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之关12019-01-27 11:43:51

第一章  

《一》1919年5月4日,太阳东升时,一个婴儿诞生了。

中国北方,一个村子叫柏家寨,柏家寨有一个四合院。四合院里,一个头戴瓜皮帽,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屋檐下,低头焦急地走来走去。他叫柏纯孝。他的第二个老婆要生孩子了。啊,男孩,一个男孩!老天保佑,一定要给我一个男孩!他在心里祈祷,他在心里呼唤!他多么需要一个男孩来传宗接代,重整家威!

柏纯孝继承了祖上八十多亩土地。他这一支三代单传,人丁稀少。他已经四十多岁,还没有一个儿子。他有田有地,却势单力薄。保长乡长敲诈他,勒索他。族人眼红他,巴他绝了后,好占他的家产。他常常受欺侮,他常常憋一肚皮窝囊气,却又无可奈何。他常常在心里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你眼瞎了么!你有眼吗?你若有眼,为什么不保好人,老保坏人啊!为什么你给坏人好几个儿子,却不给我一个儿子啊!

 

 

柏纯孝有一块八亩地,下埝是堂兄柏纯义的。柏纯义犁地常常戳他的埝跟。刚打起来的新埝,过不了几年就又倒了,塌了。柏纯孝为这事肺都要气炸了。可你有什么办法?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柏纯孝信步走向八亩地,远远看见柏纯义跟三个儿子整地。他知道柏纯义要使坏心,就急急大步流星地奔过去,一看,埝上正留着新铲的铁锨印子!他们正是趁着雨天,才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今天饶不了你,*****的!柏纯孝站在埝上指着新铲的铁锨印,火冒三丈地骂:

“他妈妈的,这是什么!你要铲,怎么不铲你妈的屁股,你铲我的埝!”

柏纯义他们早就看见柏纯孝来了,却装得没看见一般,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继续干他们的活儿。一直到柏纯孝站在埝上高声大骂,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斜眼看着柏纯孝。柏纯义把手里的铁锨顺手往地上一插,双手叉在腰里回骂:

“*****的,你骂谁?你是活的不耐烦了怎的?”
“我就骂你,怎么的!”

柏纯孝手抖着指着埝上新铲的锨印:“你是死了没地方埋,给你找坟地怎么的!你就这么希罕别人的地?”

柏纯义看看自己身旁三个熊腰虎背般的儿子,就用鄙夷不屑的眼睛瞪着柏纯孝,往手心上狠狠唾了两口唾沫,抓起铁锨对儿子说:

“干活!别理他!我看谁今儿敢动我一根屌毛!”

柏纯孝要破着命上了。他从埝上跳下去,猛扑过去,要跟他们来死的。柏纯义的大儿子揪住柏纯孝的前襟推搡着嚷:

“你骂谁?你想干啥!我看你皮痒痒了吧?”

柏纯孝跳着蹦着,气得眼睛都红了,破着喉咙大叫:“我就骂你!我就骂你!妈妈的,你为什么铲我的埝?你为什么铲我的埝?”

“为啥铲你的埝!你埝上的土掉下来压我的庄稼,我就要铲!你看我铲!我不找你,你倒来缠我!”柏纯义说,用铁锨故意在埝上乱戳。

柏纯孝见这蛮不讲理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嘴里泛着白沫,嘴唇哆嗦,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还眼睁睁看着柏纯义他们用锨在埝上乱铲乱戳!柏纯孝就扑过去,要夺柏纯义的锨,两个人立马纠缠在一起,你要捶我的额头,我要抓你的面皮。三个儿子一看,一拥而上。柏纯孝自己也不知怎么地,就已经倒在地上,只觉得周围全是拳脚。柏纯孝没有还手之力,只有嘴巴挣扎着叫骂:“你妈的,你打!你妈的,你打!”

柏纯孝好不容易抱着柏纯义的腿,也顾不得挨打,就用嘴去咬。柏纯义三个儿子那里容得他张嘴来咬,就拽胳膊的拽胳膊,提腿的提腿。柏纯孝尽管嘴里骂着,胳膊甩着,腿踢着,无奈,已被那父子四人凌空提起来,刷地一下摔出去,丢在几尺开外的泥土地上,脸蹶在泥土里。柏纯孝翻身坐地,满脸泥土,抬头要骂,嘴里却装了泥土,就只有不停地先吐出嘴里的泥土来。他已经气昏头,他豁出来了,他爬身起来,一头猛冲过去。柏纯义趁着柏纯孝的冲劲,右手抓住他的前襟一拉,左手顺势猛地一推,下面用脚一勾,柏纯孝又一个嘴啃泥地爬在地上。柏纯义鄙夷不屑地骂:“屌样儿!还能怎么?哼!”柏纯孝知道他们人多势众,今天来不过他们。他从地上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哑嘶地边瘸边骂:

“柏纯义,咱们不的毕!你等着,咱不的毕!”

柏纯孝虽然气昏了头,却听得清清的,柏纯义骂他:“绝户头!不的毕?看你还有日天的本事!天生的绝户头!”

 

 

柏纯孝伤心透了,不是因为他打架吃了亏,而是没有儿子,他是绝户头!他不能善罢甘休。他先找族叔柏敬儒评理。不料柏敬儒慢腾腾地说,你没儿没女的,眼睛一闭,还不都是别人的么。争那干什么呀,何必生那么多的闲气?后来又说,最好的办法,是过继一个儿子。你找一个人多势众的,看谁还敢欺侮你。柏逢时一听,心里想,谁家人多势众?还不是你们家?妈的,都想谋我的家业,休想!这些贼儿!没有一个操着好心!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装着没听懂柏敬儒的话。直到从柏敬儒家里出来,这才把嘴里的唾沫狠狠地朝柏敬儒的大门“呸!”地一声吐出去。他心里越来越想要一个儿子,自己亲生的儿子了。

村里人看着柏纯孝家人丁单少,势孤力薄,没有靠山后台,就都变着法子欺侮他。今儿个,他的一颗树让人挖了;明儿个,他的玉米棒子让人掰了;要不就是有人把牛放到他的地里,吃他的庄稼苗儿;或者,跟他连畔的人家,犁地时,故意犁过了犁沟。柏纯孝心想,绝不能让祖业败在自己手里,他一定要有一个儿子,他一定要让儿子当官。他常梦见儿子当了官,把柏纯义跟他儿子一起关在大牢里,打他们的尻板子。给他们套上大木枷,让他们吃够苦头,然后拉到集会上示众,最后砍掉他们的狗头!这才算解了自己的心头之恨,才算出了怨气,心里才真舒坦。可是刹那间,掉在地上的头,又长在脖子上,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他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啊,儿子!啊,儿子!我要扬眉吐气,我要报仇雪恨,我要有一个儿子!我要让儿子当官!现在他的小老婆就要生产了,他坐卧不宁,心急火燎。突然,婴儿的啼声从屋里传出来。柏纯孝浑身打颤,他爬在窗口,声音发抖地问:

“儿子?可是个儿子?”

“是个儿子。”

“儿子!是个儿子!我的老天爷,你可睁开了眼啊!”柏纯孝热泪纵横,顾不上禁忌,冲进产房,从接生婆手里抢过儿子,抱在怀里,睁着含泪的眼睛,颤巍巍地说:“让我看看我的儿子!儿子!你可是我的儿子!”

