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10 18:14:53

(八)

    如今的梁家,最活耀的人物反倒是以前最安静的小燕,每天都有一大堆活动,眼见的她进进出出比谁都忙。这天,她总算想起回来度假的海生了,拿了一张电影票给他。“这是罗马尼亚的电影,你肯定没看过。”她那很认真的神情,真把海生当山里人了。

    黄昏时分,他戴上口罩骑上车出了大院。电影院在新街口,途中要经过高高的鼓楼广场,从鼓楼广场到新街口是个一公里长的大下坡,对骑车的来说,不用踩,只要放开刹车,就能一路溜到新街口。海生冲在车流最前面的一群人中,这群人都嫌自行车的惯性还不够快,还要使劲地踩,恨不得飞起来。飞速行驶中,海生索性双手放开车把,昂着头,叉着腰,得意地飙过一辆又一辆车。冲到一个路口,正好是红灯,看看左右没车也没人,他和几个骑得最快的,丝毫不停地闯了过去。在过路口时,他似乎看到有人站在暮色里朝他们挥手,瞬间就消失在身后。直到爽够了,他才扶住车把,让车子自己慢慢地溜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当兵的,停下来!”回头一看,有个警察骑车追了上来,他没停,反问道:“为什么要我停下?”

   “你刚才在红灯面前没停是吗?”警察说着渐渐追了上来。

   “没停的又不是我一个,为什么只找我。”海生察觉他的意图,也开始加速,那警察由于是提前加速,很快就追上了海生。嘴里嚷着:“找得就是你这个当兵的!”伸手就抓住了海生的肩膀。他那知一句话惹火了要找的人,海生猛地一抖肩膀,同时把车子向外拉出个大大的弧度,那警察没抓住人,一下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冲进了安全岛上的冬青树丛里,待他爬起来时,还不忘那个当兵的,却只剩了个绿影在车流里。

    看完了罗马尼亚的电影出来,海生脑子里除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尼亚”,与“罗马”则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随着人流走到停车场,却横竖找不到自己自行车了。钥匙明明在手上,车怎么会不翼而飞呢?等到人都散光了,他在空荡荡的停车棚转了三趟,还是找不到,只能去问管车的大爷,那大爷反倒问他:“你那车是不是男式的,黑颜色,天津飞鸽牌?”

   “对呀。”海生看到了希望。

   “你的车被警察拖走了,叫你到市交警大队去领。”

    这家伙还不依不饶了。海生泄气地离开影院,边走边琢磨他是怎样找到他的车子的,明明看见他跌进树丛里,又从哪钻出来?

    这段小插曲在生活中太常见了,要紧的是它牵出了一个人,此人后来成了海生的死党。

   哭丧着脸回到家,小燕从房间里出来,也不琢磨他的脸色,迎面便问电影好不好看?海生哪还有心事谈电影,把丢车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小燕听了,自然也气愤不行,秀目一转,说道:“不要紧,我有个同学老爸是市公安局的头头,我找她去帮你要回来。”

    当晚小燕就把她的同学找来了,同学叫张苏,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剪了个短发,虽不是军队家庭的,也是地方干部家庭的,想事情的思路都差不多,快人快语,几句话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晚饭前,张苏就把车给骑回来了,轻松地往海生面前一放,开始描述她的拿车经历:“我找到交警大队的大队长,大队长把那个交警找来,那人额头上还贴了一块纱布,一开始就是不同意还车,一定要你去一趟。我说,人家是回来探亲的,已经回部队了,部队在皖南山沟里,你怎么叫他回来。那人不相信,我说向毛主席发誓,再加上大队长也帮我说话,他只好同意我把车子取走了。”张苏说到后面,声音越说越大。

    海生听了心里只想笑,她如此大的喉咙,光是声音也把别人压倒了。送上一串感谢词后,他还是不忘问她:“你有没有问他怎么会从几千辆车中找到我的车的?”

    讲得兴高采烈的张苏一拍脑袋说:“哎哟,忘了告诉你了,他摔了个大跟头,头上、胳膊上都碰破了,哪还会放过你呀,他喊了一个过路的人,骑车去追你,一直追到电影院,记下了你的车子,再回去告诉了他。”

    这才是现实版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海生听完兴奋地用不地道的南京话说:“乖乖,我还不知道有人跟踪我。”结果把她俩说得咯咯乱笑。

    从此,海生就把张苏划入了死党的圈子里。

    三天后,海生再一次出现在丽娜面前,丽娜见了恨恨地说:“你这家伙,不回你的山沟去,成天来医院混什么,是不是和周建国一样,得了泡妞病了。”

    丽娜是海生唯一可以说话放肆一些的同龄异性,于是口无遮拦地说:“有这个意思,但据说总医院漂亮的女孩都名花有主了。”

   “我看有个人挺适合你。”丽娜不怀好意地说:“听说过张宁吗?”

