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10-06 18:18:08

(三)

   早春三月,烟雨黄山。几场春雨过后,周围山上的茶场里,茶树都爆出了新芽。多少年来,茶叶就是黄田村生生不息的经济支柱,随着清明临近,黄田一年最忙碌的季节开始了。为了要赶在清明前收下头茶,村里下至10来岁的孩子,上到能动弹的老人都上了山,驻扎在黄田的机二连,也在周末抽出时间,上山帮村里采茶。

   成天跟机械、山洞打交通,突然有一天要换个新鲜事,上山采茶去,别人什么感觉不知道,海生心里却是雀跃不已。在船屋周围的山上,随处可见高低远近的茶田,经过精心修整后,大的像绒毯,小的像翡翠,顺着山势,一直点缀到千米之上的峰顶。多少次,海生盼望能走近它们,和它们一道呼吸高山云海的灵气。当他得知第二天就要上山采茶时,他哼了一个晚上《采茶舞曲》,把全班人都哼烦了。

   黄田的茶又名云雾茶,必须在水露晨雾中采摘,才能保有与众不同的清香。因此,天还没亮,船屋里就响起了集合号。在大队支书的带领下,听着远处公鸡的晨啼,全连在小路上拉开了长长的队伍。

   以前在山下看茶田,似乎并不遥远,今天实打实走一遭,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海生累得再也哼不响《采茶舞曲》,才到了茶田。此刻天已露出白光,透进纱一般的薄雾,茶田里已是人头攒动。原来,村里的老少乡亲们早就忙开了。全连以班为单位,每班分三个组,然后大队支书亮开公鸡嗓子,冲着连绵朦胧的茶田一阵吆喝,云雾中走出数十个采茶女。这一行,全凭一双灵巧的手,所以女人永远是这个行当里的师傅。

   站在海生身边的苗军,用胳膊捅了捅他说:“17个地雷全到齐了。”

  “是吗?你最喜欢谁?”海生难得开玩笑地问他。

  “我觉得1、2号不错,你呢?”

  “你不是喜欢张老师吗?”海生记得他曾是那么专注地盯着她的乳房。

  “那是因为熟悉,不是因为喜欢。”苗军居然能说出如此哲理的话,令海生也专注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长着大龅牙的支书对一帮大姑娘小媳妇说:“来,一个人带一个组去,负责教解放军摘茶,教得不好,没得工分哦。”说完,咧嘴一笑,黄黄的龅牙在烟灰色的面孔下倒是暴露的一清二楚。见一帮女人站着不动,他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又说:“这样,我叫谁,谁站出来听我安排。”当他叫到“倪珍珍”这个名字时,站出来的果然是小倪。海生弄清了小倪的全名,心里反而有些失落。本来这个“倪”姓很有些韵味,后面跟了个“珍珍”则诗意全无了。

   说来也巧,来领6班的就是三个形影不离的上海知青。苗军又捅了捅海生,小声地说:  “你的菜来了。”海生假装没听懂,反问他:“谁是3号,谁是4号?”苗军抢在三人到来之前飞快地说:“胖的是3号,瘦的是4号。”

   3号丹田气十足地说:“两个班长,跟我们走吧。”

   全班人跟在三个女知青身后,离开了茶田,走上了另一条陡峭的山路。前面一段已经走得腿肚子酸痛的海生,开口就问:“我们去哪儿啊?”

