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事物2020-04-06 15:45:40

脸盲

 

鼠疫

这得有好几个月了吧,楼主的儿子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读加缪的《鼠疫》。当然作为一个青年,他也读其他一堆乱八七糟的东西,但是过两天他就又摊开《鼠疫》在看,就象孩子们玩着玩着总归会玩他们最熟悉的游戏一样。

“这本书写得太好了。”有那么一两次,他合上书,感叹一声。

《鼠疫》的篇幅不是顶长。叙事技巧,有的人觉得几乎完美。它讲法属殖民地的某个城市,发生了鼠疫,数十万人被封在城里抗疫的事。故事里的人物们惊恐,疲惫,绝望,却也有一些起眼不起眼的人物站出来,做着各种或许是徒劳无益的努力。最后的情节楼主不记得了,好像天气好了,鼠疫就结束了。

楼主记得,年轻的时候,读的书前面都有一些译者的话什么的,帮助楼主这样的无知青年去理解书的意义。也许楼主记混了,但是好像楼主读的那个译者的话里提到鼠疫象征着那个时代蔓延欧洲的某种暴政:书里有人觉得那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有的人觉得作为医生总是要为人类的健康而工作。楼主不知道译者老师说的有多准确,不过挖掘小说象征着什么也不是我的强项。

“这是一本讲英雄主义的书。” 娃看着窗外嘟囔着。窗外下着雨,近处灰蒙蒙,象浑浑噩噩的青春时代;远处微微发亮,象青春时代的憧憬。

人老了容易回忆青春。青春的好处也许是你觉得和全国几千万的适龄妇女存在各种的可能性。楼主的青春的主要印象之一,则是和几百个壮汉们,一起住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楼里。我总喜欢管那楼叫牢房。牢房里总有一股馊饭菜味儿。常理来说,住一阵子人就应该适应那个味儿了。对常理的补充:有的馊饭菜,热乎乎的挺新鲜,需要重新适应。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年有一对夫妻和我们一起住在那座牢房里。他们住我们过道尽头,不时会用煤油炉烧方便面吃,往馊饭菜的味儿上加上一点热酸菜汤的情怀。

我们那牢房,楼道里即使有哪个哥们喝一通酒,甚至喝完吐了,大家也不是很在意,钻进自己的房间就好。男生的被褥衣服和袜子,战力都很强,有人估算说在放了两天的西红柿鸡蛋和刚刚泛滥的厕所之间。隔着门抵抗一点酸水,一点问题没有。

新冠

不久前我们这疙瘩爆发了新冠,各个公司鼓励大家在家上班,大中学校也把孩子们扔回了家。楼主有个老婆,颇为贤惠,老琢磨着做点好吃的,闲的没事的时候尤其如此。楼主的孩子,别的长处没有,吃的本事不差,孩子一边读着“一头老鼠窜到街道上,吐血而死”,一边满意地切上一块牛排,慢慢地咀嚼。作为一个舐犊情深的家长,楼主暗暗觉得这个娃的前途远大,有做强盗的心理素质。

学区的老师说,要在网上上课。许多细节也都安排妥当,假如孩子家里情况不好,没有电脑,学区借一部把你。假如你家里没有网络,学校也可以借把你一个无线上网的接口。结果这事被州政府叫停了。政府问了学区两个问题。请问:贵学区能保证孩子们一个不少都能上网上学吗?又请问:这样做,对别的没有条件组织网上教学的学区,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呢?

所以楼主那有远大前途的娃,就在家闲着。

楼主的娃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楼主不时能听到从屋子里发出低沉的吼声。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楼主吓了一跳,后来明白那孩子只是在拿着哑铃练胳膊。闷了这些天这孩子的肌肉是越来越有型了。

楼主想:这下子当强盗的硬件也都有了,说道:“妙极了,现在你跟你的同学斯高特块头不一样了,你娘总不会把你们认错了。”

娃的娘拿沙发靠垫砸了楼主,表示对楼主说法的部分认同。

 

牢房里,我们对门住着的那一对夫妻,男的差不多三十岁,带着眼镜,我们管他叫师兄。女的可能就比我们大一点点,我们管她叫师嫂。他们的屋子的门,记忆中好像就没有敞开过,把我们这些无聊的孩子们的想象关在外面。除了周末早晨,大家半梦半醒之间似乎能听见一点莺歌燕舞的声音。

更能激起大家想象的,是有时能看到师嫂在走廊里把脚举过头顶练功。

“阿黄,你看人的目光太淫爷了,你看师嫂好久都不出来练功了。” 舍友某人这样对楼主说过。该舍友一直坚持把邪不胜正念成爷不心静。

其实在师兄和师嫂搬到我们牢房来之前,楼主就见过师兄。有一段时间他老在某个教室里上自习,衣服破旧,年纪老大,和周围的学生风格不很一样。有一天晚自习的中间,教室门的把手坏了。一个小姑娘要出门,发现没法拉那个门,狼狈地试了半天。楼主和其他孩子在一旁看着开心的要死。这时候师兄走过去,说:我来帮您。然后拿把尺子借着力把门打开了。

