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憨石2022-10-17 01:59:01

洪水毁农耕,哀鸿夜夜声。

离家出门去,何处可营生。

忧愁睡不得,焦虑意难宁。

    钦龙公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着昨天他的好友张公拄着拐杖来找他,请求把闺女送到他家来抚养。因为早年两个老友给自己儿女们订了娃娃亲。现在张公二女儿刚刚九岁,因生活困难,家中断炊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但钦龙公说:“亲家,我们家也过不下去了,正考虑外出逃荒呢!不然的话,你的孩子终究也是我的孩子,接过来就是了。现在我们一家四口都生活无着了,哪能再害了你的闺女。”

张公听了,只好叹着气说:“但愿我们各自努力,想办法活下去吧。”

说完便又拄着拐杖在寒风中走了。

    钦龙想到此事,心如针扎,他为两家的命运而悲哀。

    “已经到下半夜了,你怎么还睡不着啊?” 史四娘问。

    “你不是也没睡着吗?”

“是啊!睡不着啊!日子怎么过啊!”四娘的忧虑不比史公少。四娘也姓张,娘家在五集,也属崇河乡,遭受同样的水灾。她既愁婆家,也愁娘家,一样心思,两处忧愁。

“我想来想去还是逃荒去吧!”史钦龙无奈地说。

    “怎么走啊,两个儿子,大的七岁,小的五岁,他们能跑路吗? ”四娘说。

    “不能跑也得跑啊!  总不能放在家里饿死啊!”钦龙说。

    “能不能和二哥、三哥商量商量,把两个孩子暂时寄养在他们家里。”四娘忽然想出一个主意。

    “他们日子也不好过啊!  暂时还有口饭吃,能撑到什么时候还说不定呢!哪里有能力再抚养我们的孩子,趁早不要提这个话,免得使他们犯难。”钦龙似乎早就想过这事了,但掂量来掂量去,觉得此事不可行。

    “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你知道,这两天吃的都是煮葫萝卜。再过两天连葫萝都没有了,是留是走,得早决定啊!”四娘提醒着。

    “我想明天准备一下,后天就走。”钦龙说。

    “到哪里去,你想好了吗?” 四娘问。

    “我想到洪泽湖那边,找大哥去。听说那边情况好一些,就是讨饭也得有点依靠,有个着落。” 钦龙说了自己的想法。

    “大哥也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怎么找啊!” 四娘犯愁地说。

    “慢慢打听啊,有名有姓还能找不着啊!”

二哥二嫂和三哥三嫂听说老四全家都要逃荒去,都 来劝说不要走。

“不走不行啊,家里已经断粮了,到明年春天还有大半年时间,如何过得去。” 老四无奈地说。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啊!江北大片灾荒,哪有好地方啊!不如就在家熬着吧!” 三哥劝着。

    “难熬啊,大人还能硬挺着,孩子嗷嗷叫啊!” 老四含着眼泪说。

    “老四,不如把你那两亩地卖了吧,现在活命要紧

啊!”

    “不能啊,还得给两个儿子留一点地呢,不的话, 日后他们怎么生活。” 老四望着两个年幼的儿子说。

    “听说,现在地也不值钱,一亩地只卖五、六斗粮食, 两亩地也渡不了灾荒。” 二嫂说。

    “不知政府还能不能放赈一点救命粮?” 三嫂问。

    “哪有那么多好事啊,听说前些日子县政府放粮,有人闹事,还打死几个人呢!” 三哥说。

    “你们不要说了,我们决定还是逃荒去吧!” 老四下决心说。

    “如果实在要走,你们把两个孩子留在家里,我和老三照看着,只要我们活着也饿不死他们。” 二哥动情地说。

    “不行,你们家也都很困难。人口又多,日子也很不好过。怎么再能增加你们的负担。” 老四不同意。

    两位嫂嫂看着孩子,一边听一边流眼泪,她们也想不出办法,的确像老四所说,她们两家也很困难,能不能挺过去,也很难说。

    “二哥三哥,嫂子们,你们放心,我想天无绝人之路, 走出去看看,也许前途能见到一线光亮。” 老四似乎有点信心。

    “你们想往哪里逃啊!” 二哥问。

    “昨天晚上我想了,大哥不是在洪泽湖吗,我想到他那里看看,能不能找点事干干。”

