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11 19:06:16

                                                       ( 十)

    一场不轻松的谈话,以一个轻松的结尾结束了。当副指导员用奉承带嫉妒的口吻夸奖他时,他还在回味倪珍珍最后的调皮。

    回到船屋,又是不停地开会。在纪律超严的军队里,这样的事无论给哪个连队摊上,都得草木皆兵,不仅要检讨、还要整顿、排查隐患,对海生来说这些都是扯淡。他满脑子想的是要揭露那个大队书记。在人人都做乖孩子的世界里,这个掌管着上千人,代表党和国家最低一级权力的狗官,实在是猪狗不如。但是,他的提议被不经意地遗忘了,没人提起它,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成了政治技巧中的笨蛋。

    在烟雾腾腾的屋里坐了一晚,回到自己的小屋,清新的空气一下子就把他带回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自从当上了排长后,他就有了这间小屋,把脸上、头发上所有的乌烟瘴气清洗后,他安静地躺下,专心致志地去想一回小倪提到的她。

    四年了,丁蕾在他心里需要翻一翻才能清楚。

    每当他有闲暇去想女人时,第一个身影依然是她。一根筋的人,想女人时,也是一根筋。没有谁比她更能拨动那根筋了。当然,还有一个一提起名字就能挑起性欲的六斤,但六斤不合适品味,她适合疯狂,是另一种方式的主角。

    今天在医院,倪珍珍突然提到了她,让海生重新拾起了心里的思恋。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丁蕾几乎是匆匆而过的人,但他始终忘不了两个人结识的每一个场景,每当他孤独月下时,总会找出来细细品味,这种品味,一旦陶醉进去,孤独也跟着变成了有幸福感的孤独。他美美地盘算着如何根据小倪提供的线索,去地区广播电台打听她去哪所大学上学了,然后去她就读的大学找她。他幻想当自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种种表情,是惊讶、高兴,还是冷漠?她会不会装作不认识呢?也许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呢?如果自己的出现能让她有些高兴,他亦很满足了。

    突然,海生的脑子里蹦进一个近乎可怕的念头,刚才的种种幻想,就像开了闸的蓄水,一下子消失了。没有任何背景的她,仅凭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就能进地区广播电台做播音员?做了播音员后又被送去上大学,这背后会不会和倪珍珍一样,有什么交易呢?

    一根筋的海生想到这,几乎毫不犹豫地就被自己新的推测说服了——丁蕾太可能是另一个倪珍珍了,因为,他同时想起了一个小时候的故事。

    那是大院里一个年青的叔叔结婚的事。本来,大人结婚和小孩子没什么关系,但是,有结婚就有喜糖,海生、朝阳还有晓军,加起来就是偷喜糖的组合。在小孩子眼里,“偷喜糖”是个有情节的事,何况偷来的糖吃的更甜。每逢大人结婚,他们总是到举办仪式的现场浑水摸鱼去。晓军放哨,朝阳掩护,主犯当然是海生。那天几个人从窗户爬进办喜事的大厅里,趁人不备,把靠窗几张桌子上的喜糖全倒进了口袋里,然后溜之大吉。海生刚爬到窗外,新娘子走过来了,用上海话讲,怎么刚刚放好的喜糖就没了。他在黑暗中想,这个新娘子还是上海人,特地望了一眼,记住了她的模样。文革的时候,那个叔叔被查出有海外关系隐瞒不报,被隔离审查,上海新娘上门来找粱袤书,海生凭着当年那一眼的好奇认出了她,便躲在门外偷听。原来,她要部队里批准她和有海外关系的丈夫离婚。上海新娘走后,粱袤书对刘延平说了句让海生年龄越大、印象越深刻的话:上海女人啊,就是势利眼!在此之前,海生从没听过老爸如此议论过女人。

    此刻,他脑子里飘过的正是这句话,这句话令他手脚冰凉,因为它此刻正在戳穿海生曾经奉为金句的那句话“女人是水做的。”

    相比丑陋不堪的男人们,女人终究还是水做的。他挣扎着为曹雪芹开脱。

    这个纨绔子弟至少蒙到了曹雪芹的另一个含义,如果值得青春疯狂的是爱情,那么被爱的无论怎样都是水做的!