我们那个学校是一所理工科学校,最早是从一所地质矿产类的大学演变过来的。毕业之后有的人去找矿,找矿出身前途最好的估计算温家宝了。有的人去科学院,这些人当中前途最好的估计是当个院士—让研究恐龙的当国务院领导这个想法有点扯。还有的人去地震局工作,前途最好的就是地震了你没有挨骂。

师兄的专业就是追求不挨骂的那个,跟着校长念博士,好多人知道他。

 

常理说,没有认错自己娃的父母。但是常理的补充是,你不能拿常理来衡量楼主的媳妇。其实娃和斯高特除了发型没有什么相像之处,而斯高特还是一个墨西哥裔。

“他们跑起来就很难分嘛。” 老婆说。

楼主夫妻在社交场合经常是这样的。

“欸,你好,我是Gwyne。” 娃他妈总是很积极地和别人招呼。

“王老师好。王老师好。老婆,这是王老师,张总的夫人,我们见过两次的。” 楼主赶快歉意地笑着说。

王老师们一般都笑着说:“美女嘛,只需要负责美美的,不需要记性好。”

因为娃练出了肌肉,做妈的做饭就更有热情了:多吃一点吧,都要谈恋爱的人了。

要谈恋爱的娃宣布说,他在学习机器学习,具体地说是人脸识别。而且,他想学以致用,搞清楚妈妈的脸盲是怎么回事。他让妈妈登录到某一个网站,去回答一些问题,比如这两张照片象还是不像,这三张照片里谁和谁是同一个人。娃说,有了这些数据,他可以训练他的人工智能的程序,象妈妈一样识别人。

老婆大声鼓励道:“太好了,我这就去那个网站。“

老婆又小声嘀咕道:“把机器训练的和为娘我一样,这有什么用啊?“

 

楼主年轻时候住的那栋楼,在贯穿某座城市的一道山脊上。从宿舍到教学区,需要走八十几级台阶。高考的体检的时候,没有检查爬楼梯能力这一项,所以招来的学生,爬楼梯爬得意见很大。有远见的人,早晨根本就不去上课,免得回来的时候麻烦。

师兄师嫂搬到我们楼之前,有一个夏天,天气特别热。中午的时候,学生照例去午睡。有一些住不惯牢房的青年就游荡在校园里面。楼主也拿着本书找一个凉快的地方。

因为我找得很积极,终于发现校党委那栋小楼里,有两间教室,半山腰上,开了窗有好大的风。小楼门口的党委的招牌,象门神一样吓阻了其他青年。楼主没有这个问题。凉风中稍微读半页普通物理,就能睡得巴适得很。

有一次两个吵架的女教师来找党委书记评理。远远地在楼道里就能听见:我这么做是为了集体的利益那你去庐山玩也是为了集体的利益那是党支部批准的党支部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们不能欺负老实人我的课量本来就是多的凭什么小张他们只需要十节课这个小张他别的工作分担比较多那我的别的工作分担比较少了对吧这分担不分担还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楼主学习略差,但智商很高,这种意识流的对话听着听着,听出了趣味。忍不住探头出去看,只是书记毕竟政治素质比较高,一边劝解一边还就看见楼主了。

“那同学你哪个班的,有什么事情吗?”

“哦书记好,我中午睡不着,出来读读普通物理。”

那次之后,楼主就在阶梯教室里睡在凳子上,保持低调。假如你跑进去,不仔细看,还未必能看到楼主。有天,有个舞蹈队的菇凉也发现了这间教室的妙处,跑进来压腿。压完了,菇凉就拿粉笔在黑板上画画。画完她就走了,完全没有意识到楼主的存在。

 

要说现在在美的华人真是组织起来了。新冠呆在家里这些天,附近的华人组织,想出来各种活动,有教小孩做菜的,有教小孩画画的,有给小孩讲人工智能的。华人们先给国内捐了许多口罩,等到美国这边疫情紧急,又开始为本地医护人员捐。更重要的,他们要和国内的朋友辩美国这里并没有到了世界末日,还要和美国朋友辩为什么学校必须得关门,为什么戴口罩是重要的等等。虽然这一类辩论通常毫无用处,但是他们的生活过得充实无比。

肌肉男也决定开一个Zoom讲座,教小朋友们锻炼。我偷偷看了一眼,他扛着俩大哑铃,认真是挺认真的,就是完全不顾小朋友们是不是跟得上,自得其乐地喊着,一二三四。

崆峒一声。房子晃了一下。

哑铃砸到啥了,老婆问。

我靠地震了,我冲过去喊娃,娃反应还很快,一边往桌子底下钻,一边还不忘提醒看他直播的孩子们:”现在地震了,这是真的。大家寻找cover。Now!”

