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07 18:40:38

(五)

   四月底的一天午后,海生带着几个战士正在给一台推土机做保养。相距不远的道路上,令人惊讶地出现了一辆北京吉普,它开着开着突然停了下来,海生和几个弟兄正在瞎猜呢,车上下来两个女的,远远地冲着他们大喊:“梁海生!”海生立即听出了其中一个是小燕的声音,兴奋地扯开嗓子答道:“我在这。”然后跳下推土机,带着满手满脸的油污,飞一般地跨过数道田埂,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和小燕站在一起的是方妍,两人看见飞奔过来的海生,高兴地又蹦又跳。

   冲到车前,海生喘着气又惊又喜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今天早上从芜湖出发的,刚才到了前面的工地,他们说你在这保养机械,我们就顺着路找过来,一看到推土机,小何就猜到你在这。”小燕一口气把经过说了一遍,海生赶紧向车上下来的小何举了举油污的手,算是打了招呼。

   方妍打趣地说:“嗨,你看上去挺像个样子的。”她脱了军装,穿了件质地挺括,淡雪青色的短袖衫,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在这大山沟里,简直有些过分优雅。

   他俩因为一直有书信来往,所以没什么生疏,海生指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自嘲地说:“就这,还挺像样子?”

   小燕则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这次要去黄山玩,特地来叫你一块去,你赶快想办法向连里请个假吧,老爸只给了我们四天时间,去掉路上来回两天,我们只能在黄山玩两天,所以今晚一定要赶到黄山的。”

   海生没想到她们还带了那么好玩的节目,立即说道:“走吧,开车回连队去。”

   一行人上了车,海生坐在前面给小何指路,小燕和方妍在后面讨论着什么。突然,小燕把头伸到前座来问:“听说林志航现在是你们的团长?”听到海生肯定的回答,她又回到座位上劈劈啪啪把海生和他团长的关系全倒给方妍,方妍听了即说:“既然有这层关系,连里应该会批的。”之前,她俩一直担心海生请不到假,海生不去,就她们自己上黄山,那多没劲啊,一路上俩人没少为这件事担心,现在心里总算有了些底气。只是女人在这种关口,血液流速总比男人快,所以俩人的心还吊在嗓子眼上。

   到了船屋,海生让她们在门口走马观灯地看看,自己则直接去连部请假。还好,平日里不好说话的连长不在,指导员在,他不仅爽快地批了他的假,还特意走到门口,招呼远道而来的女客人。海生乘机去洗了一把,换上干净的军装,走出船屋时,发现小燕手上多了一包茶叶,不停地向指导员说着道谢的话,猛地想起一直小心收藏的小倪送的茶叶,又赶紧回去取了出来。

   北京吉普又出现在颠簸的山路上,只是车上多了个放出笼子的海生。一路上他总算从三个人嘴里弄明白,这个块馅饼是如何从天上掉下来的。

   事情还要从方妍所在第86野战医院说起。陆军第86野战医院,驻扎在距南京100多公里的皖南当涂。大诗人李白就是在当涂的采石矶溺水身亡的。很少和医院来往的粱袤书,今年突然选择了这家医院做体检和疗养。放着南京这么多大医院不去,偏偏到当涂这个小地方的野战医院做疗养,其中必有粱袤书自己的考虑。就在许老头宴请粱袤书及全家后没多久,北京中南海突然来了个大动作,对调八大军区司令,许世友被调到广州军区。曾经传得纷纷扬扬有关粱袤书要晋升的传说,也一风吹散。虽然粱袤书并不看重官衔和地位,但晋升毕竟是对这些年自己工作的肯定,谁不希望自己的才智和辛苦能得到认同呢?许离开后的风向,标志着晋升彻底没戏,多少令他意兴束然。自从去了上海钢铁基地,他很少在南京军界露面,即使大院里开党委会,他都很少去参加。沉浮在动荡不定的官场,他暗暗打定主意,干完钢铁基地这件事就退休。

   人过了六十,心变得越来越柔软,对子女的挂念亦越来越浓烈,他打算在自己退下来之前,将子女的前途都安排好,当然,也包括方妍在内。方妍的母亲是同辈中最小的,也最听他的话,才满14岁就跟他参加了抗日。在老家同宗平辈里,粱袤书过去、现在都是大哥,对他来说,安排好方妍,比安排好自己的孩子都重要。