    “我也想起来了,听说大哥是在那里,不过我们没有去过,不知他们一家住在什么地方。” 三哥心里刚出现一点火光却又灭了。

    “听说他们住在泗洪,也有人说在蒋坝。出去几年 了,也没有回来过。” 二哥不确切地说。虽不真切,但也毕竟是个信息。

    “三哥,我想把哥留下的一把大刀放在你家,替我保存一下。这是大哥的心爱之物,千万不能丢失。”

    “放心吧,听大哥说这把刀父亲也用过。那就是传家之宝了,绝对不会丢掉。” 三哥说。

    “奇怪,要这刀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二嫂有些想不通。

    “你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 二哥生气地说。

家中无长物,唯留一把刀。

他年若有用,或可放光毫。

挈妇将维离故乡,秋风飒飒野茫茫。

前途渺渺之何处,寒雨连天笼四方。

    钦龙夫妻俩怕两位兄长离别时流泪,天还未亮便带 着孩子出门了。

    丈夫挑着担子,前面筐里是一卷铺盖、衣物和几只 碗,后面筐里坐着四岁的祝康。妻子手牵着七岁的祝安, 跟在后面走。

    他们走到六塘河史渡口,摆渡的史大成见了连忙问: “四爷,你们一家上哪里去啊?”

四爷说:“我们到河对面走亲戚去。”

他不好意思说去逃荒,认为那是丢人的事情。

    大成望望四爷的挑子,有些怀疑,但也不好再问, 只是左右看了几眼,便说,“请四爷、四娘上船吧,我把你们送过河去。”

    河面很宽,水也很深。大成把四爷一家送过了河。四爷、四娘站在河岸上向对面老家望去,只见三间茅屋静静地蹲在秋风里,缩着头一声不响。那屋后的一棵皂角树,把头伸出屋面,正向他们这里张望,好像还在向他们招手。还有几只喜鹊飞落在皂角树上,喳喳喳地叫着,好像在说:“回来吧, 回来吧!”

    四爷望着,心里酸着,疼着,想着“喜鹊啊,再见了,回不去了,愿你好好地活着,把我的家照看好。”他在心里哭喊着:“再见了,我的家!”

    看罢,四爷挑起担子,四娘牵着孩子,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六塘河,向桃源县城走去。

    一路上,风沙茫茫,看不见庄稼,看不见牲畜,有几处房子呆呆地趴在那里,树一棵棵地搭拉着脑袋,黄树叶子一片片从树枝上飘下。

    路上,络绎不绝的是三三两两逃荒的人群。有的拄着棍,有的搀扶着,有的喘着,有的哼着,有的哭着,有的叫着,都在盲目地走着。

    “爸爸,我们到哪里去啊? ” 大孩子祝安问。

    “昨天不是对你说了吗?找你大伯父去。”四爷说。

    “大伯家有馒头吃吗? ” 祝安又问。

    “有。”四爷回答。

    “路上那些人都是找大伯去的吗?” 小祝康在筐里睡了一觉,这时醒了,也在问。

    “大概是吧。” 四爷没有办法对孩子说明情况,只有含糊地回答。

    事情在没有办法说清的时候,只有“大概”而已。

    “大伯家能有这么多粮食吗?”祝安信以为真,他有些担心大伯受不了。

    “可能有吧!”四爷从“大概”到了“可能”。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希望,而是为了不打破孩子的梦想。

    到了县城,他们想到知府门前打听一点消息,看有没有救济一类的事。

    他们到了县政府门前,只见门前坐了一大片衣裳褴 褛的人,哭声叫声一片。可是县府大门却紧闭着,有几个拿着大刀长矛的衙卒站在门边守卫着。

饥民们叫喊着要见县大老爷。

门卒说:“你们不要叫,老爷生病了,不见任何人。”

    “他生什么病啊,我们都快饿死了。”

    “饿死好多人了,他还有时间生病啊!”