小楼

 

地震这事,楼主从小就有经验。小的时候,楼主家里住在苏南山区,还真没有少地震。有一年震了一个大的,死了不少人。随后的一年,楼主一家就住在单位的集体防震棚里。一百多人,男的一边,女的住另一边。

每隔一阵子,大家议论说,好久没震了吧,要不什么时候搬回家里住去算了--这时候老天爷就震个不大不小的,把大家吓住。最后过了大半年,一个小伙伴玩火把防震棚烧掉了。大家没有选择了,只好各自回家。

摇晃过去了,大家稀稀拉拉跑出门。我们这条街上,没电了,燃气倒是还有,水还有,网络自然没了,幸亏手机倒还能用。消息很快就汇总了,震级六点五,震中在离附近五十公里的山里。靠近震中的地方倒了几座房子,应该是死了人了。这都怎么办啊,几个女人在一起悲叹,这一来,新冠更没有办法控制了。再有,这才六点五级,要是下面再来个八级地震怎么办?对啊,新闻里不是说这里早就该有一个九级地震了吗?

大家一时都顾不上保持什么社交距离,纷纷讨论要不要弄一个帐篷住在后院。没有帐篷的人家有的借到了帐篷,有的立刻开车出去,看看商店是否开门好买一个,还有的嘴硬,说要死也死在家里床上。

借完帐篷,大家又想起来疫情这事,才开始干笑着往后退两步,客客气气地说话。

老婆说,还好有气烧饭,我们做个方便面吧,你们爷俩在外面搭帐篷。还有,我们野营的卡式炉的气罐,前些天我们补了一点。大概有五六罐。要是气也停了,必须在外面住很久够不够啊,要不要再补一点?

 

那个姑娘在黑板上画的是好大一只东坡肘子。虽然你可以到饭铺里点一个边吃边看,楼主还是痴痴地跟那呵琢磨了半天 – 吃不着的这只更别致,更有趣。

秋老虎虽然厉害,但是总归热不了太久。楼主却养成了每天中午跑到那小楼去读书的习惯。虽然再也没有等来那个画肘子的姑娘,但楼主的普通物理倒似乎是开窍了。到了深秋,小楼上的风不再爽人,楼主也读起了别的书,唯有窗外半山的秋叶着实让人心醉。

有天楼主坐在那里读一本小说,是加缪的《鼠疫》。忽然门推开了,两个姑娘走了进来,一个高个子的,一个中等个头。个子中等的姑娘正是那天压腿画肘子的那个。两个女生看到楼主倒是停了一下,看到楼主淡定地埋头读起书来相互看了一眼,决定不理会楼主的存在。她们压了一会腿。那肘子姑娘又拿起了粉笔。楼主很想她再画一只肘子,或者,再画任何别的东西。

肘子姑娘歪了歪脑袋开始在黑板上写起来。

“纷”

楼主总觉得一个人的字,最能反映一个人,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很多小时候的同学,长什么样子,楼主心中已经模糊,他们的字写什么样,在楼主的记忆里却很清楚。这个纷字--楼主至今能想起它的模样--就像多年心里想要说的话,有人代你说了出来那样。楼主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盯着黑板看。

姑娘写得还挺快: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哈哈,可以这样夸自己的吗。楼主忍不住开心地傻笑出了声。

两个姑娘抬头看着楼主。楼主这才觉得自己有些无礼,把书夹在怀里,走过去,伸出手来:您好,我一定要认识您。写字姑娘机械地握了一下楼主的手。楼主抓起一只粉笔,不理会两位姑娘,接着写道:扈江离与辟芷兮。

高个子姑娘啊了一声,肘子姑娘眼睛里也闪过一点光芒。她接着写道:纫秋兰以为佩。楼主接着写汨余若三个字,自然而然就让在一边,姑娘就紧跟在后面写了将不及兮。

高个子姑娘兴致勃勃地看着写字的姑娘和我。我们也顾不上她,一个人写半句另外一个写三个字,你接着我,我接着你,像两个默契多年的双打运动员。写了一阵离骚,姑娘开始写“驾一叶之扁舟”,楼主接着“写举匏樽以相属”。一直到最后楼主写“托遗响”,姑娘的“于悲风”三个字越写越大,最后粉笔在黑板的边缘pia地折断了。

黑板上的离骚和赤壁赋,就像一个人写出来的一样。字写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看起来让人通体舒坦。

我和她觉得都很有趣,呵呵地笑起来。全神贯注做了这一串的运动,我觉得四体好像没有了力气,但是自己都知道自己从内心深处焕发着精神。

高个子姑娘wow了一声,说,你俩的字也太象了。

那天下午我没去上课,高个子姑娘一会也走了。和那姑娘聊了俩小时之后,我回到牢房,才想起来并没有问她叫什么。但是楼主毫不在意。我告诉兄弟们,自己喜欢上一个高年级的师姐了。

