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12 18:16:19

                                                    (十一)

   我们的主人公老得没那么快。有一句神仙们喜欢说的话,叫“洞中一日,世上一年。”当海生所在的部队把两千多米的山洞凿穿筑毕,时间已经到了1977年大地回春的日子。

   春暖花开的季节,大山里来了一支与众不同的部队。这支部队人不多,三五十人,所谓与众不同,是因为一半以上由年青漂亮的女兵组成。他们是上级为施工部队庆功,特地从南京派来的文艺宣传队。昨天,当载着宣传队的大卡车开进营区,那些女兵一个个像可爱的小鹿从车上跳下来时,所有的眼睛就盯上了她们。

  “听说了吗?”刚从营里开完会的副指导员,一踏进连部,就冲着海生和董芳林说:“宣传队昨天刚到团里,就被许多人围上了,其中有个胆大的战士,拿了一本手抄本《少女的心》给一个女兵。这事报到了团里,林团长气坏了,当即指示给予那个吃了豹子胆的战士警告处分,并要所有的连队以此为戒,彻底清查手抄本。”

    说话的副指导员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林志航的警卫员姚广明,两年前下到机二连当排长,上个月刚刚提升为副指导员。而如今的机二连亦已面目全非,当家人是指导员董芳林,副连长梁海生。没有连长,小道消息团里已经把梁海生提升连长的报告送到上一级部门报批。

    海生对开展清查手抄本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女兵有没有收下手抄本。

   “收下了,也没有上交。事情是宣传队里另一个女兵捅出来的。”

   “呵呵,女兵也要看《少女之心》啊。”海生的话里大有原来如此的意味。

   “我们连安排在星期几看演出?”董芳林问。

   “第一场,就在今晚。”

   “那么开个全连大会,宣布看演出的纪律,并安排好留守人员。”董芳林跟着说。

   “你们俩谁也别争,我看家,你们带队去。”海生手一挥说。

    董和姚早已习惯了海生的做法,每次看电影,都是他留守,还不允许他们俩说客套话,一客气,他反而不高兴。董芳林只能笑着说:“那天李双江来,我看你留不留守。”

    全连谁都知道海生喜欢李双江的歌,有时哼上两句,还挺有点那个味。此刻,他忽然不认帐了,故意抬杠地说:“照样留守,除非邓丽君来。”

   “邓丽君是谁?”姚广明一头雾水地问。对他来说,海生嘴里蹦出来的新鲜词,一个字也不能放过。

   “不知道了吧,呵呵,她人在台湾呢。”海生冲他狡颉地一笑。

    在董、姚的眼里,台湾和台湾人属于敌方和敌人。敢如此说话的,也只有海生这类人,就他俩人,借了胆子给他们也不敢说。但是,听了会觉得刺激。他们哪里知道,海生的枕头里就藏有一本油印的《邓丽君歌曲集》,是今春上海最流行的地下刊物,戴夫子才从上海寄来。严格地说,它也算团里要查收的手抄本。

    当晚七时,全连上下兴高采烈地看演出去了,只剩海生带几个兵看家。他巡视了一遍,回到连部,给自己泡了杯当地有名的猴魁绿茶,在桌前放了两把椅子,一把给屁股用,一把用来翘腿,弄得舒舒服服后,才捧上一本刘大年的《中国文学史》,它也是戴国良寄来的。老夫子寄来的书,更值得在如此安静,无人打扰的夜晚拜读。

    正读着,耳边传来北京吉普在门外的煞车声。奇了怪了,什么人会坐着小车在这个时候到连里?还没容他细想,风风火火地冲进一个人。

   “副连长,团长叫你去看演出。”进来的是姚广明,他见海生腿还翘在椅子上,抽走了椅子说道:“快去吧,团长把小车都派来了。”

    坐着团长的车赶到会场,演出早已开始,他猫着腰走到林志航身边,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正和身边的人说话的林志航见他来了,说道:“小三子,看看谁在上面报幕。”

    海生进场时只顾找团长了,根本顾不上看戏台上的人,经林志航一说,抬头望去,刚巧幕布拉开,跚跚地走上身穿长裙的报幕员。海生一看,惊得心脏差点不跳了,那人竟是想当他姐姐还不过瘾,又想当他嫂子的田丽娜。

    海生压根儿也没想会在这见到丽娜,冲着台上的她使劲挥了挥手。面对上千观众,丽娜哪能看到他。这时,林志航把身边坐着的宣传队领导,军区后勤部政治部宣传处的张副处长介绍给他,他赶紧又敬了个礼。张副处长打趣地说:“她急着找你这个小舅子呢,快到后台去吧。”

    他乡遇故人,海生如何还坐得住,征得团长同意,一溜烟直奔后台。

    事情还得从今晚的招待宴会上说起。

    官场上有个亘古不变的事是必须做的,迎来送往。宣传队到了,团里总要宴请一下,欢迎宴会上,林志航代表全团官兵说了足以成堆的感谢词,话刚说完,就有一个漂亮的女军官端着酒杯跚跚走来说:“林团长,我代表女兵队16名队员敬你一杯。”两人酒下了肚,对方依旧笑咪咪地盯着他,看着对方有些眼熟,林志航问道:“怎么称呼你?”