 

 

这个儿子,正好在别人诅咒他断子绝孙,正好在别人变着法子图谋他的财产,正好在人们不断欺侮他的时候,来到他的眼前,他怎么能不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抱着他的儿子,心里想,为什么只有一个,为什么不能像杨老令公有八个!要是有八个儿子,我眼里还有谁?要是有八个,试看今日是谁的天下!他要给儿子起一个好名字。

“适逢其时!哈哈,那些王八羔子的,咒我是绝户头,妄想!老天有眼哩!”他给儿子起名“逢时”,来表达他的兴高采烈,洋洋得意。但是柏纯孝牢记“玉不琢,不成器”、“教不严,父之过”的古训。俗话不也说“棍棒下面出孝儿”嘛。他要实行严教。他要叫儿子读书,好好读书,将来做官。他要扬眉吐气,他要荣宗耀祖,他要盖过那些欺负他的人。柏逢时从记事的时候起,就不曾见父亲对他笑过。他只记得父亲严肃的脸,严厉的眼睛,还有不时的呵斥声和巴掌。父亲拉长了脸,反复讲他如何受人们的气,最后总是说:“要争气!好好用功,将来干成事,就没有人再敢骑在你头顶上拉屎拉尿了!”柏逢时很小很小就开始背《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了。土地让人们安土重迁,让传种接代更为强烈。土地强化的是人们内心的权力欲望,抑制的是人们内心对个性自由的渴望。

《二》 六岁那年,父亲要给柏逢时娶亲了。

如果是现在,六岁,原本是听爷爷讲 ,孙悟空在老君的八卦炉里,炼就火眼金睛,手拿金箍棒,大闹天宫;是听奶奶讲,哪吒脚踏风火轮,抽掉龙王筋;是听妈妈讲《白雪公主》,是听爸爸讲《丑小鸭》的时期。也是偎在妈妈怀里撒娇,或者跟小伙伴打弹子,放风筝上蓝天的时期。然而,柏纯孝却要叫六岁的儿子担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他希望儿子快点生孙子,一个又一个,生一大群,个个熊腰虎背。那时,他会威风起来的。那时,看谁再敢欺负他?那时,他会是一个真正的老太爷。

冬初。白雪覆盖着大地。凛冽的寒风掠过荒寂的原野,从树林的秃枝中穿过,发出尖锐凌厉的叫声。柏家的迎亲队伍,终于伴随着朔风回来了。乐队吹奏着,鞭炮响着。人们忙着迎新娘,看新娘。柏逢时从马上下来,掀掉礼帽,一头钻到小伙伴堆里打闹戏耍。

“逢时,逢时,逢时呢。”有人一连声地喊。六岁的逢时,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他手里拿着一团纸,蘸着墨汁,正追着一个小伙伴。他脸上刚被那小伙伴抹了一团黑,他那能善罢甘休!那个小伙伴,在人群的空隙中钻来钻去,突然藏在一个大人后面,从大人的两腿中对柏逢时做鬼脸。柏逢时情急地从大人两腿中间猛地往前一钻,想揪住那个小伙伴,却顶得那大人打了个趔趄。那大人赶紧站稳,一看是柏逢时,正要发作,一想今天是他娶亲的日子,就只是严肃着面孔说:“你不听有人喊你吗?”

柏逢时一见是父亲,条件反射地带着脸上的墨迹,端正地站在那里。这时柏逢时的舅母过来拉着柏逢时的手说:

“好我的逢时,都找你好半天啦,原来你在这儿。走,快跟新媳妇拜堂去。”

柏逢时被舅母拉着来到祖先堂里。大堂墙壁上挂着列祖列宗的画像,上面是一个大匾,匾上是烫金大字。画像前是供桌,供桌上是后代祖宗的牌位。牌位按辈分大小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牌位前是香炉,香炉上烟云缭绕。柏逢时与新娘香芸站在祖先堂正中,在礼官的叫声中给天地祖宗叩头,给长辈叩头。柏逢时感到骄傲。他得意兴奋得目光灼灼。他今天是世界的中心,大家都围着他一个人转,就连父亲对他也温和了许多。柏逢时想起今天早上,在礼乐的伴奏声中,给他剃头,给他戴上插着金花的礼帽,给他穿上长袍马褂,披上红绸。拜过祖先父母后,在人们簇拥中,穿过人群,走出大门。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扶他上了枣红大马。迎亲队伍早已排好长队,有人替他拉马,前面有吹鼓手仪仗队开道。他的马起步了,那长长队伍,才跟在后面走动起来。他骑在马上,看着跟他一样大的男孩,在地上争着抢着拾地上没有燃响的鞭炮。要是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没有人管你,打你;再也不背诗曰子云,《三字经》、《千字文》;大人们都逢迎你。他兴高采烈,他兴致勃勃地作揖,他飞快地爬在地上磕头。他不时笑嘻嘻地回头望着围观的人们。这恰与新娘迟缓冷漠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柏逢时眨着眼睛,焦急望着新媳妇,心里想,你怎么就这么慢腾腾地,你怎么就不快一点儿呢。磕完头,我还要玩呢,我非要也给他脸上抹一大块黑不可呢。

 

 

天黑了。客人陆续散去,柏家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吃罢饭,一些近亲女客聚集在柏逢时大娘的屋子里。柏逢时的大妈和妈妈坐在炕头,柏逢时靠在妈妈怀里。屋子里挤了一屋子人,有坐在炕上的,有坐在凳子上的,也有站着的。柏逢时的大娘宽厚慈祥地对柏逢时说:

“逢时,今晚可不能老缠着你妈。你得跟你媳妇睡去,听见了没有?”

“我才不跟她一起睡呢。”柏逢时歪着头撅着嘴说。

“嗯——!”大娘先装出吓唬的样子,然后温和地哄着逢时,“那你娶媳妇干啥?有了媳妇就得跟媳妇睡。有了媳妇就是大人了。你说,谁家大人还跟他妈睡在一起?”

“我大?我大也没有我爸大!我爸能跟我妈睡,我就不能跟我妈睡!看你说的。”柏逢时歪着头说,他把妈妈抱得更紧了。妈妈的怀抱永远是那么温暖而充满爱意。

人们忍俊不禁。年青人捂着嘴,强憋着在肚皮里翻滚不已的笑。有的实在忍不住,就急忙转身往外跑,屋子里还是爆发出欢乐的笑声。人们前仰后合地笑着。

“笑什么!笑什么?”柏逢时有点恼怒,他迷惑不解地环视周围的人说,“我说的不是实话?我说的不是实话?”

大娘笑着说:“到底小,不懂事,净说些傻话。”
“傻话?我才不傻呢,那还不是真的?”

柏逢时的妈妈笑着把逢时抱在怀里,一边拍着,一边哄着:“谁说我逢时傻,一点也不傻。今晚不去就不去,乖乖儿的,妈哄你睡。”说着轻轻的摇着,拍着。柏逢时一听妈这么说,就从妈妈怀里起来,要解扣子松裤带。妈妈哄他说:“这么多人,你怎么睡?先穿着衣服滚一会儿。等一会儿,人都走了,妈好给你暖被窝。这么多人,你都不怕别人看见你的光屁股儿。我娃乖乖,听话,啊。”柏逢时听妈妈这么说,就撒娇地滚在妈妈怀里。紧紧地抱着妈妈。到底是折腾了一天,也实在累了,不由得迷糊着眼睛。就在他将入睡的一刹那,突然半睁开眼睛,半抬起身子,迷迷瞪瞪地大声说:“我可不去!啊,妈,我不去!”

“不去,不去。快快睡,啊,我娃乖乖。”柏逢时的妈妈边说,边拍着,嘴里“喔喔”地哄着。不一会儿,柏逢时就发出均匀的鼾声。大家也都不由抿着嘴笑。等柏逢时睡熟了,大娘这才抱着柏逢时,轻手轻脚地送进了新房。

 

 

柏逢时被安顿到新房里,客人也都各自安息了。大娘对逢时的妈妈说:“你也睡吧,这几天你也够累了。有事,我招呼就是了。”柏逢时的妈妈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虚和惆怅。他的儿子,从今以后就跟另外一个女人睡在一起了。他毕竟太小,什么事也不懂啊。可是你舍不得也没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都这么着。

逢时的大娘,是虔诚的佛教徒。夜深人静,她合掌跪在佛像前,为全家祈祷,为自己祈祷,也为逢时祈祷。逢时虽说不是她亲生的,她跟亲生的一样疼他,护他。逢时的妈妈有时要打他,拧他,他就一头钻到大娘怀里。供桌上香烟袅袅,菩萨慈祥地笑对人间。逢时的大娘希望菩萨能永保全家平安,能让逢时早生贵子。她吃尽了没有儿子的苦。因为没有儿子丈夫骂她,邻人笑她。族人觊觎她的家产,村里人无端地欺负她家。她现在要烧香积德积善,为自己的来世,为逢时的今世。她希望柏家能人丁兴亡,家业发达。

夜已经很深了,大娘仍然跪在佛像前合掌祈祷。这时她听见从新房里传来柏逢时的喊声:

“妈,我尿。妈,我尿。”

逢时的大娘轻轻走到庭院,侧耳倾听。逢时还小,还不懂事,香芸会悉心照管他吗?