兄弟们哇了一声。又问叫什么。楼主说不知道,忘记问了。兄弟们互相看了看,一个说:行,这是可以的。那么,她长什么样?楼主就描述了一下长相。兄弟们互相望了望,说:如果好看的话,那有没有男朋友的啊。

当然没有,楼主说,她说今天晚上回去图书馆,我们可以那儿见。兄弟们就嫉妒地怪叫起来。

晚上楼主穿戴整齐去图书馆,并没有看到她。隔了两天,校园主路上,倒是看见师兄骑着车过来带着一个女生,女生坐在保险杠上,快乐地笑着,象深院里摇曳的花影--或者,象一个“纷”字。

所以,师哥师嫂搬来我们牢房之前,我不但见过师哥,还见过师嫂。

购物

 

Fred Meyer也停电了。几个警察站在门口,顾客只允许购买生活必需品。为了方便记账,主要物品价格写在一块大白板上,也并没有涨价。付款的时候,要么顾客用现金,要么店员用纸笔把顾客的信用卡号码抄下来,让顾客签个字。

货架上,从面包到咖啡,被一扫而空。连平时很少有人买的散装麦片,也被倒光了。我往户外用品区走过去,发现小瓶液化气也卖完了。百忙之中抓住一个店员问了一下,说是正在从后面仓库里往外搬,还有几十瓶。等了一下真等来了,每人限购两瓶。最后还有两瓶的时候,两个女士相视一笑,一个就拿了一瓶,另一个是个瘦高的女士。她笑说,希望它能坚持久一点,感恩节烤火鸡还靠它呢。谁知说着,一个大胖子跑过来对着那瓶气一通咳嗽抢着就走了。那女士怪可爱地对天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

楼主把自己拿的那两瓶给了那位女士,说无妨家里坚持两天还是够的。总算木柴和炭还有。楼主拿小车装了一些。等楼主装完车,发现木柴和炭很快也卖完了。

走出来到停车场上,远远地看着停车场外面好几部警车闪着灯,地上半坐半躺着一个人,我认出来正是刚刚抢气瓶的那个胖子,一个戴着口罩的急救人员正在给他施救,警察正在摁着一个人的脑袋往警车里装。我吓了一跳,乱世重典啊,现在抢拿一瓶气会给警察打这么惨。

好在旁边人的对话解释了我的疑问:

“那个躺地上的被抢了。“

“警察押着的那个是抢匪咯,他抢什么?“

“好像是吃的?“

“天哪,那为啥要伤人?“

“不知道,也许疯了,这是一个疯狂的日子不是吗?“ 我认出来说这话的是那个瘦高个的女士。她说着就哭起来了。

事实证明因为抢食物,大白天把一个大胖子撂倒在地,并不是最坏的,网上说,北边的一个沃尔玛还有人打枪了,也是为了抢东西。

 

楼主自作多情之后大约几个月,师嫂和师兄就搬进了我们那栋宿舍楼,据说,师兄属于大龄青年,学校特批他们结了婚—那时哪怕是研究生,结婚都是受到限制的。当然,师兄是校长的博士生这一点,似乎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宿舍管理科的人在我们楼,找了一间原来放杂物的房子,给他们暂住。

舍友们都说,小林说得对,阿黄你看着那个大嫂的目光是有点不一样的淫爷。

很快我们就和师兄师嫂熟悉起来了,大家关在一起闻臭气,彼此是很容易建立默契的。

师兄的字写得不错,起码很工整,我知道这个是因为我们管楼的老大爷,每天向学生卖方便面,煎荷包蛋,赚一点小钱。有天师兄帮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价目表,酸菜方便面一块,鸡蛋一个六毛。楼主想起某天见过的那只肘子,很多天没有去照顾老大爷的生意。

师嫂则象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样子,楼主是这一群男生当中第一个去找她自我介绍的,她特别友好,说你好你好。我们住你们邻居没给你们添麻烦吧。对了我们有煤油炉,你们要煮方便面什么的上我们屋我给你们煮。

 

早晨刚地震完的恐慌过去之后,只有大概不到一半的家庭在后院搭起来帐篷。邻居朱牧师过来隔着远远地问:老黄,跟你商量一个事儿。

朱牧师你说。

就是现在外面好像有点乱。我在我们教会那里开放了一块地方,让地震之后不想回去住,但是又没有地方搭帐篷的到我那里去。

那么多帐篷你怎么搞到的?

前一任的牧师留下的,他从前管过一只童子军部队,后来那支部队解散了,留下了好多野营的器具。

我能帮什么忙?