  “跟着走呗,到了就知道了。”排名第4号的瘦女孩似乎不喜欢贫嘴。

   其实海生这话本就不是说给她听得。可是会错意的还不止她一个,3号扭动着身躯说:“才走几步就走不动了,打起仗来怎么办呀。”

   绕过山腰,又一片茶田展现在众人面前,走在前面的小倪停住脚步说:“就是这了,这片茶田长在半阳处,日照晚一些,现在采摘正合适。”

   采茶,看起来容易,上手却是件非常小心的工作,要求摘的时候不能伤到叶面,更不能掐断或折损叶面,所以不能扯,也不能掰,只能用手指从芽根嫩处轻盈地将茶叶掐下来。这活最适合女人做,让手指一个比一个粗的年青战士们做,真有些勉为其难。难而这种爱民活动,是政治任务,摆得是架子,走得是形式,好比眼下,3个女知青领着10个大兵,热闹大于实际,至于一个早上能摘多少,谁也不在乎。

   在茶田的尽头,浓雾弥漫,隐约有几株特别的茶树,看上去沧桑的不行,海生心生好奇,就想去那摘,刚移步,正在教别的战士摘茶的小倪在身后叫住了他:“小心,梁班长,那边有悬崖。”她快步走过来说:“跟着我吧。”

   山里的晨雾,时疾时徐,时浓时淡,尤其在山口处,浓时整个人都被裹在雾里,连一步都跨不出,只有等风小了、雾淡了,才能看清脚下虚实。

  “我总算领教什么是腾云驾雾了。”走在浓雾里,海生又开始贫嘴。

   很少笑的小倪,居然咯咯一笑,说:“这几棵茶树,是这片茶田里最老的,据说有上百年树龄,炒出来的茶叶,也比其他树上的香。”

   海生跟在她身后说:“没想到同一座山上的茶叶差别这么大。”

   倪珍珍很有一套地说:“你知道吗,这片茶田里的茶是一级云雾茶,山脚下摘得茶叶,只能算普通绿茶。”

   海生见她乐意解释,就继续问:“为什么差别那么大?”

  “气温呗,高山上的温差大,茶叶的质量就好。”

  “你懂得真多,就和专家一样。”听到他的奉承,小倪莞尔一笑。海生见了,趁机问了一个与采茶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哪一届的?”小倪毫不在意告诉他是70届。

  “这么巧,我们俩是同届,你是哪个中学的?”

  “红星中学。你问这个干嘛?”小倪有些奇怪地反问。海生自顾自地再问道:“明光中学你知道吗?”“知道啊,在黄浦区。”“当年你是从彭浦火车站上的车,对吗?”小倪被他一连串发问问得没了方向,困惑地答道:“是呀。”

  “我有一个朋友是明光中学的,那天和你们坐同一列火车到皖南插队落户。从那以后,我就和他失去了联系。”

  倪珍珍见这个同是70届的半个老乡问得挺认真的,便热心地说:“我认识的知青中,没有明光中学的,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

  “女的,叫丁蕾。”

  一听是女的,倪珍珍顿时好奇心大气,问道:“你和她什么关系啊?好像不一般哦。”

   海生略有些口拙地说:“没什么特殊关系,只想知道她生活的怎么样。”

   他一句话,反倒勾起了倪珍珍的心事,幽幽地说:“知青,还能怎么样。”

   她正想有件事问面前的小梁班长,另一个6班长苗军走了过来,搭讪地说:“你们俩站在雾里,想成仙得道呀?”海生肚里明白他来的目的,热情地招呼他:“来看看,这里有几棵百年老茶树。”自己却抽身离开了。

   船屋里的战士们和村里的乡亲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却很少见面。偏偏这天傍晚时分,海生又见到了倪珍珍。

   原来,在船屋的前院,一侧厢房是机二连的伙房,另一侧是茶房,专供炒茶用的。里面有两只大铁锅,每年村里采下来的茶,都在这里杀青。早上摘的茶叶,下午晾干了,马上就送到茶房来炒,否则过了时辰,茶叶就变成了草。