    想到这里,要去找丁蕾的宏伟计划立即成了浮云。与此同时,性欲却被挑动了。他无可救药地被吸引进丁蕾和别人肉体交易的幻想里,想到她可能的表情,想到她如何羞答答的宽衣解带,等到她赤身袒露在自己的幻觉里时,她又变成了另一个可以任他胡思乱想的女人——六斤。

    自从和六斤在放映场分手后,对她的思恋就成了他的性生活,他喜欢对六斤身体幻想时,性器疯狂膨胀的快感。那小小的乳房,毫不设防的腰际,腰下柔软的腹部,以及腹之下最迷人的浅草深径,它们组成了夜晚最美妙的幻想曲,也是他自慰的序曲。他的自慰,像是场隆重的仪式,有序曲,有主旋律,最后有高潮。他喜欢慢慢地,一点一点让自己兴奋起来,让阴茎的每一个变化,完全地、百分百地在大脑里扫描。他会挑选今夜最中意的性伴侣来参加自慰仪式,“她”曾经是顾红,是王玲,现在是六斤,他在幻想中抚摸着她,那是一种连一寸皮肤都不会遗漏的抚摸,当它和自慰一起共舞时,被刺激的性器会令他整个身体一块颤抖、跳动,直至所有的神经贯注在一点上去迎接高潮的到来。只有这样,才能品味到每一次抽搐中,身体升天的滋味。

    当一切都落下后,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等着遥远的意念一点点回到自己的躯壳里。虽然迄今他都不知道真正的男欢女爱是什么感受,但是他已经从自慰中找到了无上的欢乐。

    几天后,倪珍珍生了,生了个八斤半的大胖小子。

    当海生和董芳林奉命再去探望她回来后,一连串的问号,正在连部会议室等着他们。

    指导员劈头就问:“母子平安吗?”

   “平安,八斤半的男孩又白又胖,很健康,母亲也很好。”

   “都踩成那样,还会健康,不简单啊。”连长带着佩服的口气说。

   “和医院谈过了?”指导员又问。

   “谈过了,医院答应让小倪在医院多住两天观察一下。”

    副指导员在回答时,站在他身后的海生总想笑,被指导员察觉了,问道:“三排长,你笑什么?”

   “我觉得这个倪珍珍都快成军嫂了。”几个人听了,觉得有理,一齐笑了。

    笑完了,指导员招呼大家坐下,说道:“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办吧,上海知青被部队班长肚子搞大了,生下个男孩,这事在方圆几十里都传得纷纷扬扬。我早上去工地,路上碰到几个二队妇女,还笑着恭喜我,偏偏这娃的父亲,还是个怨大头。”

    指导员此话一出,大伙憋不住想笑,他跟着又说:“我们党支部也跟着出名,不是什么好名声,是灰头鼠脸的名声。那孩子若是和他妈回到外面那座小屋里,我都不知道我们机二连的脸往哪搁。”

    那座小屋,原来是和船屋一同建造的,它象征着这座大船的锚,它们本身就有割不断的联系,因果的巧合刺激着海生表达的欲望,话到嘴边,想想说出来不讨好,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四九年后,偌大的中国,私生子和娼妓一样几乎绝迹,这一绝就是20多年。好家伙,现在女知青和部队战士弄出个私生子,过两年长大了,一摇一晃地到处跑,这情景仅仅在脑子里过一下,就足以让该生气的气坏了肚子,该窃笑的笑坏了肚子。不过,这次喜欢笑得海生并没有笑,他说了个心里构思已久,大胆的想法。

   “依我看,干脆让两人结婚吧。”

    刚穿上四个兜的海生,轻松说出“结婚”二字,在座的一下都蒙了。杨正群第一个反感地说:“结婚?你脑子没糊涂吧。”

    官场上说话的规矩要拟好腹稿,想好了开场白再开口,这一套哪怕在最底层的党支部也不能没有,毕竟大家心里还有个往上爬的梦。偏偏梁海生最讨厌这种腔调,他一看众人的面相,只好对他们做了个怪脸说:“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让蒋斌把倪珍珍娶回去。”

   “说说看。”指导员品味到了海生话里的意思,有些心动了。

   “首先,国家政策规定,知识青年如果和他人结婚,可以到对方户口所在地落户,倪珍珍如果和蒋斌结婚,就可以去蒋斌的老家落户,蒋斌是浙江兰溪县城里的人,到那总比呆在这山沟里好,我想她会同意的,而我们也可以甩掉个大包袱。其次,也是难办的,我们给蒋斌报的处分决定,是开除党籍,开除军籍,押送回家。他回去后,就成了被当地看管的坏分子,倪珍珍即使愿意离开这里,也不一定愿意嫁给个坏分子,这可是一辈子,甚至两代人的大事。因此我建议只开除蒋斌的党籍,不开除军籍,办个中途退伍手续,作为退伍军人安置。这样,倪珍珍就没了后顾之忧。”

   “这个办法不错。”副指导员董芳林率先支持。其实,两人在医院回来的路上,海生就和他商量过,只是董芳林不敢说,鼓动梁海生去说,自己在后面支持。指导员没表态,他看着连长,想听听对方的意见。这种情况下,不表态就是变相地默认,杨正群当然明白,说道:“想法不错,可是这样一来上面会不会说我们办事没有原则呢?”他把球又踢了回来。另一个支部委员,原先的三排长,现在的二排长,也加入了支持的行列。自打他被牵进此案后,支部会上从不吭声,今天算是破例,他感谢梁海生能在一边倒的形势下,还敢提出合情合理的建议,再说,这至少也能让他减轻责任。