这么多人,吃东西成问题,我需要人出去采购,到附近商店扫扫货。

限购吧,这得去多少家店啊。老Drew,不是我说你,你弄那么多人在那里,如果新冠爆发了怎么办?

朱牧师说,嗯,好,我理解。谢谢你。

我说,那容我再想想。

这个事情很快就解决了。我们给外地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他们那里疫情并不严重,物资供应充足。我们让他代买了一千磅的面粉等食物,然后开着我们家的卡车在半路和他碰头。第二天中午就把食物送到了朱牧师的教堂。

人脸

 

地震之后,最初混乱了一阵,不过,电很快就来了。而大家发现,警察虽然更忙了,但是他们还在正常上班。世界并没有疯狂,或者崩溃。

邻居小艾出头组织了一个邻里巡逻队,我也跟在里面混了两天。后来大家发现没有太大必要也就暂停了,只留了一个大牌子在我们小区的入口:本小区有邻里自助巡逻。上面画了一个扛着长枪的民兵的样子。

多数情况,这大牌子已经能起到吓阻作用了:前几天附近一个镇上,有歹徒带着枪去踩点子,被邻里巡逻的撞见,双方枪战,两个抢匪被当场打死。这事还上了全国新闻。

“那条新闻让这个牌子显得很有威慑力啊。“我评论道。

“就是不知道歹徒们有没有看电视咯。” 老婆说。

家里的电视和网络大概地震两天后就有了信号。学校固然是不上课了,不过只要有网络,孩子们的生活就又恢复正常。对于我们来说,一件好事是:因为地震,我们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禁止娃关着门上网。娃倒也不是特别在乎,该玩游戏还是玩游戏,不玩游戏的时候搞他的人脸识别。

“妈,你是从小就脸盲还是一直脸盲?“

老婆说,这我哪知道,脸盲我也不知道我脸盲啊。

“那第一次别人告诉你说,你认人有问题,那是什么时候?“

这个我能记得,老婆说。

 

老婆小时候住在东北。岳父岳母住在省城里面,当知识分子。各次运动虽然凶险,但倒也还平安无事。到了某史无前例的运动的晚期,岳父大人写了什么日记,被人翻了出来。里面有一些似乎是怀疑领袖的话。岳父立刻遭到批斗,差点坐牢。最后全家被发配到乡下的一个大农场改造。

本来农场的生活虽然劳累,但是职工对这些下来改造的知识分子们还算友好。后来,领袖的亲戚到他们省主政,对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抓得比较凶而不近人情。有些案子里,事主得罪领袖的话,态度不好的,杀头也是有的。岳父的日记写得比较含糊,也吃了不小的苦头,自己被关起来准备给判刑。岳母也受牵连,穿上带条纹的囚服剃上阴阳头,关在一个看守所里。每天被逼着交代问题。

那时候老婆才两三岁的样子,岳母就把她带到看守所里。开始的时候,看守所的干警负责审问岳母,也没有太为难她。后来专案组的人一看,看守所的普通民警,抓反革命案件不够专业,就派了一个副组长亲自过来。对于反革命分子自然不能容情,副组长很有阶级斗争的经验,拿光照着房间,不给岳母好好睡觉。大人勉强还能抵挡,老婆睡不着闹得要死,最后岳母绝望地说,你们想让我招什么就是什么了吧,都是命,别折磨孩子了。

那天中午,碰巧这时候忽然从上级传下来紧急命令:近期有强震,所有干警人犯统统撤离营区,在操场上就地抗灾。岳母这才有机会喘口气,把老婆交给了一个相熟的女犯帮着照看着。之所以要把孩子托给别人,是因为那个副组长工作责任心强。他认为本来已经攻破案犯的心理防线了,不应该就此放弃。再说上级又不是神仙,咋就能预报地震了呢,就把岳母又带去继续专政。

谁知道在某个伟大的正确道路指引下,上级的命令居然真准确地预报了地震。副组长正专政得高兴,忽然一道闪光,牢房都晃动起来了。副组长毕竟年富力强,反应神速,一把把娃外婆推在审讯桌子下面。然后他就往外跑,谁知门给震变形了打不开,牢房塌了他和一个陪同的干警就遇难了。

外面的操场上,囚犯们穿着号服,蹲在地上,春天还挺冷。看守倒比他们更紧张,一共就这不到一个班的干警,两百多号犯人,要是暴动了就完蛋了。

这个时候,几盏煤气灯把犯人们的影子投在操场上,影子之间有个小孩蹒跚着走着,一边喊着妈妈。她穿的衣服还不少--被托付照管这个孩子的女囚,显然尽了力把孩子照顾得尽量好一点。孩子并不着急,也不害怕,只是穿着囚服的女囚长得都差不多,她走到每个蹲着的女囚前面,看一眼,疑惑地哼一下“妈妈?“ 再往前走。

有个女囚忽然大喊一声:“报告政府。”

看守吓了一跳,差点给她一枪,吼道:“你说!“

“我们请求去救人!”