新房里红烛高照。红色的家俱,红色的绸被,红色的画儿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既鲜艳又温暖。睡得迷迷糊糊的柏逢时连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他生气了。原本不应该这样,妈妈应该来哄他的。他要表现他的愤怒了,他闭着眼睛大声拉长了声音喊:

“妈——我尿——”

他拿足了劲儿喊,他生气妈妈来得太慢。过去可不是这样。只要他稍有动静,妈妈就爬在他的身边,柔声柔气地对着耳朵问他,哄他。心肝儿,宝贝儿地叫着。那温暖的气儿吹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她的手伸到自己被窝里,温柔地抚摸。妈妈还轻轻地拧她的屁股蛋儿,柔柔地亲他的脸蛋儿。妈妈一边哄着,一边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抱在她热烘烘软绵绵的怀里。他从不睁开眼睛,他只感到浑身软酥酥的,有一种醉人的舒适。然而,他却装着不自在的样子,脸苦楚着,嘴哼唧着、呻吟着来延长妈妈的爱抚,来引诱妈妈更多的爱抚。然而,今天没有,没有人管他,理他。他终于暴怒了。他索性双腿蹬开被子,赤条条地凉在炕上,来示威,来发泄他的愤怒。他呼喊着:

“妈——尿——”

炕那头,十五岁的新娘香芸坐起来,不知怎么样才好。香芸穿着一身红绸衣,在全屋红色映衬中,更显出香芸的粉白红嫩。她羞涩而大胆地望着自己丈夫那赤裸的身子。

“当家的,他该尿啦,你哄着他。”

逢时听大娘在窗外说话。他奇怪地睁开眼睛。啊,这在那里?为什么不在妈妈炕上?啊,他们骗我!他愤怒地紧闭眼睛,憋足了劲儿地哭嚎起来,他抗议大人们的欺骗。

新娘听大娘在窗外叫她,她下意识地陡然回头,好像做错了什么,她的心怦怦跳着。

“当家的,你怎么啦?你没听见他在哭?”大娘语气有点不满了。新娘只好从炕那头爬过去,没好气地去拉哭嚎着的柏逢时。柏逢时愤怒地甩开香芸的手,想在炕上撒泼打滚。他要跟妈妈一起睡,他不跟这个生女人一起睡。新娘对这又哭又嚎的柏逢时手足无措。她想拉,手却停在空中。她羞怯犹豫而又无可奈何。

柏逢时哭着叫着,满院子都是她的哭声喊声。

“我说当家的,你是成心让他冻着不成?你就不能哄哄他!”

新娘香芸突然用牙咬着嘴唇,猛地把柏逢时拽起来,柏逢时还想挣扎反抗,香芸随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柏逢时被这意外的一拧,吓得突然止住哭声。他莫名其妙地摸着生疼生疼的屁股,茫然不知所措。他这才睁开眼睛,只见新娘满脸怒气地瞪着他。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新娘恶声恶气却压低声音从嘴里挤出一个字:

“尿!”

他立刻气馁了许多。他还想哭想喊,可一见新娘那一双恼怒的眼睛,就只好哽咽着哭声,光着屁股跳下炕。尿盆里响起轻轻的叮咚声。尿罢,只好自己爬上炕,坐在被窝里抽噎。柏逢时越抽噎越委屈,就在他正要大放悲声时,新娘的眼睛亮晶晶地逼视着他,并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哭!”

柏逢时只好把几乎要奔放出来的哭声压在胸膛里,偷偷地望了望新娘,不停地小声抽噎。

“睡!”

新娘咬着牙说。柏逢时只好顺从地奉命钻进被窝。新娘给柏逢时放好枕头,拽好被子,把嘴对着柏逢时耳根,话从牙缝里低声挤出来:“再哭,掐死你!”柏逢时只好轻轻抽泣,体验着他的新婚洞房花烛夜之情。

大娘在窗外听见这一切,却也无可奈何。一直到柏逢时睡熟了,她想再也没有事了,这才回到自己屋里。生活形成观念,观念产生习俗,习俗生成制度,柏逢时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着。

 

柏逢时娶了新媳妇,揭开了他人生旅程新的一页。以前他晚上睡觉,总是妈妈给他脱衣,他睡在被窝还要妈妈拍他哄他,他才觉得安稳。早上起床,总是在妈妈的抚摸和柔声细气的娇哄中,被妈妈拉起来,抱在怀里,捉住他的胳膊穿到衣服袖子里。他常常闭着眼睛耍赖。只有听到父亲的声音,这才飞快起来。柏逢时见了父亲就像耗子见了老猫,胆小,畏怯,老是回避唯恐不及。可现在,他每天晚上要跟一个陌生的女人睡在一起。他再也不能撒娇,他再也没有爱抚。他感到忧伤。

《三》他, 柏逢时上学了。

二十年代的农村学校,学的还是《论语》、《孟子》。除了背书还是背书,背他什么也不懂的书。他最怕背书了,怕背不会挨板子。背错一个字一板子。有一次他一共挨了十八板子。手掌被打的圆鼓鼓的,胀得又红又亮。那板子是用花椒木做成的。据大人说,用花椒木做的板子,打起来才又痛又麻,疼得长有后劲,效果特别好。柏逢时背书时,老先生闭着眼睛,可他一点儿也没有睡着。你只要背错一个字,他就悠悠地说:“一板子。”他越这么说,你就越心慌,你就越肯背错,你挨的板子也就越多。等到你背完书,老先生才慢慢地抬起身子,睁开眼睛,从圆圆的镜片后面用嘲弄的眼光盯着你说:“会不会?不会。不会咋办?挨板子。你以后就给我好好的疯,疯得上了天!疯着美,是不是?来,一十八下,不多!不多!”柏逢时这时直急得能有个地缝钻下去才好。柏逢时挨板子不像崔丙午,你说多少板子就多少板子。他总是两只手飞快地轮换着伸出去,只听板子轮番打在左右手心上啪啪作响。老先生打完板子,竟也喘起气来。崔丙午虽也含着泪从老先生屋里出来,却也呲牙装出笑的样子。崔丙午说,你越伸得快,他越打不重。你越伸得慢,他才打一下是一下。尽管有别人的经验,柏逢时还是胆怯害怕。每次挨板子前,他总是不由得把手心贴在大腿上,轻轻上下摩擦,尽量磨蹭,拖延。他用嘴唏唏地倒吸着气,眼里含着求饶的泪,他胆怯地哼哼着表现着恐惧和悲伤。老先生却像黑老包坐堂,绝不宽假。他拿板子不断敲着柏逢时贴在大腿上的手指,越敲越重。柏逢时这才不得不慢慢地抬起要挨板子的手掌,瑟瑟缩缩地伸到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空间里。心里却想着要逃避躲闪。老先生打了一辈子顽童的板子,积几十年之经验,知道如何才能打得万无一失。他先轻轻地哄着:“来啊,耍着美是不是?背书不美是不是?今儿你好好美一美。莫要害怕,轻轻的,轻轻的。”那像是在逼蛇出洞,又像是在诱鱼上钩。他一边说,一边用板子在柏逢时手掌下挑动。柏逢时的手只好颤抖着慢慢伸出来。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的一点一点抬高。越是抬高,就越觉得大难临头,就不由得抽噎起来,是悲伤也是惊恐。老先生心里有数。他知道往往就在你狠打的一刹那,他嗖地抽回手掌,闪你一个空,弄得不好,还打在自己腿上。老先生总是把那小手掌挑到相当高度,让手掌和前臂成水平样,他这才抓住时机,把花椒木板子从小手掌下闪电般地反转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你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啪”的一声,像放爆竹般响亮,也就在同时,随着“唉吆”的惊叫声,忙把手掌夹在两腿中间急急搓着。柏逢时疼痛得弯着腰,屈着腿,哭着,却不敢大声。老先生却无动于衷,一点也不含糊地要一板子一板子的打够他要打的数目。要打得板板响亮沉重他才满意。除了打板子,还有下跪,顶砖头、举板凳,戴眼镜,挂胡子。羞辱的办法, 无奇不有