   正好,前不久去军区后勤部当副政委的老战友田松林打电话给他,说86医院要盖新的住院大楼,缺少钢材,请他给批一些。这年头,全国都缺钢材,唯独粱袤书不缺。他满口答应了老田,并让他转告医院,拿着手续来找他。所谓手续,就是医院盖楼申请购买钢材的指标。医院虽然有了指标却提不到货,钢材部门告诉医院要等半年以后,把医院的头头们急得团团转。结果到了粱袤书这,当场就给他们批了100吨钢材,院长拿着批条千谢万谢。粱袤书时机恰好地向他问起方妍在医院的表现,院长在弄清了粱袤书就是方妍的舅舅后,拍着胸脯走了。

   这种套路,粱襄书原是不屑的,但是形势比人强,现在的人越来越势力,你不用这一套就解不了问题。他心里很明白,这些已经失去了上学的机会的孩子们,提干、吃官粮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粱袤书这次选择86医院体检,自然是要看看医院拍了胸脯后的行动。好在方妍这孩子很争气,各方面都不错,院长向他汇报,下一批提干名单就有她,并在夏天时,送她去医学院深造。院长还向他大诉苦水,全院有100多个干部子女,其中大部分是本军区各级领导的孩子,都排着队等着提干呢。那意思是能把方妍安排进下一批,实属不易。而对粱襄书来说,不管易还是不易,眼看方妍的前程有了着落,心里自然高兴。

   至于小燕是如何参合进来的,她的理由既简单又明确:“方妍在那儿!”到了医院后,跟在老爸后面吃香喝辣的小燕,悄悄地和方妍商量,乘着老爸的车空着,开车去天下第一名山黄山去玩。她俩给上黄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这个理由够有说服力,就是去看海生。这是驾驶员小何献的计,他说海生目前的位置正好在黄山边上。去看看躲在深山里不出来的海生,老爸一定会同意,剩下顺道去黄山的请求,也就十拿九稳了。

   两个女孩把看海生的计划说给粱袤书听,果真打动了他。自从海生出事后,就一直刻意不回家,虽然听专程来医院看望他的林志航说他表现不错,但心里还是免不了惦记。儿子不回家,他身为首长又不能专门跑到下面去看望,改由小燕她们去,凭兄妹情解开海生倔强的心结,再好不过。因此,他就顺水推舟,成全了她们的黄山之行。

   如今,这四个年青人,一个学生三个兵,忽然间摆脱了一切束缚,占领着一辆令世人嫉妒的吉普车,纵情驰骋着,目的地——千年名山。

   四个人中,有三个都是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即使看似自由自在的小燕,也逃不脱国度的封闭。青年无法在这个时代扮演精彩,若想让自己活得精彩,特权是唯一的通道,你想认知封闭模式以外的世界,唯有特权能帮助你扩大视野。和大众比起来,有特权的人是有福的。但是,相对外面的世界,他们依然是可怜的。比如眼前这座被古人赞颂千年的黄山,在他们已知的世界却是如此陌生。

   黄田离文人骚客笔下的黄山,还有两小时车程,但是沿线的风景已经逐渐入画。或青山侧伴,或绿水迎风,或良田深许,所过之处,总是令人留连。当吉普车从一个大坡上冲入坡底,山脚竟转出一大片青葱的梯田,妩媚的如同画境。梯田的一角,几间零落的村舍旁,矗立着一座古塔,无数白色的大鸟楼落在塔上,歌唱着,嬉闹着。

   小燕兴奋地问:“这是什么鸟?”