娃他外婆就这样被从废墟里挖了出来。那个副组长因为工作努力,关键时刻又救了犯人一命,事后被省里的头头送了挽联:阶级斗争的猛将,人道主义的楷模。那个领导人的亲戚,因为敢下决心命令全省戒备,也受到了表扬。总算后来领袖死了,他很快就被打倒,老婆一家这才平反团聚。老婆既不傻也不笨,还能考上大学,就是打那以后,认人不行,老出笑话。

 

大家害怕的第二次地震并没有到来。失业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不过防护措施忽然好了一点。新冠的确诊数字,在地震后两个星期涨到顶点,然后也没有就海啸式往上飙。

朱牧师原来让人扎帐篷的地方,现在那里得到政府的帮助,成为一个主要的发放食物的点,每天要给上千人提供吃的。老婆去帮厨,有一天教堂厨房煤气停了,她用我们家的木柴烧了一大锅肉,特别受欢迎。

“卡尼塔斯,我喜欢墨西哥菜。“ 领饭的人高兴的说。

“这个叫东坡肉。“ 老婆微笑纠正道。

我和娃则去负责一些零碎的事情。我们都有口罩戴。现在口罩似乎也不是缺口了,据说医院里的呼吸机终于够用了。

本来我们并不想娃跟过来,后来发现他机器学习的程序运行上了之后,得等很久。他闲着也是闲着。我和老婆商量一下,想也许年轻人早接触一点病毒,早获得免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也就让他过来了,只是嘱咐他自己小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娃说,今天有一个人,来领吃的,看见我是亚裔长相,出言不逊。

那你怎么反应的,我一边开着车,不动声色地问。

我就平静地跟他说,注意你在说什么,你一个成年人,理应成熟有礼貌。

然后呢?

然后别的人帮我一起说他啊。他软下去了说他只是开个玩笑。后来大概有人告诉了那边的警察,警察了解了下情况还说我做的好呢。

这时候,电话响了,外地的朋友给我打电话。上次我托他买米买面的。原来他们那里灾情反倒厉害了,这两天他们那里的一个公益厨房快断粮了。他让我帮他在这边买一点。我说好。他说,小心点啊,别被让当作为共产党中国扫货的打了。我哈哈大笑,哪儿能呢。他沉默了一下,说:

“我在这边,因为前一段为不少地方准备货物。昨天去商店的时候,被一个家伙认出来,非说我是共产党的病毒,吵了一架,挨了一家伙。”

科学

 

我忽然有了很多机会见到师嫂。师嫂比我们高两级,那时候已经是研究生。我的毕业设计也在校长的实验室里做。学校新盖了一栋办公楼,党委搬到那栋楼去了。校长显然和我一样都很喜欢那栋党委的旧楼,就把自己的实验室搬了进去。

春天快到的时候我就常在她们教研组混着,跟几个研究生混到一起吃饭喝酒唱歌看球泡妞的程度。师嫂每天在那里调一个模拟程序,乐呵呵地,听我们胡说八道,偶尔插一句嘴。

师兄那些天被市长办公室拉去监控本市的地震预报工作,原来从冬天以来,不少地方报上来许多异常情况,什么井水干涸啦,什么老鼠成群过街啦,什么土地裂缝啦。市民议论纷纷。各种民间科学家都在发表自己的观点,大家就有点害怕。

后来市长专门上电视辟谣,说:市里对这些情况都很重视,专门调集了有关专家,去调查了。比如赵岗镇井水干涸的事情,地质大学的同志调查了之后,了解到是我们工业开发区的引水工作引起的,有关部门正在研究处理。上集镇和解放区几处地区报告说,有大量老鼠过街,地质大学的同志走访之后发现,是相邻两个街道办事处灭鼠工作没有同步造成的。老鼠从撒了大量鼠药的街道迁徙到还没有开展此项工作的街道。这个呢,有关街道也在吸取教训。我最近去察看了文昌区的三处路面开裂。据交通局和地质大学的同志一起勘查,一处是属于路面施工质量问题。一处明显是和附近地下水位下降有关。还有一处在吉祥岭下面,有一处暗流,道路设计的时候没有留出涵洞过路,时间长了引起路面塌陷。所以希望广大市民安心,不传谣,不信谣,不紧张。这个地震监控和预测啊,是一个长期的工作,我们会继续高度重视,也请市民们放心。

这个“地质大学的同志”,就是师兄。我们大赞:师兄可以啊,市长决策的支持人啊。不过很快就听说,校党委书记向市里推荐了师兄,作为年轻干部培养。

关于这事,师嫂和我们聊天,说,对当年东北的那次成功预报地震的事,其实师兄一直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预报这事完全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个具有权威的省领导,拍板做了决定。本质上来说,这件事情是反科学的。可科学能力不足的时候,给权威一点空间,不是坏事。当然,顶糟糕的是当科学有能力的时候,权威的想法和科学不一样。