有一次,柏逢时戴了一幅眼镜,挂了一嘴袁世凯的翘梢胡子,从学堂出来。过路的人看见了,调侃地说:“哪儿来了一个绅士!”他羞愧难当。他让小伙伴从井边水桶里借口水,喷在他脸上,想洗掉那黑墨画的眼镜胡子,免得再让人看见,被人耻笑。哪知水喷在脸上,没有洗净,留下了一道道黑印,像黑花猫的脸一样。

柏逢时多么羡慕大人,不上学,不背书,不挨板子,不戴眼镜,不挂胡子。他没有快乐,连走路都忧伤不已。一天早上,放学后,跟小白狗一起回到家里,一个老汉正跟父亲坐在院子里。香芸正在那里晒被子,被子上是他晚上尿的一团湿尿。那老汉看见柏逢时,笑着说:“逢时,晚上又画地图啦,小驴逑的。”柏逢时红着脸,急忙钻到屋子里,再也不敢出来。这个世界真是冷酷无情,你永远是人们嘲弄蔑视的对象。

 

 

柏逢时只有跟小白狗在一起,他才真正快活。

家里的小白狗是他唯一的朋友。每当快放学时,小白狗早就蹲在学校门口,期待柏逢时出现。每当学校门口闪出第一个孩子的身影,它就兴奋起来,竖起耳朵,不断地扑朔前爪,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柏逢时一闪出学校大门,它就跳起来,像箭一般蹿到柏逢时面前,围着柏逢时蹦跳。小白狗亲昵地咬柏逢时裤脚,衣服和手指。有时竟立起来,前爪搭在柏逢时肩头,用鼻头碰柏逢时脸颊,用舌头舔柏逢时鼻根。柏逢时萎靡不振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这时的柏逢时,忘记了父亲严肃的面孔,忘记了背书和板子。柏逢时拽小狗的尾巴,骑在小狗身上,拧它的耳朵。小白狗疼得尖叫,却只轻轻地咬柏逢时的手指,好像是祈求柏逢时轻一点儿,或者用玩耍跳跃来摆脱柏逢时的恶作剧。

“冲啊!”柏逢时兴奋地喊。

小白狗听到主人的号令,像箭一般冲向前方。柏逢时在后面奔跑,像战场的战士冲锋。一直跑到家门口,看见那黑沉沉的门楼,才突然清醒而颓丧。原来的兴高采烈顿然消失殆尽。柏逢时萎顿地走进大门。小白狗善解人意,不再欢蹦乱跳,静静地尾随在柏逢时背后。柏逢时吃饭,小白狗悄悄地卧在他的身旁。柏逢时吃完饭去学校,小白狗送柏逢时一直到学校门口,一直到看不见人影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小白狗,是柏逢时最忠实的伙伴, 最知心朋友。它不像那些小同学,当你挨了板子,他们全都幸灾乐祸地笑得呲牙咧嘴。当你背会了书,他们却睁着一双嫉恨的眼睛。有时偷偷到老先生面前告你的无头黑状,惹得老先生发怒,不分黑白地打你的板子。小狗不,它永远忠实你,跟你玩耍,给你快乐。

可是最近小白狗再也不跟柏逢时玩了。他听说小白狗发情了,他不知道发情是什么。只见家里满院都是狗。这真让人惊异与赞叹。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狗。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神态各异。不知为什么,它们一下子突然全都冒出来,围在小白狗身旁,小白狗走到那里,它们就跟到那里。它们中,有的体形高大雄健,有的长毛油光闪亮,有的双目炯炯发光。不过,在小白狗面前,却都显得低三下四,甘做驯服的奴仆。这么多狗,让父亲怒火中烧。他说这太骚气。他操起棍子去打那些黄狗,黑狗,白狗,灰狗,各种毛色的狗。父亲打那一个,这一个靠前,打这一个,那一个又靠前。父亲抡起棍子横扫,那些狗避开棍棒,躲在墙角,跳上鸡窝和墙头,眼睛仍然盯着小白狗。晚上,父亲叫来几条大汉,这才算把那些满院的狗赶出大门,把大门紧紧关好。一晚上,只听得大门外,全是狗们打斗的声音,吵得人们晚上不得宁静。谁知早上起来,院子里竟然立着几头牛犊一样的大狗,它们是晚上想方设法翻墙过来的。开门时,大门竟然被咬了个小洞眼儿。原来那力气小的,翻不过高墙,就专心致志地咬着木门,希望咬出一个能钻进去的洞来。柏逢时的父亲恼怒了,恶狠狠地大骂:

“全是这小母狗招惹的,看我宰了你!”

柏逢时听父亲这么说,又难过又害怕。每晌放学,他总是跑到猴王庙里,爬在猴王面前叩头祈祷:

“猴王爷,猴王爷,千万保佑小白狗,万万不能让大人杀了小白狗!”

正在这时,门上来了一个算命的瞎子。柏纯孝让瞎子算命,瞎子说:
   “财主啊,你真是好人有好命。这话怎么说?这人的属相里面,有几个属相是属于贵人的,龙、蛇、猴、马、虎、狗都是好属相。龙不用说了,蛇是小龙,猴是大王。马是龙马,虽然不是头领,也是头领的干将,也要干大事的。这狗虽不是虎,也是小虎,也是了不得的。所以这在朝为官的,你掐指头算去,全是这些属相。今年是狗年,你家又来了这么多狗,你说好不好?大好事呀,别人求都求不来呢!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财主是善人,那有不报的道理?老天报你,就在那一件一件的小事上,先检验你的心,你说是不是?这事应验在你家以后人丁兴亡,家业要发达的。人丁兴亡,家业发达,都是几代人积善积德来的,都是一辈子积善积德来的。财主这么个善人,爱做善事,老天爷都给你在那里记着,分毫不差的。”

算命的瞎子这一番话,正说在柏纯孝的心上。他就是想多生早生贵子,他就是要家业发达。可是他也没料到这狗也竟是一种验证,母狗也竟是一颗福星。他就叫大娘给瞎子装了几个馒头,以后给小白狗熬粥喝,再也不赶那些野狗,尽由着它们去。

