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凌那天和清兵干了一架之后,为了避免麻烦,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小方子往雇主那里去算工钱,想着买船票即刻南下。那雇主生气,左推右搪,就是不想他们辞工,还说:“我昨晚都亲眼看到了,你们不就是和官兵干了一架嘛?天黑看不清楚脸,又没有伤到人,连我都佩服你们身手好呢!我都不怕你们来历不明,你们反倒是自己怕了?你们全走光了,又是年关大忙之时,你让我临急去哪里找几十个你们这样的快手?若年货无法按时卸完,洋人公司告洋状,说我毁约,我破财不说,还他妈的会丢掉最大的一个客!你也清楚在码头那边,有多少个店家在虎视眈眈啊,我这店灭了,他们彩头才大呢!”
钟凌知道他所言不虚,又知他肯定会为此撒赖,不给工钱,正在沉吟间,小方子倒是接上话了:“老板,我们要是真都留下了,您可不可以增加点工钱?大过年的谁都不容易,咱这还是冒着风险给您卖命呢!”
那老板当下转笑:“这小哥数口真是精!日后在上海滩肯定不愁吃穿!好! 你们若肯留下帮我,工钱好说!”
小方子转头跟钟凌耳语道:“师傅,咱们今天就算拿到工钱,也只够买船票,还得多挣点饭菜钱才行!我看先帮他再干一阵子,过了年再走不迟。好不好?”
钟凌心想,众人这一路逃难,现在又日日扛包辛苦,疲累不堪,确实也应该好好地过个年,遇事多加小心就好。于是就点点头同意了。
平安无事地过了好些天,那徐老板倒也没有食言,加了人工,还承诺过年红包。眼看新年将至,大家虽然忙碌,心里却也快乐。这两天,天气突地变冷,还少有地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好多的船都因此靠不了岸。到了中午,好不容易才把雪清好了,那些耽误了两天的船全体靠岸,竟一下子来了三船的货,都是需要当日点清卸空的。徐老板和师爷领着全体手下,忙得满头大汗,却怎样也搞不定三条同时到岸的大货船。徐老板急得跳脚,找来钟凌急道:“钟师傅,我知道你平日深藏不露,是个能人!今日这阵势,我也老实不客气,要你帮个忙了!我和师爷一人忙一船,那剩下的最后一船,就拜托你先对齐数目和货品,给我过目了,再卸货不迟。我不怕短个十箱八箱的,反正洋人每次都会克扣一些,我最怕就是货不对板!那是要吃定官司的!我看你平日举止稳重,手下个个忠心能干,我就知道你有本事!这次就拜托你了!唉,今天看来得忙到半夜了,年关难过啊!”说完,递过一张货物明细,竟然华洋文都有,钟凌吓了一跳:“老板您就这么信我?这可是重任!还有洋文我哪里看得懂了?”
那老板不耐道:“洋文哪个懂了?我也不懂!不用理会,好在那明细里都列有华文,你们小心点儿,一样样都点好了!要是出了差错,这个月的工钱我是一个子都不会给的!”说完,擦着汗就往另一条船上赶去了。
钟凌无法,只好带着小方子上船点货。他拿着笔,说一项,小方子在后头点一项,再打开箱子或者开袋对板。
“洋面粉50袋。”钟凌道。
”核实共48袋。是面粉没错。”小方子答。
“洋布匹30箱。”“没错是布匹,29箱。”
“洋蜡烛,洋香皂各十箱。”“这次对上数了。”小方子拿起一块洋香皂:“真香啊!师傅我可以拿一块回去么?”见师傅一脸严肃不作声,只好作个鬼脸,把那香香的肥皂放回箱里。
“洋火柴五十箱。”
“师傅,洋火柴是什么呀?”小方子好奇地问。
“是一划就着的打火器,很好用的。”他怕小方子不认得,特意转回头去查货。因为火柴怕水,箱子都用水布包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箱特意露出一角让他们查,里面确是一盒一盒的洋火柴没错。钟凌把箱子提了提,很沉很沉,顿觉蹊跷:火柴为什么会这么重?一扬头,看到两个洋水手在盯着他看,面色紧张。他当下不露声色,一路再查下去,却是加了小心。
全部查完,蹊跷的除了那洋火柴,还有二十箱西洋镜,那东西易碎,体积又大,故此箱子又大又严密,塞满干草,只肯让他们看了一眼明晃晃的镜面,就赶紧关上,捆紧,再也不让他们看了。他掂量了一下,也是沉重得完全不合理。
钟凌暗想:幸亏我在国外呆过,否则这回肯定被骗大了!把小方子招来,耳语几句,他会意匆匆离去。不多时那徐老板赶到,擦着汗道:“货都对好了?那就卸货吧!”手一扬,马上就有手下指挥人力开始上船扛包。
那两个一路跟着盯着的洋水手,见货已点完,没出差错,松了口气,转回船舱喝酒去了。钟凌和徐老板把人都遣走,赶紧撬开那洋火柴箱子,往里面深挖,果然还裹着一层水布,用刀划开一看,二人倒吸一口气:里面密密麻麻排着的,竟然都是洋子弹!
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那西洋镜下面的,多半就是洋枪!
徐老板心里突突地跳,老天爷送来好丰厚的一份新年大礼!可是怎样才能吃得下去呢?
钟凌心想:武器都是禁运品,这批货,却不知那徐老板是知情不知情?