   “你不认识我了,林团长,我是田振清的二女儿,田丽娜。”

    林志航在大院时,田振清是大院的副政委,那时田丽娜还是个黄毛丫头,自然和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军官相差甚远。林志航连忙把她安排到身边坐下,说了一大堆对已故老首长恭维的话,直说的丽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才住了口。

    一旁坐着的宣传队领队张副处长插进来说:“林团长,小田的对象是粱袤书的老二。”

    略感惊喜的林志航去问丽娜,她羞涩地点了点头,然而,心里却如刀割一般。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沪生和她摊牌,提出要分手,虽然梁叔叔和刘阿姨坚决不同意沪生这么做,并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分手的事暂时没了下文,但她心里明白,那是迟早的事。

    不知内情的林志航端起酒杯说:“没想到两个老首长成了亲家,来,这一杯酒祝你们早结良缘。”尽管是苦酒,丽娜也只能陪着笑脸一口闷下。喝完了杯中酒,林志航又问:“梁海生知道你来吗?”“他不知道,我正想去看他呢。”丽娜莞尔一笑地说。林志航立即告诉她:“正好,你们第一场演出就在他们营,今晚你就能见到他。”

    就在他们两人交谈这会,团长身边漂亮的女军官是梁副司令未来儿媳的消息,在宴会上不经而走。不一会,端着酒杯来和丽娜喝酒的人已经排成了队,其中竟有人把她当成梁海生的对象,丽娜完全被这热情的场面颠覆了。来皖南时,一路上揣满了伤感和惆怅,此刻,又是一肚子荒唐和尴尬,面对种种不如意,她将门虎女的豪爽劲上了头,索性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

    倾刻间,十来杯酒下了肚,把一帮敬酒的和看热闹的都震住了。在酒桌上,这种喝法叫拼命,是直奔不醉不休那条道上去的。张副处长和林志航赶紧出来圆场,一个说:“小田,你不能喝了,晚上还有演出任务。”另一个说:“田大夫喝上了头,你们谁负责。”

    一班没敬上酒的,一看领导发话了,也就散了。即使这样,丽娜的脸已经像一个红透的苹果,她不甘心地放下酒杯,底气十足地说:“等演完了戏,我们再喝!”

    饭后,从团部去二营的驻地,汽车颠了一路,丽娜吐了一路,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她的小舅子:“梁海生在哪,我要见他!你们不知道他小时候有多傻,下大雨时,别人都往家跑,就他往雨里跑......。”

    大伙都断定她上不了台了,急得要死,因为她一个身兼三职:报幕、小品和独唱,她要是趴下,整台演出也就黄了。

    谢天谢地,演出开始前,她又活过来了,并神奇地登上了舞台,虽然酒气冲天,台词却一句没忘。头顶是星空,脚下是大地,没人闻到她身上的酒气,也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痛。

    当丽娜报完幕回到后台,终于见到了那个她一路上念叨的人,那个她可以在他肩上尽情地哭一场的人。她提着裙子,跑着、叫着冲过通道,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扑进了海生的怀里。今晚,她所有的坚强,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崩溃。

   “你怎么才来,我不行了,喝得太多了,胃疼得要死......。”她伏在他胸前语无伦次地说。

    海生哪敢当众去抱她,却又担心她摔倒,只能用单臂扶着她的背,挺着胸膛,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直等到她从激动中平息下来,才扶着她慢慢坐下。

   “怎么样,为什么喝那么多的酒。”海生盯着她苍白的脸,关切地说。

    丽娜靠在椅背上惨然地说:“你们团里的干部听说我和你认识,都来敬酒。”

    一旁看热闹的无不窃笑这对未来的小叔子和嫂子之间的亲昵,这些人或许也有两小无猜的童年,但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大院里那种类似族群般的、血脉相通的青梅竹马关系。

    这时,舞台监督传来了话:“田大夫,准备报幕。”

    她一离开,海生也走了。他跑去演出所在地:六连连部,讨了些麦乳精,桔子粉,冲了一热水瓶,回到后台,递给正着急找他的丽娜面前,说:“喝了,这是暖胃解酒的 。”

   “还是梁连长想得周到。”丽娜转嗔为笑。她是那种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还喜欢讲些哥们义气的大院女孩。由于文革,她们失去了教育的蜕化,过多地继承了革命家庭的印记,在婚恋上基本倾向于按成分划分的门当户对。当年,丽娜答应沪生的追求,就因为他们是同一类家庭,再加上父辈间的生死之交与两家多年的情谊。在一个什么都不允许的年代,这么多的理由,足以让一个女人满足了。这世上,女人嫁得不是男人,而是男人身后的世界。

    而沪生了结这段恋情的理由很简单:两人在一起没劲。他天生不是那种能创造生活的人,但这不妨碍他幻想有人来点亮他的生活,为他带来生活的精彩。何况,他有这个本钱去选择一个能让他生活亮起来的女人。所以,他在选择了丽娜后,又选择了与她分手。