   从黄昏开始,船屋里飘满了茶香,连队用自备的发电机在院里院外点亮了碘钨灯,当地人称它为“小太阳”,她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人们不断地把晾干的茶叶一担一担挑进来,茶房里热闹的如同过年一般,船屋里的战士们也趁机拥到茶房里凑热闹、拉家常。海生对闲聊没兴趣,他站在铁锅旁,专注地看着师傅如何炒茶。炒茶又叫杀青,不用工具,全凭师傅一双肉掌作铲在锅内上下翻炒,为的是不伤到茶叶。师傅的手掌和锅底之间隔着厚厚的茶叶,感觉上,滚烫的锅底不会伤及手掌。一旁看得手痒的海生,忍不住袖子一卷,征得师傅同意,走上去试两下,没想到碧绿的茶叶上带着滚烫的火气,灸得手受不了,一不小心手掌又炒到锅底上,烫得他呲牙咧嘴,赶紧把手浸入一旁的水池里,旁边看的人都被他狼狈样逗笑了。

   海生听见笑声里有个自己想听的声音,回头寻去,果真,小倪在人群中,正开心地朝他笑着,那是一种会心的笑,笑得人心头一荡。他用湿布包着手,走过去说:“你来了。”

  “来送茶叶。”倪珍珍看着他的手又问:“有没有烫伤了手?”

   海生那开了湿布,手背上有一块明显的红印,嘴上却说:“没事,没起泡。”

  “那儿有肥皂,用它把烫伤的地方抹一抹,会好一些。”小倪说着就要拉他过去,海生可不敢让她拉,赶紧自己过去,抹了肥皂后,手背上果然有凉气泌入,舒服多了。再看小倪,她正和炒茶的师傅说着什么。

   海生很想过去向她说声谢谢,又担心自己的行为太过了。毕竟自己还是个被人关照的人物,这么一想,索性退出了茶房。到今天以前,他对小倪从没有想入非非,说直白些,还没将她列入性幻想的对象,只是因为他心底里那个抹不去的人也是知青的缘故,才对她多了一份关注和亲近。然而,今天两人的频繁接触中,他突然觉得这个平常不苟言笑的上海姑娘,正向他传递某种信号,那是种很私密的暗示,当年王玲的眼神里也有它。

   他开始想入非非,在这香飘十里,春风沉醉的夜晚,能非分的想一个女人,自然是十分美妙的事。但是,他不能不走开,他深知眼前这颗“地雷”不能碰。在这个年代里,谁愿意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呢,何况,他是个已经开过一次玩笑,并且尝到了苦果,有了“前科”的人。

   倪珍珍将筐子里的嫩茶交给师傅时,盯着他把茶叶放进一个小锅里单炒,再回头去找小梁班长,哪还有他的人影,心里满是失望。从早上到现在,她一直有话想对他说,不是觉得开不了口,就是没有机会。到了这会下决心开口时,对方却不见了。一路寻出去,院子里有许多和他穿一样衣服的人,其中不少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她一边周旋,一边寻找,一直走到船屋外面,也没有他的人影,只好又回到茶房。

   炒茶是比采茶还细的活,一口锅放进十斤嫩茶,经过几个小时焙炒,到取出来时,只有2斤,1斤茶叶才卖几块钱。天下喝茶的,又有几个知道其中的艰辛。

   午夜时分,茶房里的人大都已散去。这时,小锅里的茶叶也炒好了,师傅把茶叶用毛边纸包好,交给疲倦不堪的倪珍珍,小倪给了他五块钱,打着哈欠往船屋外走去,出了门,意外地发现小梁班长就站在外面,不禁精神一爽。

  “小梁班长,你还没睡啊?”

  “没呢,在值班。”

   值班确有其事。这两天,船屋的前院成了市场,谁都可以进去,连里担心出乱子,规定党员班长夜间轮流值班。今晚本该轮到苗军值班,结果早上采茶时受了些风寒,海生就顶了他班。再说,晚间离开茶房后,内心反复被倪珍珍的眼神折磨,心想,等她的茶炒好,怎么也要到半夜。所以,他帮苗军值班,还戴着别样的欲望。他一直没再进茶房,也是因为怕连队其他人起疑,反正她迟早会出来,还不如就守在门外,虽然守得很苦。

   倪珍珍见左右无人,站定了说:“我正好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此刻的海生恨不得把她所有的事都包了,爽快地说:“什么事?你说吧。”

  “上海的三线工厂马上要开始招工了,公社分到5个名额,我也报了名,但是,想去的人太多了,我又没有后门,想着给大队支书送点礼物,请他帮忙争取一个名额。”

   海生脑海里出现那个满口黄牙,嘴比脸还大的支书,他对这个人没一点好印象,问她:  “他只是个大队支书,名额在公社手里,他能给你弄到吗?”