  “是白鹭。”见方妍也在好奇,海生得意地答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欧阳修诗里所说的白鹭就是它们,在我们住的船屋附近,也有很多。”

  “怨不得你不想回家呢,有白鹭和船屋作伴,真算得‘乐不思蜀’。”方妍瞧他说起来眉飞色舞的样子,美美地夸了他一句。

   海生被她夸得舒服,回头就给她一个憨笑,猛然注意到她身上那件淡雪青的短袖衫十分可人,脱口便说:“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方妍心想,你现在才看到啊,正欲开口,小燕抢着说:“你才看到啊,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涤纶’料子,我买的,和方妍一人做了一件,怎么样,好看吧,还给你做了一件米黄的。”小燕说着从座位旁的包里拿出件米黄色短袖衫给他。

   海生拿在手里,果然手感很舒服。小何一边开车,一边歪着头说:“不错,穿上试试。”他成年后第一次穿上军队白衬衣以外的衬衫,肥瘦长短正好,感觉大爽,立即对小燕说:“太好了,以后每年帮我做一件。”

   车过蔡家桥后,转上了去崔岭的盘山路。此路有18道弯,每道弯都是180度向上盘旋,山路异常狭窄,常常让人觉得车轮是贴着悬崖行驶。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几个人,这会紧张的连气都不敢出,一个个紧紧地抓住扶手,生怕一说话,一晃动,车子就会翻下去似的。好不容易盘到山顶,见得有“崔岭”二字,再一抬头,无数峻美的山峰迎面排来,相互簇拥在黄昏的光芒里,仿佛是一群传说中的诸神,威武地站在天河边上。刚从惊险中缓过气来的四个人,立刻被眼前的神奇惊呆了。

  “那是黄山吗?”小燕首先说了心里的疑惑。

  “肯定是的。”男孩子总是习惯肯定句型回答,回答完了,海生再说:“地图上标着,过了崔岭,就是黄山主峰。”

  “这么美的山,一定是黄山。”方妍带着少有的兴奋说:“我们在这里停一下好吗?”

   车停下,四人齐齐站在路边的护栏前,比肩对面千姿百态的群山。脚下是高山深谷,一片空灵,空谷中传来数声惊惶地鸟鸣,更幽发了他们身临仙境之惑,海生对着群山虔诚地念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用不着那么悲伤吧。”小燕一边拿着相机选景,一边嘲笑他恭恭敬敬的样子。

   小何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双手做喇叭状,冲着高耸的群山一声长啸,空谷里果然传来深邃的回音。四人中唯有方妍一声不吭地对着群山发呆,小燕碰碰她问:“想什么呢?”

   方妍像是被碰醒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忘情地说:“黄山,终于见到你了,你比想象中的美。”

  “就是,明天就能看到迎客松了,我好激动哦。”小燕也被方妍感染了。

  “方妍,你那么喜欢古诗,也来念一首吧。叫作此时不吟,更待何时。”海生怂恿着方妍。小燕也不失时机地说:“对啊,平时没少见你读书,你俩一人一首嘛。”

   “好吧,我念一首宋人李觏的诗。”方妍清了清嗓子,张口诵来:“人言日落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好一句‘碧山还被暮云遮’,此情此景再合适不过。”海生边鼓掌边说。

  “你们俩倒像一对才子佳人,可惜都太伤感了。”小燕毫无顾忌地评道。

   海生被她说的心里一动,一看方妍,似乎还沉浸在落日碧山里。

   小何在一旁则无聊极了,连连催他们:“我们走吧,否则天黑了不好走。”

   到黄山宾馆时,已是暮色苍茫。办好住房手续,几个人着急去宾馆的饭厅找饭吃。刚点好菜,去停车的小何回来了,他坐下后对海生说:“我在停车站看到了一辆卡车,挂得是你们团的牌照。”

   海生马上起了好奇心,撂下筷子,拉起小何就往外走。小何是老驾驶员了,对识别部队的汽车牌号很有一套,他说的肯定不错。两人到了宾馆前面的空地上,那里总共有四、五辆车,其中一辆大卡车,很扎眼地趴在那,走近了一看,海生更是大吃一惊,那辆大卡车分明是自己连队的,他第一次到连队,就是这辆车带他去的。那个脸色很难看的驾驶员叫蒋斌,浙江兰溪人,据说家是县城里的,全连没几个人他能看得上。当然,在知道了海生的来头后,再也没敢给他脸色看。

   两人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很想发现什么,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心里留了个大大的问号回到饭桌上。方妍和小燕正把玩黄山风景介绍图,见他们回来,同声问道:“你们俩干嘛去了,等你们吃饭呢。”

  “出怪事了,我们连的卡车跑到黄山来了。”

  唯一没穿过军装的小燕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是也来了。”

  “小何,你的太阳镜呢,借给我用一天。”海生没接小燕的话,转身问小何去借太阳镜。接过小何的墨镜,他往鼻上一架,四周环顾着,惹得方妍噗哧一笑:“怎么觉得你像特务一样。”

  “不会吧,再差劲也是罗金宝吧。”海生挺着胸脯说。

  “算了吧,罗金宝像你这样就完了。”小燕怪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赶紧挖苦道。挖苦完了,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你们连队的卡车不能来?”