那些狗,形形色色。有的像黑熊,有的像灰狼,有的雄壮如虎狮,有的鬼祟如狐狸。小白狗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懒得正眼去瞧它们。向它求爱的太多,反而让它心烦。狗群里有一只长毛黄狗,活脱脱一副老虎模样。它蹲在小白狗身旁,睁着一双眈眈的眼睛,不准任何一只狗靠近小白狗。其它的狗就只好在外围转悠,可眼睛都望着小白狗和黄老虎。那眼神有嫉恨的,有愤怒的,有贪婪的,有可怜的,有忧郁的,也有装做无所谓的。黄老虎眼里满是温柔与祈求。它望着小白狗,不时用鼻头轻轻拱一拱小白狗的屁股儿,小白狗不搭理它的殷勤。它拱了几次,以为得手,就要上到小白狗的身上,不料小白狗却呲着牙汪汪地要咬黄老虎,黄老虎就只好扫兴地后退,没趣地用舌头舔舔鼻头,仍然表现着耐心。这时一只花狗趁机靠前,黄老虎马上呲牙咧嘴地,从喉咙和牙缝里发出凶恶的警告声。那花狗也只好知难而止,蹲在那里,寻找时机。花狗有时也左右观望,抖威风似的引颈高叫,好像它已经是当然的接班人了。狗群里有时也突然骚动起来,一对一,一对二,一团一团地混咬混斗,直咬得鼻青眼肿,挂红披彩。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却也没有一只愿意退出战场。有一只瘦狗,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就蹶起屁股,扬起后腿,把鸡毛树叶尘土刨得满天飞扬,把垃圾刨得乌烟瘴气。突然,几只狗联合起来攻击黄老虎。黄老虎抖起威风,把它们一个一个击败。它把其中一个带头的直咬得惨叫哀号,夹着尾巴逃跑了,它还用狠狠的眼睛盯着那逃去的影子。它感到再也没有狗来挑战,才放心跟小白狗并排地卧在一起,闭着眼睛做着爱的美梦。可是风云突变,不知从那里窜来一只黑熊般的大狗,直奔小白狗。黄老虎那里容得!谁知黑狗生气勃勃,斗咬起来势不可挡,黄老虎终于败下阵来,极不情愿地退避一旁,用一双悻悻的眼睛看着黑狗熊独占鳌头。黄老虎虽然败北仍不甘心,蹲在一旁,不时舔舔伤口,不时钟情地望着小白狗,心想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好称雄称霸。柏家院里经常是狗的恶斗狠咬,院子里飞着各色狗毛。终于有一天,狗全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个月后,小白狗生了一窝狗娃。

柏逢时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蹲在小白狗旁,看那些毛茸茸的狗娃,那些黑的白的花的狗娃,个个憨态可掬,活泼可爱。柏逢时忍不住抱抱这一只,抱抱那一只,把脸贴在那毛茸茸的身上,让小狗冰冷的鼻子碰着自己的鼻子。可爱的小狗拉屎都要跑到土堆上,先刨一个坑,把小屁股对着这小土坑,拉完了屎,用嘴头拱土把屎埋好,扬起小尾巴,在地上擦屁股眼上的屎。小狗一天一天地长大,有人在雄狗娃脖子上绑根红绳,算是记号,那小狗就是他家的了。有一天放学回家,柏逢时急忙跑到狗窝旁,想抱抱小狗。不料小白狗却呲着牙翘起鼻头,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叫声,好像要咬他的样子,再也不那么友好了。小白狗把那几只小狗娃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有一只小狗想要跑出来,小白狗急忙用嘴把小狗衔回去,用前腿压着小狗,不让它跑出来。柏逢时一看,原来少了两只小狗。小白狗一定是见人把它的小宝贝抱走了,这才心存戒意。然而,那些雄狗娃们,还是一个一个地被抱走了,只剩下四个小母狗。农村里没有人愿意养母狗。有一天,柏纯孝把四个小母狗扔到村外的一个枯井里。小白狗追到井旁,听到井下自己儿女隐隐约约的叫声,那求生的声音一定很凄惨。小白狗急得爬在井口,把头伸向那黑洞洞的井口,悲惨地呼叫,呼唤它的儿女。终于,小白狗忍耐不住,不顾一切地蹿了下去。柏逢时知道后,来到井边,还能听到井下狗的叫声,可他不敢求父亲把小白狗救回来。最后井里什么都听不到了。柏逢时以后再也不去那个地方。柏逢时感到这个世界真是残酷无情。

 

 

《四》 北方,冬天睡觉,两个人总是脚对脚地钻在一个被筒里。这样可以互相取暖。香芸跟柏逢时也是脚对脚睡觉。刚开始,谁也不挨谁。时间长了,总要你碰着我,我碰着你,碰着碰着也就习惯了。夜深了,人静了。香芸睁着黑亮黑亮的眼睛,听着柏逢时轻轻的鼾声,一夜到天明。香芸终于忍耐不住了,就伸脚轻轻地蹭柏逢时屁股儿,柏逢时虽然瘦弱,那屁股儿,却圆圆的,绵绵的,富有弹性。等柏逢时伸直了身子,香芸就用脚趾头小心翼翼地去碰去逗他的小鸡鸡儿。那小鸡鸡有时竟奋然而起,坚硬如小辣椒一般。香芸急急缩回脚,又惊,又喜,又羞,心怦怦地直跳,脸热热地直红,心里却老想着那个,让她好奇,让她心跳的小鸡鸡儿。昨天晚上,香芸脚刚碰着柏逢时那硬棒棒的小鸡鸡儿,突然,那鸡鸡却射出尿来,香芸急得一动也不敢动,任凭那尿射在他的脚上。那尿,热乎乎的,湿漉漉的,像泉水一般。被窝里立时热腾腾粘糊糊的一片,立刻就又变得冰冷冰冷的,湿粘湿粘的。柏逢时醒来了,又湿、又冰、又粘的被窝,实在难以安眠,就辗转反侧。香芸侧耳倾听着,心怦怦跳着,终于忍耐不住,轻轻地喊:

“湿了,这头干,过来!”

柏逢时从又湿又粘又冰又冷的被窝钻出来,爬到香芸这头。香芸往里挪了挪身子,打开被头,柏逢时立刻感到一股温暖热气,就顺势钻了进去,躺在香芸身旁。

这是他们结婚三年后第一次同眠共枕。

香芸18岁,柏逢时9岁。

尽管只有9岁,柏逢时却能感到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有的气味。那气味妈身上有,香芸身上也有。那是一种让人温馨,让人留恋的气味儿。那是一种让人沉醉让人安稳的气味儿。第一夜,香芸给予柏逢时那种威严,那种凌厉没有了,现在有的是柔软的身子,温暖的气息,安稳的感觉。柏逢时用手抓住香芸发育饱满的奶子,惊讶地大声嚷:

“哎呀,你的奶头儿跟妈的奶头一样大,一样绵软!”
“声小一点!”香芸急忙用手盖住柏逢时的嘴。

香芸把柏逢时紧抱在怀里。啊,他已经长大了,他会长大的!他会很快长大的!长得跟村里的小伙子一样大,胳膊粗,腿粗!像那些小伙子一样有力气!她用手贪婪地抚摸柏逢时,轻轻的拧他的屁股。突然,她疯狂地亲吻柏逢时。柏逢时把脸从香芸的亲吻中挣脱出来,喘着气说:

“我气都出不来了,都快把人憋死啦!”

 

 

《五》 时光过得真快,柏逢时长大了,读中学了。在农村人的眼里,读书的尽头就是做官。柏家出了人才。人们不再挑畔,处处表现出和解。

逢时上学后,香芸的闺房寂寞而冷静。香芸每天照例是烧火做饭,洗锅刷碗,织布纺线。香芸的叹息声,不时地伴随着纺车声、织布机声,灶房风箱的响声。

1936年的夏天。骄阳如火。庄稼一片碧绿,今年会是一个丰收年。柏纯孝需要人手。有人介绍了一个山东人叫阿大。柏纯孝看这人手脚粗大,面容憨厚,心想是个干活的,就留下试试。第一次吃饭,阿大拿起馒头,一连吃了五个。柏纯孝想,这人倒是个吃家,不知干活如何?阿大一共吃了八个馒头,米汤喝了四碗,直喝了个锅底朝天。那样子似乎还没有吃足兴,肚里还有空儿。香芸想,这个人真是个饿死鬼变的呢。柏纯孝见阿大似乎没有吃尽兴,就说:“以后尽饱吃,只要活干得好,尽饱吃。”阿大却不计较,好像他这肚皮,多吃一两个,少吃一两个,多喝一碗两碗,少喝一碗两碗,也并不算什么。