   “你不知道,他弟弟原是公社书记,现在是县里领导,否则他怎么当得上这个书记。”

   “你想送他什么呢?”

   小倪把视线定格在他的手腕上说:“我想送他一块上海牌手表,但家里人说,上海买这个要凭票,他们搞不到票,听人说你有办法,就想到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到此海生方才明白,她今天那怪异的眼神,原来是为了这件事,立刻很惨然的在心里笑自己自作多情。同时又想,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的,而最后说出口的又是另一句话:“我也不敢打保票,只能先答应你,最后能不能买到也不一定。”

  “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你一定要帮帮我。”倪珍珍说着把手上的那包茶叶送到海生手里,一步不松地说:“这就是今天从那几棵老茶树上摘下来的茶叶,炒出来只有半斤多,送给你尝尝新鲜。买手表的钱,我明天就给你。”

   海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这半斤茶,可说是极品,他怎么能接受,忙不迭地说:“不行,不行,部队有纪律的,不能收你们的东西。”

  “这点茶叶算什么,你们连队领导每年都要到大队买很多茶叶进贡上面。”

  “那我给你钱。”已经断了邪念的海生,被还有余温的茶叶弄得左右为难。

  “你这么见外,是不是看不起人啊。”小倪说着,眼里倾出了泪水。

   海生最见不得掉眼泪的,见她这样,肾上腺素又开始飙升,不仅收下了茶叶,还立即摘下腕上的表,递给她说:“这块上海牌手表买了没多久,和新的差不多,表带也是新的,你不嫌弃的话就先拿去送人,别耽误了事情。”这是海生第一块表,平时都藏得严严的舍不得戴,今天是为了炫耀才戴上的。

   小倪一见,喜出望外。其实她在茶房时就注意到他手上戴着闪亮的上海牌手表,当时就想,能不能求他卖给自己,只是凭交情,自己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人家从手上摘下来给她,这话实在说不出口,现在他要主动给她,天大的事一下子就解决了。她接过手表激动地说:“可是我拿走了,你用什么啊?”

  “呵呵,这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一定要用手表。”

  “那太谢谢了,明天我给你送钱来。”倪珍珍说罢,欢天喜地走了。

   皖南是上海的腹地,60、70年代,在皖南的崇山峻岭里,建设了一批从上海过来的工矿企业,包括医院、学校、公安、商店、交通,五脏俱全,就差没建火葬场了,外称“小三线”。这些企业全归上海管辖,甚至三线厂的人员犯法作案,被当地公安抓了,也得交给上海市公安局下属的三线公安局去办。三线所有从上海迁来的职工户口仍留在上海,他们的工作、生活在工厂内部,与外界分离,连生活日用品都从上海运来。机二连每星期都会去附近的三线厂洗澡,那里面说的是上海话,卖的是上海货,连空气里都带一股上海味,就跟到了上海似的。

   作为征用土地的补贴和需要人手,三线工厂每年会在附近招一些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工人。一旦进入三线厂工作,就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镇户口,对世代被限制在山沟里的农民来说,这可是山鸡变家鸡的千载难逢之机遇,而对倪珍珍这些上海知青来说,若能进自家的工厂,无疑是跳出苦海,回到上海的天赐良机,所以,无论是谁,都会尽其所能,想方设法,削尖了脑袋去争取。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海生很少能见到小倪,再往后,她几乎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了,可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她进三线厂的事,偶尔有几次,他从船头的三角小屋里,望见她进出家门的身影,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无喜也无悲。

                                                     (四)