  “连队的车是不能随便往外开的,出一趟车,必须事先上报营里、团里,经批准后才能外出。这辆车出现在这,十有八九没经过批准。”小何替海生解释道。

   第二天,按约定时间,四人早早起来,趁女孩们梳妆打扮,海生先到宾馆广场前,一看,卡车还在,他马上把墨镜戴好,回到大厅找了个角落倚着,审视着每个进出的人。结果要等得人没出现,倒是小燕、方妍整装待发地走下楼来,海生失望地和他们汇合在一起。今天是登山最累的一天,从前山爬到北海,据说要10个小时,其中还有迎客松、天都峰、西海等一大串必到的风景,“破案”的事,只能遗憾地放弃了。

  一个时辰后,四人爬到了玉屏楼,除了海生,其余的已经是一步一喘气了。不过迎客松就在眼前,如果它那如画般的身姿不能将你的疲劳一扫而光,你实在不够资格来爬黄山。看到了世人向往的迎客松,几个人都忘了腰酸背痛,围着它整整拍了一卷胶带,才算结束了对它的顶礼膜拜。

   就在他们准备去征服天都峰时,海生突然看到在去天都峰的山路上,走下两个人,两个他都认识的人。一个正是蒋斌,还有一个竟然是倪珍珍。他本能地身形往后一撤,藏在了三人后面,低声地说:“我找的人来了。”

   蒋斌和倪珍珍压根儿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熟人,再加上海生穿着便衣,戴着墨镜,根本没引起他们在意。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蒋斌甚至还向盯着他们俩看的小燕投来一笑。

   直至两人走到听不到他们说话的距离,小燕立马开口:“女的长得还算漂亮,那男的是你们连队的吗?笑起来真难看。”

  “是的,他叫蒋斌,是驾驶员。”海生盯着两人的背影说。

  “那是他老婆吧,看上去像是一对。”小何也盯着俩人的背影说。

  “那个女的就住在船屋旁边,是个上海知青。”

  “莫非是一对野鸳鸯。”方妍嘴里也能蹦出这样的词,海生冲她顽皮地一笑。

   同是驾驶员的小何,也不得不感叹:“你们连里这个蒋斌胆子太大了。私自开车到黄山不算,还带了个女知青。”

  “这样看来,这个姓蒋的不是好东西,要不要告诉你们领导啊?”小燕生平第一次面对坏人,浑身来劲。

   海生没空把她的建议放进脑子里,这会他满脑子想的是,好一个倪珍珍,自己曾经被她花得晕乎乎的,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女人。当他把记忆里的倪珍珍和刚才的她合并到同一个身影上时,又一次从心底里涌出惨然一笑。

   这时,方妍和小何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小燕催着他快些走。海生追上他们后,心思还吊在那两人身上,不时回头望着。他想起宾馆的人说过,从宾馆到玉屏楼这一段,上来容易,下去难,一般都是选择沿着这条路线一直到北海,然后从后山回来,为什么他们选择相反的方向呢?

   他把想法和三个人一说,方妍立即回道:“他们一定是从天都峰下来,直接回宾馆去。”

  “对呀!”他恍然地说:“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没办法去北海,只能玩了天都峰就打道回府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海生本是那种没事喜欢瞎琢磨的人,碰上曲折的事不琢磨透决不罢休。只可惜眼前这事摊在倪珍珍身上,他琢磨的本事大打折扣,完全迷惘在那个曾经令他怜惜的女人的身影里。

   方妍看在眼里说:“你是不是和那女的挺熟的?”