   “听说过,不就是那个正选妃子吗?”

   “就是她,回南京了,脱了军装,分到博物馆工作去了。要不要介绍给你呀?”

   “去你的,她比我大三、四岁呢,我要这么大的女人干吗。”

   “女大三,抱金砖嘛。”

   “不行,最多只能大一岁。”海生一本正经地说,倒是丽娜听了红霞又起。

   “好了,快说干吗来了,后面看病的都排上队了。”

   “我们团里要我做一份体格检查表。”

   “什么体格检查?”丽娜略显不耐烦地问。

   “提干吧。”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是吗?”丽娜一高兴,差点就喊出来:“恭喜你啊,要提干了,怎么不早说呢?”

    其实,海生也是早上刚刚知道,当时他还懒在床上没起来,勤务兵来敲他的门,说有电话,他一接,才知道是团里的干部股长找他,吩咐他去医院做一份提干检查表,回来时交给他。

   “走吧,我带你走一圈就搞定了。”丽娜说完,也不顾门外排队的人,领着他风风火火地到各科室转了一圈。田大夫果然人缘不错,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离开医院时,他有些遗憾没能见到王玲。在外科检查时,他看到了大王宁,没看到她。以海生的性格,原本是不见最好,生怕见了面不知道如何开口。自从朝阳把王玲的境遇一说,反倒有了想看她一眼的欲望。可惜从进去到出来那几分钟里,始终没见到她。

    骑上车,带着淡淡地迷惘,径直去了玄武湖,找到曾经和王玲一块徜徉的那一段湖堤,正是深秋,他茫然望着被落叶弄脏了的湖水,久久地沉浸在说不清的忧伤里。

    在这个城市里,将来还能记住王玲的,也许只有他一个人。

 

(九)

    山里的天,冷得早。海生回到连队时,清晨船屋的瓦上,已能见到厚厚的白霜。就在寒冬降临时,他的提干命令下来了。冬至那天,他第一次参加了党支部会议。支委会有些特别,营里的教导员也到场,他郑重宣布营党委同意补选梁海生为支部委员。见这架式,海生心里有安慰、受宠,也有自嘲。但是这些得意来得略早了些,接下来的两件事,令他的得意一扫而光。

    教导员接着宣布,原二排长董芳林提升为副指导员,原三排排长到二排当排长,而梁海生则被任命为三排长。这个调动让海生完全摸不到头脑,因为二排是道路机械排,三排是运输修理排,业务上完全不一样,就在他一头雾水时,教导员说的第三件事,几乎惊呆了他。

    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的教导员一字一顿地说:“机二连最近出了件非常严重的事件,经查实,三排九班长,共产党员蒋斌,和当地一个女青年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并且,把人家肚子都搞大了,要不是当地群众反映到部队里,我们党支部、营党委还蒙在鼓里!”

    教导员站起来用手比划道:“都怀孕八个月了,肚子都那么大了,藏都藏不住了,我们才知道,你们党支部是怎么做工作的!据说,个别支部委员早就知道了,不仅不汇报,还包庇蒋斌。”

    已经大吃一惊的海生听到这,心里更像揣进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心想这事莫非和倪珍珍有关,如果和她有关,这个知情不报的人是不是在说我呢?他抬头看去,所有的目光都偷偷地聚集在原三排长身上,这才恍然大悟教导员所指是谁,而他去三排当排长的谜,也不解自破。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心有余悸。要说知情不报,他也算一个,若是被别人知道,恐怕这次又提不成干了。

    支委会散会后,教导员、指导员和连长留下他专门谈话,布置如何看管蒋斌和清除此事造成的恶劣影响。直到此刻他才确定,女青年就是倪珍珍,而蒋斌已被临时隔离禁闭。

    第一天上任就遇到这么件棘手的事,换谁都会压力重重。梁海生却例外,这个没吃过多少苦,荷尔蒙又异常旺盛的高干子弟,生性喜欢做有挑战的事,挑战性越强,他越有兴趣。何况如此枯燥的军人生活中,突然掉下一件令人想入非非的事,多刺激啊。