   山里的生活,是跟着季节走的,尤其到了春天,群山恢复了绿装,每天都会给你一个惊喜,只要有休息的空挡,海生一定会徜徉在工地附近的林里与溪边,他没有倪珍珍她们的忧愁,却有着精力过盛的烦恼,恰好,大自然扮演了他的梦中情人的角色。

   收完早茶的那段日子,世界仿佛泡进了水里,不是细雨霏霏,就是薄雾绵绵,令春意无处不在。脚下的泥土中长出了许多新奇的小草,矮小的灌木丛里爆出许多怪异的新叶,湿湿的空气中,浓浓的清新味儿化都化不开。他下到岩底,想和清澈的溪水做亲密的接触,却惊讶地发现,不久前还是裸露的沟渠,已经被高处汇集而来的溪水淹没了,只剩下大一点的石块,孤单地兀立在水中。在平缓处,小溪变成了河床,积满了四处汇来的水流,海生用手捧了些吸进口中,甜甜的水里带着草木和岩石的味道。

   在溪水的那一边,紧挨着山脚,并排长着两棵高大的乔木,枝头绽满了硕大而雪白的花朵,就像亭亭玉立的两位仙女,不经意地来到人迹杳然的荒野,却被他这个凡夫俗子撞见。他的心为它们狂跳不已,踩着溪涧上的石块,一蹦一跳地到了对面,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奔过松软的草地,一直跑到两棵花树下,才敢肯定它们就是自己最喜爱的白玉兰。他原以为白玉兰是人工栽培,长在城里的树,因为它看上去高贵娇嫩,却没想到在这深山里能见到它。

   城里的白玉兰通常只有3~4米高,而这两棵野生白玉兰,足有7~8米高。白玉兰的别致之处就是先开花后长叶,所以,当它开花时,入眼尽是怒放的花朵,洁白硕大,布满了枝头,丰腴又厚重的花瓣看得人心都醉了。此刻,世上所能列举的一切欢乐,都无法比得上眼前梦幻般的美景,海生痴痴地呆立在玉兰树下,让灵魂一点点渡过去,与它们融为一体。

   此后的日子里,他天天来这里,或凝视着纯洁的花蕾,把心中的诗念给它们听,或站在枯萎的花瓣里,唱着忧伤的歌。

   白玉兰之后,绽放的是无处不在的杜鹃花,暮春季节,它四处盛开着,常常一不小心就会在溪边的石缝里,路旁的草丛中,被它怒放的身姿,惊出满心的喜悦来。杜鹃花又叫映山红,在大树被伐尽得山坡上,这种矮小的灌木长得格外茂盛,大红的、粉红的、紫红的,红红火火地铺满了山坡,让人觉得它们是死去的大树的血浇灌出来的。除了红色,还有白色、黄色等,虽不如红花开得火爆,却总能给你惊喜,当你在红地毯般的花丛中漫步时,突然冒出一丛白杜鹃,恍如天上的神仙将一串珍珠遗落在绿毯上,让人嘘吁不已。只是每每当海生赞叹这些美景时,又陷入身边没有一个知己的忧伤中。

   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的眼里,山中的生活,无聊又闭塞,和他们不同,海生则爱上了这里安详又神奇的气息,这里不存在统治和被统治的邪恶,万物自生自灭,没有仇恨,没有阴谋,更没有小人。偶而,他收到一封沪生的来信,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军事院校的大学生,信里很不客气地说,你呆在山沟里有什么出息。这才让海生认真考虑外面的世界。看来,沪生现在混得不错,记得一年前,海生在家里的风头盖过了他,一跤摔下来后,他已经没心思去和别人比什么高低了,如今,他只想做一个任别人嘲笑,唯独自己喜欢的山里人。

   在没到黄田之前,海生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个叫黄田的地方,到了黄田,才知道这儿藏了许多历史的印记。