  “她是地雷2号。”海生为了防止方妍把事情往那种关系上想,把地雷的秘密逐一说给他们听。

   几个人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就到了天都峰下。

   黄山诸峰,数天都峰最险。游人要是登上峰顶,必须手拉铁索才能攀上去。其中最危险的一段,是长约十几米,宽不足一米的石脊,人称“鲫鱼背”。站在鲫鱼背山上,两侧是万丈深渊,耳边山风呼啸,仿佛稍有差错,人就会坠落下去。两个女孩子站在鲫鱼背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过,走在前面的海生,故意把脚向石脊外迈出半步做腾空状,嘴里还喊了声:“哎哟。”吓得小燕尖叫道:“海生,快把脚拿回来!”

   而方妍则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才睁开,海生已经到了那一边。这时,小何在身后催她们:“快走呀,后面已经有人排队了。”两人无法,只好蹲下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动。海生见了,笑得半死,说道:“要不要我来背你们啊?”

   正在紧要关头的她们,听了此话,都把牙咬得紧紧的,就是不开口,好不容易挪到尽头,方妍直起腰来恨恨地说:“梁海生,刚才你要是掉下去,还没到老天收你的时候,你不就成了孤魂野鬼。”

   海生一听,这话够损的,有点她妹妹的风格,赶紧抱歉地伸了伸舌头,可嘴里还是死撑地说:“做个没人管的游魂,也比做个天天被人管的活尸好。”

   下了天都峰,余下的路线虽没有刚才险峻,小燕和方妍腿上的力气也用完了,另一个大兵小何,说是农家子弟,这些年在城里养得不会走路了,嘴上还一个劲地解释,我们家是平地,不像这,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于是,海生身上的东西逐渐多起来,所有的水壶、包一件件从别人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到最后,两个姑娘索性用伞柄钩住海生的腰带,让他拉着走。拉了一段,海生也走不动了,只好集体坐下休息。

   而西海到北海,也确实没有太多吸引人的景点,看了一天奇峰怪石和松林,各人已觉身心疲惫,补充了一些食物和水后,谁都没有站起来走得意思,正当小燕和方妍相互诉说腿上的酸痛时,只听得海生大叫一声:“蛇!”吓得两人花容尽失,跳着躲到海生背后,海生则笑得直不起腰来,气得两人抡起粉拳朝他一阵暴打。打累了,小燕往地上一坐说:“我不走了。”

   小何赶紧给海生解围道:“还有两个小时天就黑了,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到北海宾馆。”

  “我走不动。”小燕还在生气。

   方妍在一旁不解气地说:“这就是害人害己的结果。”

   因一时得意招来她们愤怒的海生,只能自我解围地说:“你们知道蛇的天敌是谁?”

  “谁呀?”小燕气归气,问还是要问的。

  “是老鹰?”方妍不敢肯定地说。

  “想不到吧,告诉你们,是黄——鼠——狼。”海生卖了个关子继续说:“当黄鼠狼发现蛇后,不是冲上去咬它,而是绕着蛇走一圈。一圈走完,蛇就乖乖地呆在中间不动了,过几分钟圈里的蛇就奄奄一息,这时黄鼠狼大摇大摆上去美餐一顿。”

  “真的假的,那不是和孙悟空一样,用金箍棒划个圈,妖魔鬼怪都进不去了。”小燕怀疑海生又在骗她。

  “奥妙就在它转那一圈同时,留下了特殊的气味,蛇一闻到这气味就被制服了。”

  “应该是真的,在我们家,黄鼠狼偷鸡也是先放个屁把鸡熏昏了。”小何附和道。

   海生站起来乞求地说:“这下可以走了吧,不看我的面子,又要看在这么好的故事的面子上。”

   一分钟后,两把伞柄又挂到了他的腰带上。

(六)

   两天后,北京吉普把梁老三送回了黄田,在离船屋还有一个弯口时,海生叫小何把车停下去,依依不舍地和三人道别后,高高兴兴地回到船屋继续当他的大兵。

   和离开时所不同的是,心里多了个秘密。他没有去汇报那一对野鸳鸯的事,他不认为这种事有什么十恶不赦,虽然心有醋意,可是为此去戳穿他俩,岂不是太下作。他只是从侧面打听道,蒋斌的车那天去屯溪仓库装润滑油,结果车在屯溪时坏了,原来跟车的油料员,跟了另一辆车先回了连队,而蒋斌则留在屯溪等车修好了才回来。