    蒋斌被关在船屋最里面一间小屋里,没有玻璃窗,只有一个老式的窗洞。海生推开门时,他正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听见门响,睁开眼见了来人,懒洋洋地站起来说:“排长你来了。”

    看来他已经知道梁海生现在的身份。前面说过,这个蒋斌大小也算个城市兵,知道了海生的身份后,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又都是连队篮球队的,也算有些共同语言。所以,海生让他坐着,自己则站着和他说话。

   “在干吗呢?”他问。

   “闭目思过呗。”蒋斌摆了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好,只要不是闭目养神就好。”海生调侃着,顺手拿起桌上蒋斌写的检查,大略一看,尽是些避重就轻地叙述。心想,你这家伙,都到这地步了,还在糊弄人,于是脸色一整,说道:“蒋斌,你知道和女知青发生不正当的关系,后果有多严重吗?”

   “开除党籍、军籍,还能严重到哪去。”

   “看来你早有思想准备啊。”海生虽然不知道连里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曾经受过处分,但他也不是个会装的人,当即坦诚地说:“每个人都会犯错,比如我,曾经也受过处分。我的看法,既然错了,就不要遮遮掩掩,该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不要等组织上查出来,你再承认,这样对处理你非常不利,我想你是聪明人。”

   “事到如今,还会有谁会相信我吗?”蒋斌欲言又止地说。

   “你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相信。”

   “如果我说,我和她不是乱搞男女关系,我是真心喜欢小倪,你相信吗?”

   “我信。”海生没想到这句承诺竟然会让心里有一丝酸意。

    蒋斌也没想到海生会相信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说:“可是连里、营里会信吗?只有我们排长是好人,小倪怀孕三、四个月时,我对他说了这件事,他劝我们去打胎,可是这种事怎么能公开呢,于是他到深山里挖中草药,亲自煮好了,叫我拿去给小倪喝,还是没成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实在没办法,小倪叫我踩她的肚子,想把孩子踩掉,结果还是没用。为了这个孩子,小倪吃尽了苦头。”

    蒋斌说到这,眼泪一粒一粒地往下落,落得海生心里也跟着发酸。蒋斌擦了把眼泪继续说:“虽然她是上海人,家里已经支离破碎了。她父亲在66年时自杀了,母亲因不愿意和她爸爸划清界限,现在还在干校的牛棚里接受改造,家里只剩一个80岁的奶奶带着个16岁的弟弟相依为命。今年三线厂招工,她为了能进工厂,东拼西凑了40块钱,买了块上海牌手表送给大队书记。结果工厂没进成,40块钱也搭进去了。一个女孩,命真TM苦啊。”蒋斌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手表的事,海生太清楚了,看来倪珍珍并没有告诉蒋斌她从谁那儿买的表,这点小小的隐藏,让他心里舒服了不少。他突然问了蒋斌一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他非常想知道,倪珍珍来找自己帮忙时,是否已经和蒋斌好上了。

    已经走投无路的蒋斌相信这个大城市长大的高干子弟,比那些农村干部开放。于是,索性把肚里藏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我很早就喜欢上她了,也暗示过她,但是她一直没答应。你清楚,上海女孩怎么会喜欢上我们小地方的人,直到今年四月下旬,她突然同意了。有一天,我告诉她我要出车去屯溪,她说想搭我的车去玩,就是那次俩人好上了。”

    蒋斌最后那句话,海生听了很不舒服,他忿忿地想,这两个人怎么连个恋爱过程都没有就“好上了”,这完全不像自己心里的那个倪珍珍的行为,于是脱口就问:“就是你们上黄山的那天?”

   “你怎么知道我们上了黄山?”蒋斌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新排长,摸不清他,或者他们究竟还掌握了多少自己的秘密。

    海生立即捕捉到了他的慌张,他很清楚问话的窍门。这种时候卖关子是必须的,别说你手上只有一只筹码,哪怕什么筹码都没有,关子也是要卖的。几年兵当下来,他站在一旁看也看明白了。他拿起桌上的检查对蒋斌说:“不要低估党支部的能力,好好把事情交待清楚,我唯一能说得是,有时候态度能影响一件事的结果。”

    海生说完,转身欲走,蒋斌却叫住了他,胆怯又满脸期待地问:“小倪还好吧。”