   历史就像一座山,你没看到并不能证明它不存在。

   在船屋的南面,逶迤而下的山势,正好将其一角嵌入视野里。绕过山角,有个秀丽的山谷,谷中有几排与民舍不同的房子依山势而筑。房前的路旁有一圈低低的院墙,居中有扇大门,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有四个斑驳的字:“黄田中学”。海生第一次和这个挂在大山里的校牌有幸照面,是因为和学校的篮球比赛。

   一进校门,就是学校的篮球场兼操场,球场后面是依山而建、逐排向上的校舍,共四排。前两排是教室,后两排是宿舍,其中尤其显眼的是第四排,在房前长长的晾衣绳上晾着红红绿绿让人心动的女生内衣。看来这还是个寄宿学校,想不到在这么偏僻的山沟里会有一个寄宿学校,海生有些纳闷,更多的是欣喜,当兵前学校在他心里没有一丝地位,现在任何一座学校都会引起他充满羡慕的乱想。

   机二连的篮球领军人物是连长杨正群,他是当了兵后才知道摸篮球的。虽然打起球来勇猛无比,但球技却很一般,他带着球队和黄田中学几番交手,总是差一口气不能赢对方。海生来了后,多了个能投、能防、能控球的生力军,杨正群自然跃跃欲试。因此,没多久就向学校下了战书。

   黄田中学的球队,清一色由教师组成。他们一出场练球,海生就破解了他们屡战屡胜的秘密,同时,这个秘密亦让他吃惊不小。

   破解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这些老师竟然用上海话交流。在中国,城市越大,篮球的普及程度越高,面对一批上海籍老师,自己连队输球理所当然,真正令海生吃惊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极其封闭的山沟里,居然会有一群上海老师!从年龄上看,这些老师没有40,也有30好几了。

   趁双方赛前寒暄时,海生请教了校方的领队朱老师,才知道这个黄田中学原来大有来头。早在三十年代,这个中学就存在了,当时叫皖南师范,国民政府曾授予它模范学校的称号,自然是有些名气。解放后,皖南师范仍然保留了下来,按新政府规定,既是师范学校,老师就由全国统分,管你是北京人还是上海人,分你来这,你就得来。60年代,皖南师范的名号取消了,改为黄田中学。之前分来的老师只能继续留校教书。因此,若论师资,这个藏在深山里的学校,在整个宣城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遗憾的是,这年头师资已经没用了。

   或许正是师资没用了,这几个上海老师待人很随和,只一会,海生就和他们攀谈熟了。每一个故意和别人套近乎的人,都怀有潜在的目的。平日很少和人套近乎的海生,此时当然怀有目的,只是他的目的非常人能想到。他很唐突地向刚认识的朱老师提出个怪异要求——借书。直觉告诉他,这些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一定藏有不少好看的书。读书是他此时最大的贪噬,因此他才有勇气厚着脸皮去求人。这个唐突的请求也令年长他十几岁的朱老师惊诧不已,但他还是满口答应球赛结束后,带他去自己的宿舍,看中哪本就拿去看。

   球赛开始后,多了个粱海生的机二连果然鸟枪换炮,两个队打得难分难解。扣人心弦的比分把学校里的学生都吸引出来观战,有的站在操场上,更多的站在宿舍前的空地上,一排排宿舍前站着一排排的人,由下至上,就像天然的看台,球场上每一个人的动作都能一览无遗。这时,海生拿到了前场球后,急转身做了个跳投,球直落网中。正当他得意时,从最高的看台传来了空灵般的掌声。那应该是对手的阵营啊,怎么可能给他鼓掌?他好奇地望去,在那挂着许多小内衣的晾衣绳下,站着一排少女。他一下就找到了拍手的女孩,她身穿一套白色的运动服,连脚上的鞋子都是白色的,站在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一排十来个女生,只有她在拍手,而且拍手的姿势也特别好看,不像别的那样大开大合。而且两只胳膊夹在胸前,双手一张一合地拍着,同时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海生看,神态非常诱人。