   以后的日子里,有几次在出工的路上碰到小倪,她总是低着头闪身而去。海生递过去的眼神,她连看也不看,弄得海生总怀疑那天在黄山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一天,在知青小屋旁那片溪石上,他看见那个胖女孩独自在洗衣服,便停下来和她聊起三线厂招工的事。

  “早结束了,我们大队一个都没录取。”胖女孩一提到这个话题,就满脸仇恨,看来她也是送过礼、烧过香的。

   离开水溪,海生为倪珍珍长长叹了一口气,看来那块上海牌手表是肉包子打狗了,而之前对她的恨意居然也不在了。

   从黄山回来后,有一天连队组织全连上山砍柴。一听说要进山,海生又兴奋了。砍柴在他眼里,不就是练练臂力吗,能进深山转悠转悠,看看各种野趣,才是令人开心的事。他想的没错,砍柴并不难,但他没想到要把柴从十几里外的山中挑回船屋,才是件难事。老祖宗的字库里早有明示,他们把砍柴人称为“樵夫”,“樵”字下面有四点,代表他们脚力过人。海生哪懂个深浅,砍了八十多斤柴,信心满满地往山下走,才走了二里路,就不行了,明明是平平的扁担,在他肩膀上如同个锥子,刺着他无法忍受。他走几步停一停,停一停再走几步。眼见大部队没了踪影,只剩他一个人,就摔掉些柴再走,约摸又走了二里路,已经不是在挑柴了,而是用手托着扁担往山下走,用这个方式走了百来步又崩溃了,他只好停下再丢掉一些柴,两次丢的加起来有一多半。就这样,剩下的一半往肩上一放,还是痛得他龇牙咧嘴,他索性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不走了,心想反正是最后一个了,不和别人争这口气。

   正当他揉着肿痛的肩膀时,山路上传来了脚步声,难道还有人落在自己身后,他高兴地想着,回头一看,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路上走来的是自己几番寻觅的白衣少女!她依旧是一袭白衣,正轻盈地沿山路走来,两人在枝叶扶疏间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地招呼起对方。

  “你好,真巧呀,在这里碰到你。”海生的脸上和语音里带着明显的欢快,只有在没人的地方,他才会如此轻松地说话。而她也惊喜地看着他,又看看他身边的两小捆柴,掩嘴笑着说:“走不动了吧?你们平原上的人,走山路就是不行。”

   海生本急着想告诉她几次去学校都没到她,话到嘴边又觉不妥,改口顺着她的话说:“不是走不动,是肩膀疼。”

  “那还不一样吗,我来帮你挑吧。”少女说着把手中一个小布包往海生手里一放,站到扁担下,整理好高低,挑起来就走。海生怎么好意思让他挑,却又担心她走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只能狼狈地跟在她身后拣起好听的话说。

   跟着她走了一段,才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快步走到她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六斤,你呢?”

  “梁海生。”海生对“六斤”这个名字很好奇,又问她:“为什么叫六斤?”

  “我生下来时只有六斤,从小到大,家里都这样叫我。”

  “那么生下时七斤,是不是就叫七斤了呢?”他这一问,令六斤笑个不停,笑完了说:“六斤比较特别吧,太小了。”

   海生哪搞得清六斤算小算大,此时他的心已被肾上腺素搅乱了,厚着脸皮问:“我可以叫你六斤吗?”

  “可以啊,从家里人到学校同学都这么叫我的。”

   还别说,六斤挑着那两小捆柴,走起来不仅不费力,还一扭一扭地韵味十足,海生跟在她后面很有些被宠的感觉,话也跟着多了。他知道这条路沿路没有住家,走到山顶是公社林场,便问:“你怎么会从山上下来?”

  “我舅舅是山上林场的场长,我去看他,给他送点东西。”

   “你的家在黄田吗?”