    就在这时,通讯员进来报告,营长和团长来了。一群人赶紧起身去迎接,刚走出会议室,就碰上了走进最后一进门槛的林志航和营长。

   “你们机二连的门槛重重啊。”林志航一句玩笑话,让气氛轻松了许多。

    连长敬了个礼说:“报告团长,机二连党支部正在开会,请团长指示。”

    进了会议室,林志航坐下说:“听说机二连党支部最近很忙,说说看,忙得怎么样了。”

    指导员端了杯茶,恭恭敬敬递过去说:“团长,你来也不事先通知一下,我们好有个准备。”

    “本来是看一下工地就走的,眼看大雪就要封山了,来看看你们为战士过冬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

    营长插进来说:“什么也别准备,听说厨房后面的屋檐下挂着半只狗,那就够了。”

    林志航一听,笑着说:“你都侦察好了。”

   “在我们老家,狗肉不叫狗肉,叫十里香,不用侦察,带个鼻子就能闻到。”

    一阵笑声后,指导员乘机把蒋斌案情的进展和支委会正在讨论的新方案汇报了一遍,中间还不忘无意中道出这是梁海生的建议。一来呢,万一团长怪罪下来,主意不是他出的,二来,全团上下都知道团长与梁海生的关系,说不准团长会同意这个方案呢。

   “这件事本来就是地方上抛来的烫山芋,公社现在也很被动,大队书记和一个副主任都被撤了,估计会法办他们。小梁这个方案不错,既可以平息事情引起的负面影响,也可以缓解军地双方的被动局面。”营长一下就站到了支持的一方。很明显,用这个方案一切都化解了。

    林志航笑着盯着海生说:“小三子,你脑袋里的鬼点子还不少呢。”海生被他一说,爱脸红的毛病又犯了。林志航转向连队干部说:“我看这个退一步进两步的方案可以考虑。我们也要为女方想一想,人家一个女知青插队落户到山里来,好事却变成了坏事,20来岁就背了个这么大个包袱,将来怎么做人。这样吧,支部重写个处分报告,记住,报告内容不能偏离政治大方向。”

    事后,海生笑着对董芳林说:“这事,是三个和上海有关系的人,救了一个上海姑娘。”

   “这话怎么说?”

   “你的未婚妻是上海的,我是生在上海,而团长是地道的上海人。”

    不久,那个曾经的小倪走了,头也没回,去找她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海生忽然发现,原来这世上很多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相比之下,自己至少是幸运的,从来不须为生存担忧。

    没多久,船屋的日子也突然结束了。上级来了紧急调令,调二营去新的工地施工,海生拿上从朱老师处借的书,请了个假,匆匆赶去黄田中学。

    朱老师不在,朱老师宿舍上面那一排屋子,也都是大门紧锁。只有那间蓄水的水房敞开着,两只大木桶依旧缓缓地往外淌着水。他按照六斤教他的步骤,在第一只大木桶前洗了洗手,又在另一个木桶里勺了半瓢水,喝了少许。曾有的甜滋滋的味道,荡然无存。

    他失望地走出去,站在六斤那天看球的位置。举目望去,整个校园如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往事在沉寂中穿梭。来到空荡荡的球场上,阴冷的山风骤然卷过,残叶随着它挣扎了两下,又跌入了尘埃里。半年前,这个民国时期的模范学校,曾经慷慨地送给了他一个美梦,正当他下流地坚信,只要两人再见面,就能彻底揭开性爱的面纱,得到梦寐以求的幸福时,一转眼,一切又结束了,如同开始那么突然。

    他走到校门口时,刚才空无一人的门卫室里这会站着一个老人,裹着灰色的棉衣,带着灰色的帽子,一问才知道学校正值寒假,人都走了。他把书交给看门人,并附了张留言给朱老师,怏怏地离去。

    一路上,他满脑子都在复诵看门人的话:“农村里,寒假放得早。”

    新的施工工地就在黄田的隔壁,旌德县地域里,六斤的家就在县城,这让海生一直心系于她。一有机会他就跟车去县城转一趟,时间一长,几乎成了固定模式,周围的人只当是这个少爷兵嫌山里太闷气,要去县城透透气。

    旌德是个小县城,有店铺的马路只有一条,十分钟就能走个来回,还能捎带把街上每个少女都瞄一遍,海生希望能从她们中间蹦出一个六斤来,就像当初上山砍柴,两人意外重逢那样。然而这一次幸运之神不再眷顾他,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只是那青春的爱抚太刺激了,久久地在血液里燃烧着,他为此羞耻,在羞耻中挣扎,挣扎之后却是更多的狂想,很久以后那个白色的身影才淡去,只是每当蔷薇花开时,他还会迷惘。

    或许许多年后,他还会想起穿着一身白运动服的皖南少女,但那已经不是思恋,而是岁月的留痕,或许他那时唯一庆幸的是幸运之神为他选择了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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