多人,谁从连部门前走过,他不用看,仅凭脚步声就能知道是谁,好几次和他打赌,结果都是把酒灌进自己的肚子里。
这时,海生把拿出来的洋河大曲又放了回去,他知道,如果自己坚持要喝,董芳林一定不会反对,但明天确实是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周的工作全是为明天准备的,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俩人盥洗后各自上了床,从当年船屋相识开始,你一件,我一件,把往事都抖落了一遍,直到后半夜才睡了。
睡梦里,海生又回到了船屋,脚下依旧是铺满青石条的地,依旧有战友们的声音从各个房间传出来。回头一瞥,仿佛有个倩影在炒茶的西厢房里一晃,追过去,却空无一人,正当他四处搜寻,那倩影竟又和他并排坐在一起,低着头不说话,他唤了声“六斤”,对方把头抬起,却是美艳绝伦的于兰兰,正当他想把她揽入怀里时,却听见董芳林的吆喝声:“小心地雷!”
他一惊,起身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那有于兰兰的身影,站在面前倒真是个董芳林,他惺松着埋怨道:“大清早的,说什么小心地雷。”
董芳林笑着说:“我说我去工地,你在做梦吧。我想乘工地这会没人,带电工再去检查一下电路,你吃过早饭一把一排带上来,我们在工地上碰头。”
对工程建筑部队来说,混凝土浇灌绝对就是打仗,现场恍如战场,数十道工序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展开,各司其职,环环相扣,不能有丝毫差错,每逢这一天,大家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七点钟,随着机二连6台混凝土搅拌机启动,浇灌正式开始。海生戴上安全帽,穿上高筒水靴,守在了最混乱的混凝土捣固现场。这里数十个战士手中的振动棒,全由机二连提供和保障,这玩意最娇嫩,动不动就会出故障,出了故障必须立即换掉,否则耽误了捣固,会造成混凝土内部凝固不均匀,那可是重大事故。
近中午时分,一排长爬上来对他说,搅拌机内壁积留了大量的水泥,造成负荷太重,必须停机清除。海生一听,紧随他到了搅拌机现场,果然,搅拌机转速明显下降,这样下去,不但会烧坏机器,转速不够还会影响搅拌质量。工程才进行到一半,就出现这种状况让他始料未及,通常只有浇灌快结束时才会有这种状况。他叫停一台机,爬进去一看,情况比想像还坏,内壁积了厚厚的水泥,不停机清除,一旦凝固,机器都要报废。
他立即和现场指挥的副营长及两个工程连长商量,给他十分钟停机清除,这期间让施工人员先做其他工作。副营长也急了,跟在他后面问原委,海生来不及多解释,命令机器全停下,每台三个人,轮流爬进去用手镐和工兵铲清除内壁上的水泥。直到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响起,才对副营长说,按保养制度,每次浇灌结束,都会清洁内壁,然后在内壁上抹一层黄油,这样下一次搅拌时,混凝土就不容易结积在内壁上,结了也容易清除,今天这种情况很少见。
“什么原因造成的,再积了怎么办?”副营长焦急地问。
“原因只有一个,水泥的标号不对。办法嘛,只有一个,开五停一,错时清除。”
正说着,一个战士从滚筒里伸出脑袋说:“副连长,太硬,敲不掉。”
海生二话不说,拉起一根水管走过去,说道:“你出来,我进去。”
滚筒很小,人在里面只能跪在积满水的筒底干活,海生一试,铁镐无法用力,效果很差。对着坑坑洼洼的内壁,他楞了五秒钟,脑子转了一圈,对站在外面的一排长说:“快去六连借些錾子和短把锤子来。”
副营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没等一排长转身,就大声喊到:“六连长,快叫人送錾子和锤子过来。”
錾子和锤子送来时,后面又跟来了一批人,其中一个人在高声喊:“他奶奶的,机器为什么停了!”
副营长一看,说了声:“糟糕,副团长来了。”说完,人急忙迎了过去。
海生顺着他的后脑勺望过去,果然是副团长,身后还跟着董芳林等营连干部,他低声吆喝自己的战士:“干活去!”自己一缩脖子钻回搅拌机里。他很讨厌这个副团长,喜欢吹嘘,还喜欢喝酒。有一次,机二连在皖南修一条进山的路,喝得脸红红的他硬要操作挖土机,结果挖土机被他开进了沟里弄翻了,差点酿成大祸。从此,海生见了他总是能躲则躲。
用上錾子,果然容易许多。海生正干得起劲,董芳林伸头进来说:“快出来,副团长叫你过去呢。”
海生磨磨蹭蹭地爬出搅拌机,整了整湿漉漉的军装,走到副团长面前敬了个礼。对方说道:“小梁,我看你能躲哪去。”见海生咧嘴一笑,心里更不舒服,板着脸问:“是你说的搅拌机不能正常工作是水泥的标号不对?”