我们就起哄道:现在师兄自己就要去当领导了,以后反科学的就是师兄自己了。

师嫂就笑,说:当官的也是个职业,不要歧视他们,其实象约束科学家一样把他们约束起来就好。

我们:对的,譬如让他们洗碗,就得洗碗。

当然,那时候,师嫂最关心的是,师兄用科学的态度消除了那些谣言,万一真的地震了,师兄会不会挨骂。

 

我们回到家里,却发现有人闯进过我们家,柜子被翻了个底朝天。一些礼品卡被拿走了,这个我很好奇,难道小偷现在还能去outback吃一顿?我的苹果笔记本也丢了。娃的抽屉里有为邻居除草挣的几百块钱也被拿走了。楼下厨房里,桌子上堆着酒瓶,开了好多罐头,罐头盒倒是整整齐齐给码在了洗碗池里。看来小偷好好地享受了一番。他居然还在餐桌上留下了一盒子口罩。

“还是N95呢,从上一家偷的?”老婆忍不住笑了。

娃很气愤,那几百块钱本来是准备攒钱买一个虚拟现实装置的,本来已经快攒够数目了。后来先给国内捐口罩,后来又给本地医院捐口罩,前前后后捐掉了一半。

“还不如全捐掉呢,希望那个小偷是真的有一家人要养活的吧。” 娃最后说。不过,他的台式机总算小偷没有搬走,而且,运行了半天的机器学习终于出结果了。

“机器表明,妈妈的眼睛里,原来我真的是和斯高特长得一样。哈哈,妈,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同学提菲尼和麦琪长得很像?”

老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马特戴蒙和迪卡普里奥你为什么会觉得长得一样?”

“难道他们长得不一样吗?”

“为什么有这张照片?这些照片从哪儿找来的。” 我指着一张照片问。

“到处啊,网上的,还有家里的照片上截取的人脸,包括你们扫描的那些老照片。”

在娃的程序分类里面,这个人的照片和我的被分在同一类。

“哈哈,原来妈妈觉得这个人很象你。他是谁,你认识?”

废墟

 

某天周六的晚上,下大雨,我在实验室里琢磨做一个新的模型,这个模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那时候国内还是六天工作制,所以周六晚上是最主要的娱乐撒欢的日子,楼里就没有其他人。我试用了一下实验室里新买来的奔腾机器,用一个盗版来的软件把我的模型画了出来,画得半对不对的时候,忽然门开了,有人大喊一声:“抓玩游戏的!”

我抬头一看,师嫂啊,师嫂你看我这个模型。

师嫂探头过来,我正待跟她解释这个模型,忽然山崩地裂地一声巨响,我们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完全站不住脚步。我下意识地把抱住师嫂的脑袋,尽全力用身体护住她,往桌子底下塞。紧接着就像天旋地转一样,我们被抛了出去,最后的瞬间我觉得甚至都看到了楼外雨夜的天空,然后我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阿黄,阿黄。醒醒,醒醒。有一瞬间我觉得我是做梦,梦见了师嫂,宿舍里的兄弟在喊我醒醒。等我睁开眼睛,觉得眼前黑漆漆的一团,有人趴在我身边,拍我的脸。我闻到很重的血腥味,空气里好多灰尘特别呛人,还有梦中的师嫂身上的气息。

“师嫂。地震了对吗?”

“好,你醒过来了。地震了,我们被埋在小楼下面了。我们得设法让别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毕竟是学地震的。

“我们被埋了对嘛,埋得深不深?”

“我觉得我们在一块水泥预制板的下面,但是我觉得楼垮得很厉害,我们未必还在顶楼。你头受伤了出血了,还有别的地方受伤没有?”

我这才发现,我们被挤在了一片不大的一块空间里。

“我的腿好像能动,我能不能蹬一下看看。说不定能把空间蹬大一点。”

“不要冒险。蹬塌了我们就全完了。我的腰和腿可能都受伤了,脚踝肯定也扭伤了。”

我们开始喊救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们不会死吧。”师嫂喊累了,弱弱地问。

“不会的,不会的,我还没有娶亲,你还没有生娃。再说这样死了别人还不知道我们干了啥呢。“ 我说。

“嗯。不会死的,我们尽量少说话,保持体力。”

“你说的对。”

我们沉默了。

“不过,如果我要死的话,”过了一会我问,“你还是记得我们一起在黑板上写赤壁赋的事儿对吗?”

师嫂沉默了一会儿。

“哦,那人是你啊。” 她说。

“那,你以为是谁?”