  “不在,在旌德县城里,我们那没有高中,所以才到这读书。”

   接近山脚,路渐渐平缓起来。出了林子,路边的坡下有一片盛开的蔷薇覆盖在溪水之上,明净的溪水落满了蔷薇花瓣,逍遥地向前滑动,那一份自在,羡慕死了海生,对前面的六斤说:“我们歇一歇吧,我要洗洗手。”

  “好啊。”六斤答应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也是两人的分手处,她也有心停一停。

   海生率先跳到涧水中央的大石块上,没想到藤曼之下是另一番野趣。美丽的蔷薇藤越溪而过,在顶上搭了个花棚,顺着巨石走进去,有清澈的溪水,满目的蔷薇和浑圆的石床,仿佛进入童话里的仙洞一般。

   他回头一看,六斤也跟了进来,忙指给她看:“你看,这里有鱼,有鱼。”说着就用手去捞,这一捞,不仅没捞到,人也差一点滑入水中,幸好六斤在后面拽住了他。

   只听她笑着说:“你怎么和我弟弟一样,看见鱼就不要命了。”

  “你弟弟多大?”

  “9岁。”

  “我没这么小吧。”感到吃了亏的海生顽皮地向六斤做了个鬼脸,此刻她正盯着海生看,一见他抬起头,又赶紧垂眉去看水里的鱼,没想到却把手遗忘在海生的肘弯里。

   海生忘情地握起她的手,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番说:“没想到你的手这么细小。”

   六斤红着脸把手挣开,却没收回,依旧搁在他的肘弯里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在江苏南京,听说过吗?”

  “听说过,是个很大的城市,还有个中山陵,孙中山就埋在那,对吗?”

  “对啊。不过孙中山早已不在那了,在台湾。中山陵很大也很好玩,有机会我带你去玩。”

  “你说的哦,不许骗我。”六斤认真地说完,去把那个小布包拿来,打开布包,里面竟是许多野果子,圆圆的,有鸡蛋大小,表皮是褐色的,还长了一层茸毛,很是可爱。海生挑了一个在手里把玩着问:“这是什么?”

  “杨桃,野生的,林场里多的是,学名叫猕猴桃,学校老师很喜欢的。”六斤说着,挑了几个软一些的,在溪水里洗净了,用细细的手指将表皮剥开,里面是碧绿的瓤,然后对着海生说:“张嘴。”随即把杨桃塞进他的嘴里。

   这果子入嘴一咬,酸甜酸甜的,还带有深山幽林的清香,再加上由女孩的手指送入,更添了一份醉意。海生厚着脸皮说:“好吃,还要。”六斤早已将另一个剥好,旦等他将嘴里的吃完,就把另一颗喂他。海生额然想起当年王玲也是这样喂他的,所以他还用当年的方法,将六斤的手指轻轻咬住不放,直到六斤“哎哟”叫了一声,方才松开,一边大嚼杨桃,一边得意地笑着。

  “你是属狗的啊。”六斤抡起粉拳就往他胳膊上、胸脯上捶,这哪叫打人啊,分明是肢体接触,早已心猿意马的海生顺势就把她搂进了怀里。

   那天在黄田中学,六斤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神,就已燃起了他内心的情欲,今日两人意外相逢,双方心里的渴望共同迸发了出来。半年前受过处分惩戒的海生,此刻怎拦得住青春的狂野,更何况六斤从神情到肉体满是不设防的信号,她双目紧闭,全身酥软地躺在海生火热的怀里,等待着他的纵情和入侵,当海生的手指触摸到她的嘴唇时,她几乎是虔诚地等待着神的赐予。

   海生撩开她带着野草香的长发,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我问你,那天在篮球场,你盯着看的是我吗?”

   六斤睁开眼,嗔笑着说:“不是你,我看的是12号。”海生脑子转了一圈才想起自己的球衣就是12号,忿忿地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咬一下,这一咬,令六斤从头酥到脚尖,随即将手指伸进他的嘴里任他去咬。

   海生咬着她的手指继续说:“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只盯着我?”

  “你的打球动作好看呗。”六斤见他不信,又说:“周围的同学都这么说。”

  “动作好看你就喜欢上了,比我动作好看的多了去了,你喜欢的过来吗?”

   六斤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掐了一下说:“谁叫你是第一个呢。”

   海生俯下身子,用舌尖舔着她的双唇,然后顶开双唇,再顶开牙齿,找到她的舌头,绵绵地舔着,待她将舌头送进自己的嘴里,又将它咬住......。

   就在此刻,有呼叫声从远处传来,海生虽然听不清什么,却断定是来找他的。因为那不是本地人的口音,他急忙对六斤说:“有人来了。”

   似醉非醉的六斤浑然不知地问:“在哪?”