   一瞥之余,海生竟然看得呆住,被队友传来的球狠狠地砸在脸上,惹得全场一阵轰笑。有美女助阵,海生的手特别顺。随着他投进个压哨球,比赛结束了,机二连小胜黄田中学。杨正群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听说梁海生要去朱老师那借书,一挥手就同意了。海生再抬头找那位女生,早已芳影全无,只剩下几件内衣随风飘动。

   他怅怅地跟在朱老师身后拾级而上,接近最高那排宿舍时,朱老师向左一拐,去了第三排宿舍,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海生突然瞧见另有一排石阶通向厕所,和朱老师招呼了一声,便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往厕所跑。除了想上厕所,他的心被一种寻找支配着,哪怕只有几秒的机会。

   恰恰在厕所前,迎面碰到了那个“人面不知何处去”的白衣少女。她正好从女厕所出来,两手还在腰间整理衣衫,两人面对面就这样停下了。白衣女生楞楞地看着他,双手也忘记了放下,秀气的脸上吃惊地半张着小嘴,海生则语无伦次地说:“不好意思,我在找洗手池。”

   同时,他面对面地把对方看了个清楚:小小的鹅蛋形脸上,果真有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很招人喜欢,完全不像个山村姑娘。

  “洗手池在那,我带你去。”她放下双手,爽快地一笑,头也不回地把海生领到了一间水房里。

    水房的中央放着两个巨大的木桶,各有一个水槽从后窗接进来,水通过水槽流进两个木桶里,满了后从出口直接淌到水泥地面上。这两个大木桶,一个是饮用水,一个用来洗手洗脸洗衣服。海生按她的指点,先洗了洗手,再拿起另一个桶上挂着的葫芦瓢,勺了半瓢水,美美地灌了个饱,然后冲着白衫少女说:“这水怎么这么甜?”

  “你放心,这水是山上接来的泉水,很干净的。”她盯着他很认真地说。

   在道了声谢谢后,心跳不已的海生不知道再怎样和她交谈下去,希望她能开口说些什么,殊不知那女孩此刻正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双方就这样在互相的迟疑中,竟一步一回头地分了手。

   海生木然地找到朱老师宿舍,朱老师已经准备好了一摞书在等他。虽然两人才相识,而且还是球场上的对手,但在朱老师眼里,这个年青的军人更像一个好学的学生,令他有惺惺相惜的欲望。海生饶有兴趣地挑了一遍,只选中了一本苏联人写的《逻辑学》,其余的是一些文革前的小说和西方名著,他早已看过。他有些不满足地问:“朱老师,有没有西方的哲学或宗教书籍,比如黑格尔、卢俊、伏尔泰等人的。”

  “哈哈,小梁,看不出你读的书还真不一般。”朱老师说完,从床垫下摸出一本《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递给他。海生一看书名,瞳孔直接变绿,兴奋地说:“太好了,我早就听说这本书,一直找不到,没想到在这儿找到了它。”

   海生兴冲冲地回到球场,那白衫少女此时已不再困惑他了,杨正群见他一脸兴奋的样子,有心问他:“借了什么书?”

  “苏联的《逻辑学》。”海生早防着这一招,乖乖地把拿在手上的书递给他。

  “苏联的书,不会是修正主义的东西吧?”

  “这本书是五十年代的教科书,当时苏联还没修呢。”

   赢了球的杨正群额外大度地把书还给了海生,何况他也知道,在读书方面,自己不如这个高干子弟。前两天,梁海生给全连上批林批孔课,深入浅出,贯通古今,说得头头是道,战士们的评价比连队干部讲得好,而连队干部背地里对他评价,归为八个字:“高干子弟,见识多广。”言下之意,海生又沾了家庭的光。

   但是,能把沾了的光亮起来,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比如这本《逻辑学》,全连又有谁能啃得动。

   有了篮球,有了书,海生去黄田中学的机会自然多了起来,可惜的是,幸运之神不知躲哪喝酒睡觉去了,去了几次,都没看到那个已经映印在心底的白衫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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