正沉吟间,突听在掩护的小方子轻喊:“师傅不好!洋鬼子拿着枪往咱冲过来啦!”
他抬头一看,果然两三个洋大汉一脸凶恶,手里拿着长枪,往他们冲来。钟凌赶紧把箱子盖好,拉着徐老板在货物间矮身逃走,边走边问:“您知道这批货?”“我哪里知道?不过听说最近革命党需要大量枪械,黑市里卖得可高价!估计是我那老客户又想大赚一笔了,偷偷进的货!”“这种事儿之前发生过?”“有的!不过他都是提前打过招呼,又会亲自上船点货。今儿这批货我没有收到线报,要不哪里敢让你一生人去点货?我还想留着这颗脑袋过年呢!”
二人溜出船,抄小路紧跑回到店里,徐老板把门关上,吩咐手下道:“赶紧帮我找来盛东货行的东主,说他那笔货出事了!真他妈的,看样子今天要倒大霉了!”一边说,一边喘,扯开棉袄领子,还热得出汗。看钟凌跑了一路,不喘不急的样子,不由得佩服道:“钟师傅也坐下来歇歇,喝口茶!唉,今天的事儿也多亏了您机灵!是福是祸,老天爷保佑吧!”
钟凌点了点头,也松开了领口,坐了下来。此刻那盛东的东主匆匆赶到,一脸徨急:“怎么搞的?我那笔货居然换了船?还提早十几天就到了!我还没来得及两头通融呢,这些天货来得多,我都忙得乱套了!想想这单货要过了年才到,才不着急,哪里想到会出这大差错!”
徐老板没好气道:“怎么搞的? 我还想问您呢!货早到了难道是我的错不成?快快快!赶紧想法子!这事儿要是被官府知道了,被杀头的不是革命党,先是你和我!”
盛老板擦着汗道:“知道的知道的,你容我先喝口茶静一静!”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就喝。一抬眼看到钟凌,一愣。视线往下,却看到他胸前挂着的一物,不由得大惊失色,茶杯都掉了,颤着声道:“这。。。这位,您胸口挂着的那物件,可否能让我瞧仔细点儿?”
钟凌把那铁木红玉连绳取下,递给他仔细看。本来他把此物放在包裹里,和清兵干过架之后,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要逃,才找了一条坚实的韧牛绳子,把它挂在胸前。天冷衣厚,从未示过人。没想到今日松开领口,倒是被他注意到了。
那盛老板和徐老板仔仔细细看过那物,皆面色大变,竟双双跪倒在钟凌面前。盛老板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您就是本帮的新庄主!前些日子京城有残兵回来报,说老庄主不幸战死,已把铁木红心传给新庄主。我们都日夜盼着您来呢!”
那徐老板更是吓得连连叩头:“小的该死,竟然一直不知道您的身份!之前若有得罪之处,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一边后怕:怪不得他有如此好的身手!幸亏自己醒目,看到他的本事之后,没有放他们走!
钟凌把他俩扶起来:“两位千万不要客气。老实说,我是一点都不知道该如何当这个庄主,只是前庄主刚巧是我的亲舅舅,临终托付,不得不从。”
盛老板点头:“这就是天意吧!老庄主一向带眼识人,不会有错的!您说,现在该怎么办?我们都听您的!”
“这笔货已有买主?是哪家的?”
“庄主您有所不知,这码头之上,有一大半都是我们的人。我配的是紫玉,是二层人物,徐老板是碧玉,在我之下。他下面还有两层,都是能做事之人。南方雄门生意广泛,老庄主只禁两样买卖:贩毒,贩人,其它的生意不限。现如今世道不好,洋枪的生意最好做!我们有很多的大客小客,都只好这个!徐老板他只管那几艘远洋船,却哪里知道,我这些日子隔几天就要处理一笔货,所以都忙乱套了!”边说边摇头。徐老板听得惊奇,下巴都惊掉了:“您倒是瞒我!早说啊!好歹我也能帮帮忙!”“唉!还说呢,就几艘破船你都忙的搞不定,今儿要不是帮主刚好碰上,你我都有好果子吃!”
钟凌打断他们:“官府那里呢?也有我们的人?”
“有!所以只要提前打点好,今天这样没谱的事不会发生!”
钟凌点头:“好!那今日之事就交给你们了。出现意外再找我。”
二人点头:“好好好!今日初识,看您不忙不乱,指挥若定,能文能武,真是本门之大幸!老庄主真是所托有人!”行了个礼,就欢天喜地出门办事去了。
钟凌留在店里,等到天擦黑,徐老板擦着汗回来了:“庄主放心!都搞定了!货已到客户处,船也开走了。我已经吩咐手下,在江边寻了个幽静居所。您和小方子今晚就可以搬过去住!”
钟凌点了点头:“也好!你也不要跟旁人说,日后还是如往常一样喊我钟师傅。我带来的人,都是老庄主在战场上结识的生死之交,你可要好好善待他们。”
那徐老板何等精明之人,一听又开始冒汗:“您还是想走?不不不,求您万万不可!我们群龙无首,都盼了您好半年了,雄门的生意多啊!您也看到了,那盛老板一直强撑着,可今儿要不是您机智,咱们可能脑袋都要搬家了!”
钟凌笑了:“你们行事确实有欠仔细。这样吧,我看看账目,呆到过年,等不忙了,再去南方探个亲。一个人去。”
徐老板也笑了:“明白,明白!到时我和盛老板,亲自送您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