吃完饭,柏纯孝并不指派他干活。阿大自己就寻筐担担土填圈。柏纯孝想,这人好勤快,有眼色,能寻着活门,心里就喜欢。香芸从厨房里出来说:“我给他铲土。”柏纯孝和大娘都笑了。他们知道香芸想试试阿大的力气。牲口圈在大门外,长工住在大门外牲口圈旁。香芸大娘柏纯孝都出去。到了土堆旁,香芸拿起锨往筐里铲土,铲得满满的。阿大一点也不在意,直到香芸住手,这才用担钩挂住筐梁,钻到担下,把担放在肌肉块块饱绽的肩头,抬头笑了笑,一点儿不费力地就直起腰板。走了几步,担吱吱响着,阿大急忙用两只大手抓住筐梁,飞快地跑到圈里,一眨眼功夫就从圈里出来,把筐放在香芸面前。不一会儿,香芸就喘着气,额头上已滚着汗珠了。

“还是我来。”阿大从香芸手里接过铁锨,三下五除二,就是满满一筐,跳起重重的担子奔走如飞。香芸大娘和柏纯孝都笑了。柏纯孝见了人就夸阿大:“好手,好手,一把好手。就是能吃,就是能吃。”

 

 

有一天,一个人牵了一头七尺多高的骡子,经过柏家寨去赶集。人人见了都不由得夸奖:“好一头骡子!”有人问:“多少钱?”拉骡子的人说:“三万,便宜不?”可是越便宜,人越是怀疑。有人不放心地问:“怎么这么便宜?”拉骡子的人说:“是便宜,却不是偷来的,也不时抢来的。有人可能说,那要不就是有什么坏毛病。老实说,毛病倒是没有,就是性子烈,一般人使不住它。我不给主人家干活了,主家说,这骡子就你能使唤它,那你就给它寻个好主人家,能懂得它,爱惜它,也不枉这骡子给咱家出过力。人常说,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今儿个,我要像嫁女儿一样卖骡子。诚心诚意地给它找个好主人家。一是能使住它的,它性子太烈;二是会使它的,心要好。它是畜牲却通人性。你只要会使它,它也像人一样,可听话, 可懂事呢。可千万不能一个劲打它,说实在的,打它,我心里疼。再说,你越打它,它越不服。这跟人一样,越有本事的人,越难领导。你只要会使它,它也是听话的。便宜就便宜在这上头。”

“叫阿大!”柏纯孝听卖骡子的这么说,就提高嗓门,一叠声地喊。

阿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柏纯孝急急地用手向阿大打招呼,高声说:

“快来呀,你看看,这头骡子你能使唤得了?”

“嗯?”阿大好像没有听得十分清楚。

柏纯孝急得不得了,生怕这头骡子被人牵走了,就又大声吆喝:“问你能使唤不能,你怎么老是嗯嗯嗯的,还不快一点儿!”

阿大不吭声地走到骡子身边端详着。只见那骡子毛色黑油光亮,一双竹削般的耳朵,俊俏机警,一双特亮的眼睛桀骜不逊。

“来。”阿大慢腾腾地说,从拉骡子的手里接过缰绳。

“这骡子欺生,你千万要小心!慢慢哄着它,甭欺负它。”拉骡子的人担心地叮咛,说完了,这才把缰绳递给阿大。

阿大接过缰绳,那骡子突然撒开长蹄,像箭一般冲了出去。阿大冷不防被拽得跌了个踉跄,终于爬在地上。阿大急速抓紧缰绳,被擦着地皮拉了几尺远。就在人群惊惶连连喊叫时,阿大趁机从地上一跃而起,跟着骡子跑了几步,双脚趁势蹬往一块大石头,死死拽住缰绳。狂奔的骡子被缰绳拽住,没法子挣脱,就狂暴地扬起前蹄,尽力前冲,却无奈被阿大死死拉住。骡子没法挣脱,就掉转屁股,喷着粗气,死死后拖。人跟骡子对峙着。卖骡子的急得对阿大说:“慢一点,甭急,甭急。它跟你熟了以后,乖得很呢。”缰绳似乎都要扯断了。阿大慢慢收紧缰绳。骡子狂躁不安。阿大趁骡子不防备的一刹那,猛地冲前一步,抓住辔头,用强而有力的胳膊肘顶住骡子的脖子,腾出左手拧住骡子的耳朵。骡子愤怒了,狂暴地蹶起后蹄狠劲地蹄。围观的人急忙避开。阿大任凭骡子乱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阿大让骡子蹄得乏了,就把缰绳牢牢地拴在树上。

“取鞭子。”阿大说。

“这骡子只能哄,越打越生。”卖骡子的有些心疼。

“我不会乱打它,你放心。”阿大接过一个小孩递过来的鞭子说。阿大拿鞭子在手里,端详着骡子。人群静下来。香芸也在人群里观看,手里拿着活计。她只见阿大猛地扬起鞭子,小拇指粗的牛皮鞭,宛如一条银蛇,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随着“啪”地一生脆响,闪电般地落在骡子的后胯窝里。骡子屁股立即往下蹲缩,打着颤儿。人们仔细瞧,鲜血从胯窝渗出来。阿大又转向另一边,骡子惊恐地转着屁股,又蹲又缩想极力回避。

“阿大,你别打了!”香芸刚才还替阿大担心,现在突然心疼起骡子了。就在香芸喊出第二句话时,阿大又扬起鞭子。香芸下意识地急忙转脸低头闭眼,只听“啪”地一声,那鞭子像抽在自己心上。好一会儿,她都不忍心看那骡子。当她转过脸,只见骡子身上大汗淋漓,像泼了水似的。骡子浑身肌肉抽搐打颤。香芸不忍心看下去,咬着牙狠瞪了阿大一眼,跑回家去了。

柏纯孝满意这头骡子,更满意阿大。

中午吃饭,是麦面条。香芸掌勺舀饭,柏纯孝特意大声交待说:

“大碗给阿大。”

阿大端起碗,用筷子一挑,全是稀汤。阿大用嘴吹了吹,咕嘟咕嘟全喝下去,把碗递过去。端来又是一碗稀汤,一连喝了四碗,又把碗递过去。

“还要?”柏纯孝问。

“嗯。”

“快给阿大舀饭。”柏纯孝大声说。

“没有饭了。”香芸说。

“拿馍来。”柏纯孝又说,他很看得起阿大。

“馍刚完。”香芸说。

阿大只觉得肚里的稀汤直晃荡,就说:

“我去看看,铲点儿锅底也好。”

“你去看看,别见外。”柏纯孝笑着说。

阿大走到灶房,揭开锅盖,吃惊地说:

“咦,这么稠的半锅!”就给自己盛了溜尖一碗,坐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香芸比了比嘴,也不好再说什么。

吃罢饭,一家人都去看新买的骡子。骡子绑在槽上。香芸心疼地去抚摸,骡子张着满是粗板牙的嘴,喷着粗气,背着耳朵,刨着前蹄,香芸只好缩手。香芸想了想,就去舀一碗黑豆给它吃。不料骡子用嘴一拱,豆子洒了一地。香芸骂道:“死鬼,不识好歹。”阿大走上去,嘴里“吁,吁”地叫着,显得又威严又亲切。骡子像听懂话似的,用嘴头拱阿大的手。阿大轻轻地拍骡子的前额,把豆子倒在槽里,骡子低头乖乖地吃着。香芸瞟了阿大一眼,用牙咬了咬嘴唇,嫉妒而又赞赏,不由地笑了。

阿大的力气好像永远也使不完。他什么活都干。他一个人能干两个三个人的活儿。他不多说话,见人总是憨厚地笑笑。每次从地里干活回来吃罢饭,从不歇息,不是干这就是干那。倒是柏纯孝心里过意不去,老叫阿大歇息。阿大跳水,像小孩玩耍一般。他把担放在肩上,两只大手,一前一后抓住桶梁,脚下带着一股小旋风。走到水缸边,就这么分别用左右手把水桶提起来倒在缸里。他丢下水桶去扫地。把那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阿大上山打柴,回到家里,把柴截短劈开,整整齐齐,一摞一摞地码起。他干活,比你想得还要好。夏天,阿大总是光着膀子干活。汗水把那黑黝黝的皮肤涂得明光油亮。他胳膊肩头的肌肉随着用力滚动着。香芸看着阿大干活那轻巧劲儿,利索劲儿,心里赞赏不已。她爱看阿大干活,爱跟阿大在一起,也爱逗着阿大说笑话了。