    倪珍珍好不好,海生也很想知道,他第一时间回到连部,正好,结束了去村里走访的董芳林也回来了,教导员立即召集了碰头会。海生被指定第一个发言:“据蒋斌交待,他和倪珍珍第一次发生关系是在今年的四月下旬,他出车去屯溪时,捎了倪珍珍一道去,然后制造了一个点火系统故障,单车留在了屯溪,当晚背着连队和倪珍珍结伴上了黄山,两人在黄山发生的关系。”海生在讲“发生关系”这几个字时,总有些口吃,惹得一桌子人眼神里尽是会意的偷笑。海生只能一本正经地说完:“......四月到现在正好八个月,在时间上正好相符。”

    连长杨正群听了忍不住说:“呵呵,选了这么个好地方,还真准,一炮就中。”

    屋里的人只有教导没笑出声,他是主持人,不能笑,但是能说话:“小梁那边进展不错,第一次出击就有这么多收获。村里怎么样?”

    董芳林打开笔记本慢条斯理地说:“我这儿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首先,我问了知青小黄,就是地雷3号,胖胖的那个,据她说,和倪珍珍发生关系的不止蒋斌一个人。”

    这消息无疑是个炸弹,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掀翻了。

    指导员瞪着眼说:“什么!那不是整件事从头就错了。”

    “也就是说,倪珍珍是个破鞋。”连长说的时候,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而海生的心像是被女人手里的绣花针轻轻地扎了一下,这一扎,把一个楚楚动人的上海姑娘和破鞋拴在了一起。这年代,“破鞋”两个字是生不如死的符号,背上这种符号的女人,远比伊斯兰教被乱石砸死,印度教被火烧死的女人还惨。

   “她有没有说其他男人是谁?”教导员问。

   “大队支部书记和公社革委会的平副主任。”董芳林平静有余地说出这两个人。

   如果说前一个消息是颗炸弹,那么后一个消息就是八级地震,恍如山崩地裂,令在座的一个个呆若木鸡。

    海生更无法把大队书记那张又臭又扁的大嘴和那沾了千年铁锈的龅牙啃在小倪身体上的幻象,从眼前赶走。他的胃开始抽搐,最后不得不冲进厕所,把肚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胃才安静下来。回到会议室,对着表情异样的诸位,没事一般地笑道:“大约是受了风寒,现在好多了。”

   “有证据吗?”教导员继续说。

   “没有。不过我又去了附近几家走访,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看到倪珍珍提着裤子送大队支书出去。”

    海生又想吐,赶紧喝了口热茶把胃液压下去,补充着说:“据蒋斌说,倪珍珍为了能进三线厂,今年三月份曾送给大队书记一块上海牌手表。”

    他宁可相信自己没出卖谁,因为表的事,即使自己不说,蒋斌在检查里也会写上的。

    指导员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对上号了,为了能进三线厂,转为上海户口,先是送礼,再出卖肉体。”

    可是,不惜把自己身体也搭进去的倪珍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海生明白了那段时间,她为什么总是躲着自己。她一生做了一次最重要的赌博,却输得这么惨。他眼前浮现出她落寂的身影,忍不住说:“会不会有人借机敲诈倪珍珍呢?”

   “你是说倪珍珍很可能被逼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整个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蒋斌可能只是个配角,很可能他只是倪找得替死鬼。”教导员很认可海生的想法,因为真的如此,这个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治事件就不用部队承担了。

    经教导员一点拨,杨正群像是明白了,一拍桌子说:“也就是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是蒋斌的!”

    真相一旦浮出水面,总是那么清晰无比。但是一想到蒋斌痴情的泪眼,海生试图为倪珍珍解脱的想法又崩溃了,因为她毕竟把脏水泼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倪珍珍现在在哪?能和她本人谈一谈吗?”海生总算把憋在心里许久的疑惑,在最恰当的时机提出来。

   “她在县医院,因为胎心不稳,随时可能早产,必须留院观察。”董芳林答道。

    其实,让倪珍珍去住院,是连里和黄田大队共同商定的。总不能让倪珍珍挺着大肚子,成天在村民眼前晃来晃去,让他们不停地想起,又不停地讨论,解放军是如何把她的肚子搞大的。

    教导员当即对董芳林和梁海生说:“你们两个明天就去一趟县医院,找她谈一谈,证实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是否属实,这事非常重要。”