    “赶快开仓放赈,我们受不了啦!”

人们叫喊着。

衙卒把刀挥舞着大叫:“老爷说了,县粮仓已经没有一粒粮了。”

    “快向上面要啊!”

    “向邻县借啊!”

    “让财主家把粮食拿出来啊!”

    群众纷纷给政府出主意。可惜衙卒们不是县大老爷, 无权回答。

    “这是全县老百姓要命的时候,不能让县老爷生病。” 这话似乎有些不讲理,但又不无道理。

    “衙卒们,你们快去通报啊!竖在那里干什么?”

群众有些发怒了。

    四爷向一个老头打听前几天放粮的情况,老头说:“前天放粮,只有少数人领到了粮食,还挤死几个人呢!”

    四爷一听,便拉着四娘说:“看来不仅没有希望,还有危险呢!我们还是找大哥去吧!”

    于是,他们拉着两个孩子,离开县府门前,出了城,继续向南走。

    城南是一条废黄河。

    公元983年,宋太平兴国八年,黄河于滑州东南决 口,夺泗水经宿迁流人准河。公元1000 年,黄河又在郓州决口,河水泛滥流入泗水、准水。南宋建炎二年, 即公元1129 年,开封留守挖开黄河堤,引河水自泗入准,企图以此阻拦金兵南下。可是金兵没有挡住,却让黄河改道,冲毁数万人家,淹没数万亩良田。后于明清之际,黄河屡次决口,江准苏皖人民屡遭水患,民不聊生。直到1855 年,黄河由河南兰封县夺大清河入海,从此黄河又北徙,归入故道, 从山东入海。徐州以下,黄河才逐渐干涸。桃源县城边上的黄河故道,便是黄河留下的足迹,人们称其为废黄河。

    四爷一家过了废黄河以后,沿着洪泽湖北岸向西南 青阳走去,想去寻找大哥。

    洪泽湖边除了干枯的芦苇和茅草以外,没有别的庄 稼。湖边上偶尔有一两只鸟飞过,哭泣似的叫了两声便不见了。湖面上有几只小渔船在漂游着,几个渔夫在无精打采的撒网捕鱼。

    “妈妈,我饿啊!”小儿子祝康在叫。

    “爸爸,我走不动了!什么时候能见到大伯父啊?” 大儿子祝安也在叫。他想见到大伯就有饭吃了。

    “他娘,我们带的干粮还有吗?”四爷问。

    “可能还有吧,你在筐里面看看。”四娘说。

    四爷把挑子放下,在筐里翻看一下,高兴地说:“还有十来个呢!”

    “赶快拿两个给孩子吃,饿坏了。”四娘说。

    四爷递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玉米掺高粱的窝头。这是二哥三哥家昨天晚上送给他们的,让他们路上充饥的。

    四爷又拿出一个窝头递给四娘,四娘说:“你吃吧,你挑担子累,我跟着步行,不干活,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  吃了吧!”

    “真不饿, 留着孩子吃吧!”

    四爷把窝头擘了开来,递了半边给四娘说:“一定要吃了,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四娘推辞不掉,接了过去,含着眼泪咬了一 口说: “日子怎么会过成了这样呢!”

    四爷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只是默默地啃着另一半窝头。他的心在滴血。一个大男子汉养活不了老婆孩子,可耻啊!

    四爷确实是一个大男子汉,一米八高的个子,高鼻 梁,长方脸。宽宽的肩膀,大大的手掌,有的是力气,可是如今有力气没处使,有力气赚不到吃穿。

    四娘虽然身材不高,但精明强干,吃苦耐劳。也能勤俭持家。但无论怎样吃苦,怎样勤俭,如今确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养活不了孩子。她感到惭愧啊! 她出来逃荒,没有敢告诉娘家父母兄弟。怕他们伤心。所以她从走出家门,一路上思前想后,不断地流泪,很少说话。

逃荒人络绎不绝, 官府门紧闭不开。

何处有衣食住房, 满眼是衰草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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