 

《六》

二十六岁的香芸,有一头乌黑的秀髪,白里透红的脸儿,一双逗人的眼睛。阿大能够感觉出香芸的魔力,就像磁石吸引铁屑一样。两个充满欲望的生命,两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生命,不用挑逗,不用碰撞,心里就已经产生了互相吸引的火花。那火花在闪烁,在跳动,终于变成火苗。但还没有变成强大的火势,两个人都企图控制它。

阿大心在想,人家是啥,咱是啥?咱是个土疙瘩。人家是主人家的媳妇儿,万万不能存这个心儿。那会辜负主人的厚意,打碎自己的饭碗儿。阿大有意回避香芸了。他干活,香芸来了,他走开。香芸在那里,他偏不在那里。这反而让香芸想着他了,牵肠挂肚地想着他了。她需要男人爱她,她也要爱一个男人。她爱看阿大干活。阿大干活的虎劲儿,她喜欢。她爱跟阿大说话,阿大的局促,阿大的憨态,阿大的痴样儿,让她快乐。她总爱逗他,拿他开心。晚上,她一个人在屋里做活,她感到空空儿的,她感到闷闷儿的。她多想跟阿大在一起,跟阿大说个话儿,逗个乐,但是不能。她梦见阿大了。她跟阿大坐在一起,阿大精光着脊梁,她总想挨着那脊梁,可总是挨不住。阿大总像往远处飘着,飘着,似乎很近,又总是很远。猛然,她醒来,炕上,她一个人儿。夜,静静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屋里空荡荡地,只有自己的心跳。她的男人在学校里,她的男人胳膊腿儿像干柴,她的男人不会干活儿,她的男人没力气……她睁着黑黑的眼睛,睡不着觉儿。她只觉得空,屋里空,心里空。

早上,她看见阿大有点羞了。她不由地避着阿大了。她气他了,无缘无故气着他了。她找着借口骂他,奚落他,指责他;她说他这不对,那不好;她说他这没做,那没干。阿大一声不吭,只是默默的干活。香芸骂他不挑水,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去挑水。香芸说他院子没扫干净,他就重扫一遍。香芸不管咋说,说得有理没理,他都一声不吭。香芸咋说,他咋做。过了不久,香芸又心疼阿大了。她看阿大干活,可是心里不再快乐。她眼睛忧郁了,她感到闷闷的了。阿大要挑水了,香芸总是在厨房里。她慢悠悠地洗锅,她慢悠悠地刷碗,她慢悠悠地擦案擦罐子。她不看阿大,可她的心在等他。香芸终于忍不住了,一次,阿大往水缸里挑罢水,正要走,她对阿大说:

“阿大,你立住!我给你说个媳妇,你要不要?”

“要,可是,我哥还没有媳妇呢。”

“你哥没有媳妇,就不兴你要媳妇了?”香芸生气了。阿大见香芸生气,担桶要走。

“往那里走?立住!给你说个媳妇不要花你一分钱。”香芸小声说完了,牙咬着嘴唇。

阿大不吭气,低着头。

“怎么不说话?木头!”香芸说,心里的弦紧紧绷着。

“要,咋能不要。”

香芸盯着阿大,心跳着,心里想说,却不知该怎么往下说,终于声音轻轻的,温柔的连香芸自己都觉得吃惊:“跟我一模一样。”

阿大听到这一句话,头嗡地一下,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奔流澎湃起来。他的心脏像重锤敲大鼓一般。他是男人,一个站在那里像铁塔一样的男人。他身体里的血液原本就如燃烧着的鲜红的火山岩浆一般,现在听香芸这么说,那血液像要冲破他的身体爆发出来,喷射出来。但是,他只是低着头,停了一会儿他说:“我走了。”香芸眼看着阿大担着水桶急急走了,她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愤恨的哀怨。她只觉得这个世界空荡荡的,她的心里空荡荡的,连她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多余的了。她想哭, 放声痛哭.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突然清醒过来,急忙擦了擦眼泪,把没有干完的活干完,回自己屋里去了。

 

 

每年麦收,是农村最忙的季节。龙口夺食,必须分秒必争。柏纯孝亲自领着雇工在地里干活,整天都不回家。柏纯孝的大老婆小老婆在场里料理。香芸做饭,做完饭也到场里帮忙。地里割好麦,用牲口驮回来,一把一把腾开晒干,搭成垛。等到地里的麦全收完了,这才把那麦垛扒开,摊在场里,不断翻晒。晒干了,再套上牲口,拉着碌毒,一圈一圈地碾,把麦粒脱下来。麦粒脱净了,把麦秸起掉,把脱掉的麦粒堆在一起,趁风扬去麦糠,把麦籽净出来。最后是一遍一遍的晒。一直到晒干,干到把麦粒放到嘴里咬得干嘣儿响,这才用布袋装起来倒在囤里。一年的庄稼这才算收打完毕。收尾工作是把麦秸垛起来,做牲口的饲料。一切完毕,光景好的人家就炸油条,干活的人,吃着油条,蘸着蒜水儿,真是其乐融融。

阿大的任务最重。他先是赶着两头牲口把割好的麦子往回驮。一晌罢了,卸了牲口,给牲口喂水喂草,还要急急担上担子给地里干活的人送饭。在地里跟大家一起吃完饭,把担子送回来,这时牲口刚好吃饱,就又拉牲口去地里驮麦。他还要忙中偷空儿给缸里挑水,扫院子,给牲口垫圈,省得圈里湿,还能积肥。若有空,他在场里帮大娘他们料理。收麦期间,只有他最忙,活最重,也只有他不显劳累模样。他心里快活,嘴上吹着口哨儿,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头儿,大娘二妈一见阿大,心都乐,直夸他好。

有时,阿大驮麦回来,香芸要在,就帮着解麦驮子。若是刚好两个人,香芸就变着法儿骂他,嘲弄他。阿大喜欢她骂人时那辣味儿,她嘲弄人时那逗味儿,还有那眉眼里的俏味儿。她骂他,他高兴,他喜欢。他顺着她的心来,他挨着她的话来。有时他瞅着香芸笑。正嘲骂着他的香芸,脸反而红了,不吱声了,不由得背过脸。阿大从场里出来,骑在骡子背上,拉开他的野嗓子,唱起曲儿,连一二里以外的人都能听见。人都知道那是柏纯孝家的伙计在唱。他抬头望,天上的老鹰在飞,他眯着眼睛,好久好久地看着那老鹰。有时,他放开骡子奔蹿起来,心里开花般快活。

香芸舀饭拾馍时,阿大立在旁边,香芸问:

“我做的饭好吃?”

“好吃。”

“真的?”

“真的。”

“我看你是什么都好吃!我给你一泡猪粪也好吃?”香芸说。阿大哼哼地憨笑着。等香芸收拾好饭菜,阿大就担着担子往地里送去。阿大走了,香芸的心空了。她的情绪没了,她的劲也没了。不过,她又马上鼓起劲,麻利地收拾好厨房,来到场里,她想等阿大。阿大回来还早,若没有事,香芸就纳鞋底儿,大娘二妈都夸香芸勤快。

收麦迟早就要结束,人们都要从地里回到家里。香芸一想到这儿,就觉得世上这么多人都妨碍着她。收麦完了,她再也不能跟阿大两个人,单独在厨房里,碰巧在麦场里。一天,她做好了饭,天气太热,身上湿漉漉的,尽是汗。她端了一盆水回到自己屋子里。她用手巾擦了擦脸,就脱去长衫,擦了擦胳膊。接着,解开小衣儿的扣子,擦背部,擦胸部,擦肚皮上的汗珠儿。阿大回来了!阿大卸牲口。牲口打滚儿。阿大拿水担。水担铁钩儿响。水担钩住木桶。阿大脚踏在地上,咚咚咚地响着。他的脚好重。阿大给水缸里倒水,水哗哗地响。阿大放水桶,放水担,水担靠在墙上。香芸心怦怦地跳,手停在胸前。院子里很静,很静。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香芸想喊,她嘴好干好干,嗓子好紧好紧。世界像一面镜子,薄薄的,只要稍微一动,都会打得粉碎。

“掌柜的,”阿大问了,“饭好了没有?”