“是的。”海生胸脯一挺答道,他看见站在副团长旁边的副营长脸上毫无表情。
“扯蛋!六连长,今天用的水泥标号是多少?”副团长显然事先已经了解过了。
“和以前一样,都是三号水泥。”
“你看看,自己机械没保养好,却怪水泥的标号不对,你这不是推卸责任吗?”副团长越说喉咙越响,大有要摸老虎屁股的架式。而海生则是越听火气越大,估计他昨晚发酵的荷尔蒙至今还残留在血液里,扬起脖子就要和他理论,幸好董芳林在他身后把他两只手捏得紧紧的。
“我一定要和他解释清楚。”海生沉声对董芳林说,此时的他,脸色煞白,脖子上的筋飞快的颤抖,他是典型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如果是自己的错,他二话不说就承担下来,如果不是他的错,谁说他也不认帐。
在场的干部都看见梁海生眼里在冒火,包括副团长,他一转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走开了去。董芳林一直等到副团长走远了才松开手说:“你吓死我了,这种时候,你解释的清楚吗。”
海生还是不服气,把副营长拉到搅拌机旁,拿起一只空水泥袋子给他看。
“这个破牌子的水泥是第一次用,以前我们一直用南京龙潭红旗水泥厂生产的水泥,这 两个牌子,标号虽然一样,质量肯定不一样。”
副营长谁也不愿意得罪,说:“算了吧,梁副连长,还是想想今天怎么平平安安地度过。施工结束后,你写个报告,我负责给你送团部。”
这时清除已经结束,海生也没心事事争个谁对谁错,一声令下,六台机器重新启动,庞大的工地立即重新运转起来。他一看表,正好十分钟,心情立马又好了。赶紧把沾满混凝土的手套脱下摔得远远的,用水管使劲地冲洗双手。水泥对皮肤的伤害是可怕的,他见过那些捣固混凝土战士的手,个个都裂口脱皮,惨不能睹,他可不想自己的手也变成那样。
董芳林拿了一大杯大麦茶过来递给他说:“你这家伙,干部子弟的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掉,正在升职的关键时刻,哪怕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也犯不着和领导顶撞。”
“谁稀罕当个破连长。”海生指了指身上又脏又臭又湿的衣服,嘴上不依不饶地说:“有他这样的吗,逮着谁就训,除了训人,他还有什么本事。”
说完,看着眉头紧锁的董芳林,“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好啦,算我不对,我这脾气改不了的,你这一走,就没人能管得住我了。”
太阳快下山时,浇灌也接近了尾声,海生的开五停一的办法,既没有耽误,施工,也没出机械故障。他和老董打了个招呼,自己先行回营区去了。
连里那些没上工地的小馋猫们,早就把眼睛盯上了他,见海生匆匆回到连部,换了套衣服进了厨房,便四下传开了:副连长进厨房了。
在机二连,梁海生进厨房和红烧肉上桌几乎是同一概念。自从他管理连队后,每周必有加餐,碰到今天这样强度的施工,也必定犒劳大伙。他还个怪癖,每逢加餐,都要自己掌勺,他喜欢看战士们津津有味吃自己炒出来的菜。
进了厨房一看,家里只有猪肉和鸡蛋,对司务长说:“骑上我的车,去最近的板仓镇上买两只鸡,两条鱼,四斤卤菜回来。对了,再买两斤油爆虾。”
这两斤油爆虾,是专门给董芳林买的,宜兴人,最喜欢吃虾。
原来,就在他刚才进连部时,姚副指导员告诉他,老董当宣传股长的任命已经到了营里,周一就要去团部报到。他掐指一算。大后天就是周一,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和今晚加餐并在一起,也算全连集体给指导员送行。
当晚,全连用餐结束后,连部席开两桌,每桌八个菜,酒水两种,是董芳林喜欢的洋河大曲和封缸酒。白酒代表军人,甜酒象征友谊。
生活不可枯燥,而当兵的只能与枯燥为伴,于是,找个理由搓一顿,是他们最开心的事。自古以来,再崇高的理想,也不能阻止士兵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在说完了一番废话后,海生发出了进攻令,说道:“在座的,别让我们的‘不倒翁’闲着,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
董芳林的酒量远近闻名,这个不起眼的宜兴汉子,瘦弱的骨架却得了个“不倒翁”的雅号。因此,海生的话音一落,两张桌子上从连排干部到战士代表,一起把董芳林围上了。
酒过三巡,有电话找海生,他一接,是小燕打来的。酒兴正浓的他高地扯着嗓子对话筒喊道:“你不是在农场吗,怎么回来了?”
“今天刚到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电话那一头的小燕似乎比他还高兴。“老爸回来了!”她接着压低嗓门说:“我告诉你,你先别说出去,老爸要到上海工作了。”
“哇!这可是重大新闻啊。”海生差一点就要跳起来,立即又问:“脱不脱军装?”