    丽娜并不在乎和沪生分手,他曾经给她带来憧憬和荣誉,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点燃她心中的爱火,那种欲生欲死的激情。两年中,他给予她的冷酷,远多于给予她的爱。她在乎的是沪生背后的家庭,在父亲过世后,她在梁家得以延续享受高干家庭的生活,而且未来的公公婆婆很宠她。天下哪一个女人不梦想一个无所不有,又无拘无束的家庭呢。

    于是,当沪生粉碎了她的梦想后,她想到了海生。虽然梁老三有些臭名昭著,但她并不反感他,甚至对他有一种与沪生不同的亲密感,这种亲密感给了她能够驾驭他的信心,凭他俩之间从小就有的青梅竹马关系,她向往能打开通向梁家的另一扇门。当宣传队要来海生的团里慰问演出时,她暗暗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玫瑰之梦。

    一杯滚热的麦乳精下肚,胃果然舒服多了,而更多的舒服来自心灵,看着海生写满关切的眼神,丽娜几乎快关不住情感的闸门,娇弱地对他说:“还是你对我最好。”

    关于丽娜和沪生分手的事,海生从小燕的来信里多少知道了些,他和小燕立场一致,都站在丽娜一边,所以心里总希望能做些什么来弥补沪生对她的伤害,可是,他突然觉得丽娜是不是误会了他的心意。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你们后勤部的宣传队,怎么会到我们团演出?”

   “你们打的这条坑道,是后勤的战时储备库,上次部里来验收很满意,特地派我们来慰问,怎么,不欢迎我们来?”

   “怎么会呢,你来了我欢迎还来不及,只是太意外了。”他和丽娜斗嘴总是以投降结束。

    说实话,刚才丽娜冲进他的怀里时,他真有一种异样的冲动,只是这种冲动注定是要被压抑的。性,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巫师,有时它在该张狂时躲闪,有时它在该闪时张狂,所以,当人类的智慧无法控制它时,就使用了自残的招数——禁欲。

   “对了,你不想回南京了,现在所有人都在往回调呢。”她说的所有人,自然是指干部子女人群,在她心里海生只有回到南京,她才能编织起自己的梦。

    海生只当她是在关心自己,说:“还没计划呢,我还是想去上大学,当兵太没劲了。”

    这时,舞台监督又出现了,客气地说:“田大夫,下一个节目是你的压轴独唱。”

   “想听我唱歌吗?”丽娜朝他妩媚一笑,见他点点头,更妩媚地说:“从小到大还没听我唱一首完整的歌吧?今晚这首歌专门唱给你听,你点一首。”

    海生油然想起当年和朝阳偷看她洗澡时她唱的歌,说道:“《长征组歌》里的《情深意长》。”

   “没问题,这首歌我从小唱到大。”丽娜一整衣衫,得意地登台去了。

    少倾,前台响起丽娜清澈婉转的歌声,歌声划破了夜空,在整个山谷悠然地流淌着。记的沪生说过,他就是听到丽娜的歌声,才开始追她的。

    丽娜连唱了三支歌,台下的战士和村民才放过她。演出现场的热烈气氛显然改变了她情绪。回去的路上,由于一路颠簸,她紧紧地揽着海生的胳膊不放,却又不和他说话,起劲地和一帮女兵絮叨着,说累了,就把头靠在海生的肩上养神,一旦想到什么有兴趣的事,又亮开嗓门大肆讲述着,到了后来,竟在海生的肩上沉沉睡去。给她当靠垫的海生,则好生为难。丽娜最初勾住他的胳膊时,以为是她醉意未消,他清楚那些女兵们明里暗里不时瞟他们一眼,曾想用换个姿式的办法轻巧地脱离她紧挨着的身体,却发现她在沉睡中依然紧拽他不放。他不会让丽娜不高兴的,但是事到如今,他几乎可以确信,丽娜在向他做那种暗示。

    陪丽娜回到团部,安顿好她,海生自己在招待所找到一张铺疲倦地躺下。躺在不是自己的床上,忧如躺在失眠的摇篮里,他翻来覆去考虑着一个问题:如果丽娜提出来做自己的女朋友,他该怎么办?

    随着对自己混迹的高干子弟群体愈来愈鄙视,海生已经确定这辈子不找同一群体的女孩子,他太了解她们了,不仅这些人的脾气他侍候不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和那些没什么头脑,感觉却好到了极点的大小姐们建立共同语言,他需要一个精神上富有的性伴侣。但是,还没学会拒绝的他,眼下则为如何拒绝丽娜大伤脑筋。他十分同情他,生怕因为自己拒绝她,会再次伤害她。他们之间有许割不断的东西,在意的人称之为情感,不在意的人笑言为藕丝。

    再如果,她找来了老爸老妈来说服自己,岂不是让他走投无路 。

    果然,丽娜走后,连着给他写了几封信,虽然没有直接捅破那层纸,但字里行间嘘寒问暖,俨然和亲人一般。尤其是一向不读书的她,也在信里和他大谈黑格尔,伏尔泰和尼采,真让他有些啼笑皆非。他就事论事回了几封信后,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到来。谁知,忽然之间她又没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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