    这一夜,梁海生注定要失眠。脑子里的映像不停地从小倪跳到大队支书,再跳到蒋斌,又跳回小倪。被证实的“丑陋”和猜测中的“丑陋”交织在一起,给人恶心感的同时,又有着强大的诱惑。尤其是小倪与蒋斌一波三折的恋情,几乎让他的想象力崩溃。他假设如果小倪找的是自己,他能不和她有“关系”吗?“关系”二字太诱人了,它代表一个女人的肉体,而他是多么渴望得到啊!他庆幸小倪没有找自己做替代品,让他有机会在漆黑的夜里为她叹息:小倪啊小倪,你拼着命下了一盘棋,却是一盘很臭的棋,可谓连底裤也输掉了。

    第二天,在去县医院的路上,海生从董芳林的嘴里得到了另一些内幕新闻。先是他找了个已破解的话题问董:“为什么要调自己去三排当排长?”董芳林虽是江苏宜兴人,找了个女朋友却是上海到宜兴插队的知青,这层关系使他和海生的私交不错,他当排长时,也算对海生照顾有加。听了海生的询问,神秘地一笑说:“倪珍珍的肚子是被部队的人搞大的消息刚传到连队时,第一个怀疑对象你知道是谁吗?”海生心里雪亮,脸上却装作很茫然的样子。董芳林点破了说:“是你。那时我们排查对象,平时你和她走得近一些,而且又是高干子弟,当然会怀疑你。后来查明是蒋斌,大家反而觉得你能掌握分寸,正好三排长这次帮老乡帮过了头,你就成了接替他的最好人选。”海生听了这番话,连心都要泌出汗来。倪珍珍若是稍不留神选了他,这会关在禁闭室的岂不是自己。

    在妇科病房的一个角落里,海生看到了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躺在白漆油过的病床里的倪珍珍。周围每一张床都很热闹,床头柜上堆满了碗盆和果物,唯有这张床冷冷清清,床头柜上空无一物,地上的热水饼和将干未干的水渍告诉你,这里还有一个人。

   “小倪。”董芳林很有耐心地唤道。被唤的人心里一定很生气,海生在一旁如此想。数遍之后,小倪睁开了眼,用讨厌的眼神看了一眼明亮的世界,眼前这两个不速之客,让她感到来者不善,又重新闭上了眼。

    副指导员从挎包里掏出刚刚在医院门口买的几个水果放在床头柜上,继续做着让倪珍珍睁开眼睛的工作。梁海生则一句话都没说,他觉得这种场合下,任何一句话都是费话。他从床头柜里找到一个大碗,将苹果拿到盥洗处洗干净了。

    客气话虽然是费话,却也有效,倪珍珍受不了软言软语地纠缠,更担心周围的目光,一掀被子,坐起来说:“有什么到外面去说。”说罢挺着大肚子往外走。

    初冬的阳光,无力地照在病房的外墙上,也柔软地裹在三人身上。阳光下,倪珍珍也不再阴沉,首先开口:“上一次,公社的武装部长和你们指导员找过我,我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有件事要问你,我说了你别生气。据村里的群众反映,和你发生关系的不止蒋斌一个。”董芳林比海生大5岁,还没有结婚,海生真佩服他能把这句话平稳地说出口。面对一个女性,叫她承认那种关系,那得需要多大的心脏啊。

   倪珍珍被问得红霞满天,当即脸色一整反问道:“这是谁说的?一定是黄胖子,这个死东西!”她本已变形的脸,这一气,变得更离谱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声明这是造谣诬蔑!”

   形势急转直下,接下来,任凭董芳林如何开导,她就是不说一句话。说累了的董芳林向海生递了个眼神,这个求助的眼神让他无法置身事外。他不得不合上笔记本,端详着那张浮肿的脸,问了个为自己,也是为公事的问题:“小倪,你真喜欢蒋斌吗?”

   倪珍珍没想到小梁班长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个问题,仓促地答道:“喜欢。”

   海生很少对别人郑重其事地说什么,此刻却12分诚恳地说:“好,据我所知,蒋斌也真心喜欢你。希望你的任何选择不要伤害了你所喜欢的人。也不要让喜欢你的人成为别人的替罪羊。”

   真诚的声音总是能打动心灵的,因为这世上真诚的声音越来越少。倪珍珍抬头深深地瞥了他一眼,看清了他脸上真诚地关切。少许,当她再抬起头时,眼里竟噙满了泪水,她轻轻地说:“对不起,我只想跟小梁一个人说。”

   海生听了,面颊一红,就像他俩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似的,挺难为情的。反倒是副指导员知趣地说:“没问题。”说完退到了病房大门处溜哒着。

   倪珍珍找了个破旧的长椅坐下,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你也来了。”

   “我现在是蒋斌的排长。”海生做了个苦笑的表情。

   “呵呵,升官了。”对方跟着一声苦笑,接着又问:“蒋斌现在怎么样?”