  “来找我的,一定是看我迟迟不回去,怀疑我呢。”海生整了整衣衫又说:“我先出去,等我离开了你再走。”六斤怎舍得他离开,拦腰将他抱住,海生感到她柔软的胸脯在自己背上起伏,心里从一数到三,赶紧拍了拍她的脸蛋,说了声再见,挑起担子离开了水涧。

   走出没多久,果然在岔路口迎上了来找他的苗军和另一个战士。苗军讨好地说:“梁班长,全连就剩下你一个还没归队,连长担心你出什么意外,叫我们来找你。”他说着,眼睛却瞟向海生身后的山路。

   海生若无其事地答道:“实在走不动了,休息一会。”心里却在叫:“好险!”

   有风险的爱情才有刺激,有刺激的爱才够刻苦铭心,才值得此生炫耀,才符合爱的原旨。千百年来,人类的性爱之所以离动物的本能越来越远,正是因为性的刺激与被刺激越来越比生殖的苟合重要。

   如果说海生与王玲的爱情是懵懂的,那么他和六斤的情更是纯粹的性别勾引。在这禁欲的年代,或许只有疯狂才能找到真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场发生在深山里的性的勾引,仅仅是场小小的爱情游戏,他们谁都不知尽头在哪,但是这场游戏还是别无选择地开始了。从这一天起,海生的心里又装进了一个大秘密,有秘密的日子真好!

   自从蔷薇藤下分手之后,虽然两人无法再见面,但彼此都知道,在山脚的那一边,有一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思恋,是一首歌,也像一扇门,它的每一个音符,每一缕情愫,无论是悲,是喜,是肉欲,是幽怨,还是梦想,都开启了人们心中唯美的世界,它让情欲的绚烂永驻每一个人的心底。

   猫在深山里的机二连有一项福利,每月团里的放映队都会来放一次电影。到了放映日这一天,船屋必然热闹无比。能让船屋变得无比热闹的,不是住在船屋里的130名军人,而是周围方圆数十里的乡亲们。从放映车开进黄田,放映员在船屋的球场上拉起天幕,村里人就一传十、十传百地把消息传到了能传到的地方,连海拔一千多米高的林场里的工人,也举着火把下山来看电影。

   天还没黑,球场边上,船屋外围的路上,数不清的乡亲已经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开始聊天等待,等到船屋里的战士排着整齐的队伍出来,在场地中间整齐地坐下,四周的男女老少“轰”地一下就把子弟兵团团围住了,谁要想再出去可就难了。

   再等到灯一关,开始放映,那些平日里和部队熟悉的乡亲们,趁着黑,屁股一撅,就坐到了战士们坐的长凳上,其中不乏小媳妇、大姑娘。此刻她们都以能挤到一个座位为荣耀,谁还在乎其他的。

   海生的六班,坐在队伍的中间。电影一开始,竟然也被乡亲们蚕食了进来。先是有一个女人,趁熄灯瞬间一片漆黑时往他身边一站,等到后面被挡的人一声吆喝:“坐下来!”她用腰一顶,半个屁股就坐到了凳子上,海生只能让出一段给她坐。那女人坐稳了后,更加放肆起来,竟来捏他的胳膊,窘得他躲也不方便,不躲又难堪。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一缕气息:“我是六斤。”他才松了口气瞪大了眼睛,使劲瞅了一会,确定是六斤不假,才放心地让肾上腺素在心中荡起,欢快地捏住了她的手。

   过了会儿,六斤抓起他的手,毫无顾忌地放进自己的胸衣里,直接把它压在柔软的乳房上。海生心里一阵狂野,盼了很久的一刻终于来到了。他忘记了周围的存在,沉醉在无边的情欲里,那对小巧的肉球和中央坚硬的乳头,通过他的手,电击自己所有的神经末梢,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在乎身边有多少风险,抬着头,挺着胸脯坐着,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个永远不动的傀儡,肩膀之下却快活地忙碌着。

   但是,当荧幕上打出“剧终”二字时,他还是赶紧把手抽回来,六斤也识趣地离开了座位。紧接着,操场上的“小太阳”灯亮起,那些还坐着没走的小媳妇大姑娘,一下子被无数双眼睛逮个正着,一时间笑声四起,连船屋里的人也跟着一块起哄,海生庆幸自己闪得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