香芸内心里涌动着强烈的欲望,这欲望压迫她,让她喘气。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喘着气大声说:

“阿大,你过来!”香芸的声音嘶哑了。

阿大听香芸叫他,就大步走过去,猛地推开门。香芸猛地转身,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哀伤的欲望,祈求的欲望。阿大看见香芸解开的小衣儿,反射似的双手把门拉住。两个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只隔着两扇闭而不关的门。香芸再也没有力量喊出第二句来,她眼里慢慢渗出泪水。阿大手足无措。他没有勇气推开他双手紧紧抓住的门扇。他脑子里只是闪动着香芸渴望的眼睛,雪白的胸部。

香芸排山倒海而来的激情,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她扣好小衣儿的扣子,穿好长衫,平静地说:

“阿大,把水倒掉。还要赶快给地里送饭呢。”

阿大这才轻轻推开门,低着头,端着脸盆出去。香芸从窗户那一方玻璃里,看见阿大把脸盆放在地上,蹲在脸盆旁,双手放在脸盆里,呆楞楞地蹲在那儿,有好大一会儿,突然把水撩在自己脸上,最后索性端起脸盆把那水倾倒在自己头上。

《七》

 

柏逢时从学校回来了。

在农村,即使富裕人家,平常也很少吃肉。只有逢年过节,才杀鸡买肉。大娘特地让人割了点猪肉,做好,只让柏纯孝和逢时两个人吃。柏逢时跟父亲在一起,总感到拘束和压抑。柏逢时低着头,只顾自个吃,不说一句话。盆里有一块肉,柏纯孝正要去夹,不料柏逢时却夹了去。柏纯孝很不高兴,脸上顿时显着愠色说:

“没有人跟你抢着吃!长这么大了,一点礼数不懂,一点规矩不懂,将来怎么应酬?还亏你上了中学。上了中学还是这样!吃饭是要坐正,孔夫子割不正,尚且不食呢。看看你,坐没个坐样,夹菜时一筷子抄一个菜顶子。要从盘子旁边夹,一回少夹一点儿。不要把筷子伸的那么长,显出你八辈子没吃过东西。长辈喜欢吃的菜,不要动,要让着些。像你这样子,将来还想干大事?”

柏纯孝的唠叨,让柏逢时感到烦躁。他嘴上不敢说什么,可在心里却不断反驳:我跟谁抢着吃?上中学又怎么啦?菜在碗里,我怎么知道别人喜欢吃什么?吃饭跟干事有什么关系?真正的烦人!真正的岂有此理!柏纯孝早已看见柏逢时满脸不快之色,就更加生气;心里越生气,就越要说,非说不可:

“吃饭把菜汁滴在桌子上,叫人看着好?多盯眼!一回少夹一点么。你没有听见孔圣人说过,……”柏纯孝一下子想不起孔圣人说过什么,就咳嗽起来。咳嗽了一会儿,这才说:“人说起来,你不爱听,可你就没有想想,你对不对?不对,还不爱听人说!人常说,苦口良药利于病,逆耳良言利于行么,别人谁说你?说你,还不是为你好?老人言,没虚传嘛。”

柏纯孝见柏逢时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吃,心里更生气了。就狠狠瞪了柏逢时一眼,从碗里夹了一块肥肉,夹起来在菜盆上方上下掂了几下,好让肉汁滴在盆里,省得滴在桌子上。他把肉块放到嘴里前,又故意瞪了柏逢时一眼,意在示范,做个榜样,让柏逢时知道吃饭的礼数。因为肉煮得太烂,又夹得时间长了,往嘴里送时,发现肉快要夹断了,也就顾不得从容严正,急忙伸着脖子,扬起下巴,张大嘴巴去接那眼看快要夹断的肉块,可还是差一点,没来得急,肉块跌下来,擦着下巴,从衣襟上滚落到地下。

“你光会说别人。”柏逢时小声嘀咕。

“放肆!”柏纯孝勃然大怒,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恼羞成怒地站起来怫然而去,一边下意识地用袖子不断拂着被肉汁沾污了的前襟。家里人听见柏纯孝愤怒的嚷声,逢时的大娘从屋里出来问:

“逢时,又惹你爸生气啦。”

“我没有惹他。”柏逢时小声说,一肚子不高兴。

“你呀,”逢时的大娘对柏纯孝说,“孩子不常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吵个啥呀?”
    “以后永远也别回来!”柏纯孝大声说。

“他不对,兴你说他,那能不让他回来呢?”逢时的妈妈出来劝柏纯孝。

“都是你养的好儿子!”柏纯孝向小老婆发火。他是一家之主,他必须有权威,有尊严。

柏逢时自己也不清楚,父亲为什么不满意自己。是因为自己留一个洋式头吗?是因为自己穿了一双皮鞋吗?柏逢时气恼父亲看他时那种眼神,说话时那种声调。就是大娘和妈妈也让他厌烦。那过分的关心,不停的叮咛,反复的嘱托,唠唠叨叨,让他心里感觉不胜其烦。他有另外一个世界,他跟他同学的那个世界,他从书里所了解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大娘、妈妈所不了解的。

 

 

柏逢时暑假回到家里。暑假后,他将到外地求学。白天到地里干干农活。有空就读书。他强烈地感到,农村的落后和闭塞了。他也强烈地感到,自己跟周围人的格格不入,从而也感到自己的寂寞和孤独了。他不时地翻开日记,边读边回忆自己近几个月来的经历和感受。常常不由自主地闭目静思那历历在目的种种情景。

二月二十日 天气晴

今天读完巴金的《家》。我觉得我就是觉新。背叛旧家庭,反抗旧社会,难道不是现代青年的责任?我应该做觉慧觉民。

我在阅览室又碰见她了。她穿着长裙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好亮眼!她让我想起春天轻捷的燕子,夜空闪亮的星斗,五月照眼明的红石榴花。每当她从我眼前闪过,我的心就怦然跳动。我每天都想看见她。

三月一日 天晴

在阅览室,她坐在我身旁。这是偶然的吗?她注意到我了吗?我的呼吸似乎要凝结停止了。我的耳朵里满是我心脏的咚咚的撞击声。我的血管扩张,全身膨胀。我几乎要逃离她了。可是,我仍然泥塑木雕般地,大气也不敢出地,坐在她的身旁而不知所措。一直到她离开,我竟然没有胆量看她一眼。

三月十日  天晴

春天来了。绿草如茵,柳色如烟。

我恨家庭加在我身上的枷锁,尤其是婚姻这个枷锁。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已经给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我整个地被捆绑,被束缚。我没有自由,我要争取自由!

在借书窗口,我刚好站在她的背后。我好高兴好高兴。我故意把我的气息吹进她黑亮的长髪里,呵在她修长细腻的脖颈上。她能感觉出来吗?

她借的是曹禺的《雷雨》。

三月二十日  天气稍阴

今天,在墙报上看见她写的文章。她的文笔很美。看来,她读了不少书。一有空,我就站在墙报前默默诵读。真让我百读不厌。读她的文章真是妙不可言,读后回想真是余香犹在口,韵味仍无穷。她是一个才女,真是一个才女。我总是在寻找时机能碰见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