   “关禁闭。”

   “结果会怎么样?”

   “这要看你了,如果这件事还有其他的情节,或许对他的处理会轻一些。”

   “你知道,一开始我并没有喜欢上他。”这句话令海生五味杂陈,尤其是“你知道”三个字背后的含义,他用“嗯”回答了她,期待她往下讲。“可是,当我发现我怀孕后,慌了手脚。我需要有个依靠。你知道,我们在这里无依无靠,碰到紧要关口,多么需要一个依靠啊。我知道他喜欢我,我只能把自己交给他了。”

   任何一个懂得联想的人,此刻都会理解“依靠”对一个身在穷乡僻壤的外地女人是多么的重要。在生存与灭亡二者之间,选择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依靠”,是无可厚非的。

   “我懂。”海生不无同情地说。

   “那个老王八蛋,早就对我心怀鬼胎,常以关心的借口来知青屋,那付厚颜无耻的样子,谁都知道他想干什么。可是你不能不让他来,他是大队书记,我们只能装糊涂。这次招工,你知道的。”海生记不清她说了多少个“你知道”,好像她的事,他都知道似的,只能继续“嗯”回答。“如果能进三线厂,就可以转回上海户口,将来可以回上海,这么好的机会,谁不想争取啊。我把手表给他后,他像瞅到了机会,三天两头往知青屋跑,如果旁边没人,他就摸摸手,摸摸头发。我知道自己这个身子不给了他,他是不会罢休,也不会帮忙的。想想能回上海,什么样的委屈我都能忍受。于是,我眼睛一闭就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他。后来,他说公社管招工的平副主任要找我谈话,我去了一看,两人原是一路货色,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退都没办法退了,只好又遂了那个畜牲的意,一个月后,招工名单公布,根本没有我,五个人全是他们的亲戚子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卡车上见面时有一个本地女孩吗?她就是姓平的女儿,也在名单之中,我这才明白,自己被这帮畜牲骗了。”

    倪珍珍说到这,已是声泪俱下,不停地用脏兮兮的衣袖擦拭着。昔日的清新女人,如今和农妇一般模样,海生实在看不下去,掏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继续说:“更可怕的是,本该来的例期不来了,这下我真的没办法了。你知道未婚先孕的下场,我天天躲在屋里不敢和别人说话,也不敢去医院检查,我没勇气去死,否则真想一死了之。后来我想,先找个人吧,万一真怀上了,好歹也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父亲。”

    这的确是个荒唐的主意,也是个卑鄙的主意。可是,她还有其他的路吗?面对被摧残,被侮辱的她,海生心里曾有的漠然和鄙视,此刻统统化为乌有。

   “没想到害的蒋斌跟着倒霉。都是我害了他,等孩子生下来,如果他愿意做孩子的父亲,我愿意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

   她最后的话,很有些担当的意思。但是,未来从来都是迷惘的,如果再加上沉重二字,还是不想为妙。

   海生远没能力参透这一点,也想不到这么远,他问还在抹着眼泪的倪珍珍:“他没有怀疑过吗?”

   “没有,你们男人都是很粗心的。”她说着,泪眼迷蒙的脸上,突然妩媚一现,似乎想起了自己曾有的魅力。

    感到倪珍珍的情绪在好转,海生长喘了一口气说:“好吧,非常感谢你提供的情况。我想你说的这些,会对蒋斌有帮助的。”

   “是吗?那样最好。”倪珍珍仿佛从对面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她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上海话说:“还有一件事,夏天的时候,我去参加地区的先进知青代表大会,这算是领导对我献身的偿赐吧。我打听到了你的丁蕾,没想到,她还是知名人物呢。曾经是地区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后来又保送到省城去上大学了。”

   海生听了,喜形于色,顿时换了一付表情,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这表情,年初在茶山时她见过,于是莞尔一笑:“这有什么好谢的,也没见到本人,我真想看看谁能让梁公子如此惦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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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穿越2022-10-11 13:54:27
写的真好!每集都跟读,且期盼下集.
白白十两金2022-10-11 18:17:31
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