“不脱。老妈说了,这是我们家的底线。老爸挂职上海警备区,人在地方工作。”
“太好了,我们家又要打回上海了。”一想到能回上海,海生兴奋地混身不自在。
“对呀,所以我赶紧给你打电话,你抽空快回来吧。”听得出,小燕急于找个人分享喜悦。
挂了电话,回到酒桌上,心情大好的他一看,自己组织的进攻早已溃不成军,醉的醉,躲的躲,只有董芳林悠然自得地往喉咙里灌着热茶。
“什么意思,投降的这么快,你们太没用了。”
姚广明醉醺醺地说:“我们已经把前沿阵地清除干净了,就等着你去插红旗呢 。”
海生嘴里嘟噜着,满桌子找来酒瓶和杯子,董芳林见了,放下茶杯说:“我们俩从来都是一边的,怎么好窝里斗呢。”
海生二话不说,先上去把他的茶杯缴械了,这杯子可是董芳林的秘密武器,每次喝酒,他总是手端一杯热茶,按他的说法,滚热的茶水一下肚,酒劲全化解了。海生跟他学过,一点也不管用,只能嫉妒这家伙的胃与众不同。
被缴了械的董芳林给激怒了,拿了两个杯子往面前一放,说:“好啊 ,今晚我们俩把后半辈子的酒都喝了。”
一瓶白酒,哗啦啦倒进两只茶杯里,转眼又进了两人的肚皮,然后一个大块吃肉,一个大口喝茶,再然后,两瓶封缸酒一人一瓶,对着瓶口喝,喝完了倒转瓶口,不许有一滴滴出,周围看得人,这时酒全醒了。
这么多酒下肚,话自然多了,海生一抹嘴巴说:“还记得去年春节在皖南,我们俩去公社喝酒的丑事吗?”
“怎么不记得。”董芳林放下手中的茶杯说。
副连长与指导员那天的丑事,在坐的有的听说过,有的什么都不知道,原版的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这会大伙都伸直了脖子,等着他俩自己把故事讲全了。
“去年春节前,公社主任来求我们给他们推一条通向水库的路,副连长亲自带了一台推土机,一台压路机过去,原准备一个月的工程,三天就给他们修好了。七班长是你当时开的推土机,对不对?”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七班长头一扬说:“是的,一共三里路,连头带尾花了三天时间。”董芳林继续说:“大年初二,公社来人请我们去吃饭,那天雪下得特别大,路上的雪都埋到了小腿肚子,我们都不愿去,结果公社书记找上门来,我们只好去了。到了公社一看,一桌子头头脑脑特地等着和我们喝酒呢。”
董芳林正说着,一股酒气冲上来壹住了嗓子,忙着去喝他的救命茶,海生接过他的话往下说:“那一桌子人,虽然人多势众,能喝的没几个,酒过三巡,个个都喝红了脸,最后剩下一个武装部长,被我们一人一杯就灌趴下了。就在我们得意时,进来个半老徐娘的妇女主任,几句客气话一说,端起碗就要和我们拼酒。我从来没和女人拼过酒,不知道老董有没有经验?”董芳林苦笑着说:“我哪有啊?”
海生猛地想起一个人来,在中山陵8号见过的许经建,她可以算他见过的能喝的女人。他没把她搬出来说给大家听,虽然此刻胃在翻腾,脑子发胀。这点清醒还是有的。他往下说道,当时我们俩被她拿话套住了,不好意思轮番和她拼,三个人每人喝了三碗60度的地瓜烧,喝完了她居然一点事都没有,我们呢,虽然还能说话,还能坐的直直的,但舌头已经硬了,还好公社的电影晚会开始了,酒就没有再喝下去。电影才放了个头,我们借口部队有事先告辞了,一直到走出公社大院,我们都把胸脯挺得直直的,但半道上就不行了,先是互相搀扶着,后来扶也快扶不住了,一齐摔倒在雪地里,我是使了吃奶的力气都站不起来,他是一站起来就摔倒,实在没办法,俩人只好雪地里往回爬,爬到营房的山坡下实在爬不动了,便扯着嗓子喊哨兵,不知喊了多长时间,才看到有人心惊胆颤地走过来,我一低头就昏睡过去了。
那晚的哨兵,现在的三班副,此刻正好在场,他站起来眉飞色舞地说:“当时我听到有喊声,便走下去,看到雪地里躺着两个白乎乎的大家伙,好像还在动,吓坏了,使劲拉枪栓也不见有反应,只好跑回连部叫了几个人一块硬着头皮走过去,才发现是连长指导员。”
此时,满屋子已是话声一片,有的说:“还好你的枪里没子弹。”有的说:“笨蛋,你不是有电筒吗?为什么不照一照。”立刻有人接过去说:“他呀,一定是吓得尿裤子了。”卫生员则说:“我下去拖副连长时,他还不让我拖,说好白的床呀,我要在这里睡觉。”海生听了,禁不住咯咯笑个不停。董芳林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没在公社趴下,也算给机二连争光了,换你们去试试。”他越正经海生是笑得越起劲,只好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海生用手撑住椅背,站稳了说:“你放心,我不会醉的。”随即叫道:“通讯员,把我的自行车拿来。”说完便踉踉锵锵往外走,刚出门,就啪叽一声,摔到了地上,倒下后还忒乖,趴在地上也不知起来,嘴里喃喃地说:“这儿真舒服。”
正当大伙七手八脚去抬副连长时,后面又是一声巨响,这次连人带椅一块倒下的是“不倒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