师嫂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说你怎么总看起来期期艾艾想要跟我说什么的样子呢。“

她想了想,说:“告诉你吧,那天我是要去图书馆的。结果路过图书馆后面的储蓄所的时候,去取了一点钱。遇到你师兄也在那儿。” 她停住了,喊了一声:救命啊。什么回应也没听见。

“然后呢?”

“银行里有一个农村小伙子,从乡下来给家人看病。拼凑了一万块钱,存银行。然后取出来,结果一时用不上,又原封不动存回去。你知道银行收钱的时候是查验假币的,而付出的时候是不查的,对吧?”

“我知道。”

“那一万块钱里面有三张,银行说,是假币。”

“啊。救命啊。”

“小伙子当然不乐意了。但是银行制度如此,大家都知道谁也没有办法。”

“是。救命啊。”

“然后你师兄就自己掏钱给了他。你师兄不是有钱人,三百块那时候是他两个月的津贴。“

“然后你们就好了。”

“嗯。救命啊。”

我想起来那天见到自行车前杠上师嫂那飞扬的青春。

“不得不说,挺美好的。救命啊。”

“阿黄,你也会有属于你的美好的,你会和你的美好结婚生孩子。你们家的孩子可以和我们家孩子一起玩。我们可以让他们结娃娃亲呢。救命啊。”

“这次地震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救命啊。”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把账算到你师兄头上呢。”

“你看过《鼠疫》吗?“

“看过,那次和你聊天之后我去找来看的。“

“你看里面的里厄医生,也许如果不是有运气的话,他甚至一个人的命都救不了。有些事情至少暂时是超出我们的能力之外的。人不需要经历多少劫难,就该能知道这事很难,应该公平对待师兄这样的科学家。即使取得一点成功,也不要为了吹牛逼装门面,让社会觉得预报个地震是很容易的事情。人民的错觉最可怕了。“

“救命啊。“ 师嫂这一声喊得出奇的凄厉,搞得楼主产生了一种负罪感:我只是在讲讲我们专业里,大家都很清楚的大道理,而她叫得好像我正在对她行什么不端之事一样。

仍然是没有回音。

 

楼主在美国呆的这些年,也遇到过窃案。一般金额不大的,没有伤人的,即使不在加利福尼亚,警察也很难费劲帮你追。不过我们这次运气算不错,光顾我们家的那位小偷师傅,酒喝得有点多,开出去没有多远就撞上了电线杆。娃的割草钱,还有从上一家偷的首饰都完璧归赵了。只是我的笔记本,拿回来就再也启动不了了。

“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多的。“ 警察说,”这个人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刑期还没有满,只是这个新冠病毒闹的,监狱里卫生压力比较大,州里就放了一千多,都是预计社会危害性小的—在监狱里有吃有喝,无事可做,当然社会危害性小。出来了,外面又是这个局面。。。“ 警察耸了耸肩。”大概我们每个人都会为这个社会承担一点风险。“

“是,你们承担得更多了。“楼主由衷地说,”跑来跑去的,还得担心中招。“

“可不是嘛。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您这样愿意替我们着想。譬如这位库克先生。我们大概还得给他查查有没有病毒,你们回去最好也先给家里消消毒。”

几个星期以前,很难想象警察会给你这样的建议,那时候他们连口罩都不戴—大概也没得戴。

 

和好看的女生一起被压在废墟里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不管你对她怀着怎样的惆怅遥远的情愫。硌得慌你知道吗?当然,我知道如果非得和谁一起被压在废墟里不可的话,我会选师嫂的。我建议她趴我身上睡一会,她同意了但是睡不着。我说那我睡一会,就象一个将来可以做强盗的人一样,我还真睡着了十几分钟,也许其实只是胖子干这事比较容易。后来她也睡了一会。再后来我们决定看破生死,聊点别的,不时喊一声救命。

据说被困待援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希望,师嫂许诺说,等我们出去了,她要给把她们舞蹈队的小花介绍给我。小花貌美如花,性格温顺,笃定的贤妻良母。她还说,有空一定请我吃她做的东坡肘子,这是她去西南山区支教时候学的,寨子里的人用木柴烧,味道好到包管你把舌头都吞下去了。这样的承诺,她做了很多次。最后我们就听见不知什么工程机械开到了我们附近。

被救出来之后,我发现外面街道平坦,建筑完整,人民悠闲。

“这地震为什么只塌了我们一栋楼啊?” 我问救护车上的护士。

“什么地震,是泥石流。”

原来在废墟里我们为师兄的担心纯粹是瞎费了心,只是大雨造成了泥石流,冲倒了这座党委的旧楼。总算我们房间是在远离泥石流的一端,因此逃得了性命。

我们被送进了医院,他们说我主要是皮肉伤,包括下巴上被师嫂的发卡戳了个洞,连脑震荡也只是观察。不过他们确实把我包得跟个宇航员似的。我打听了她的情况:她两处骨折,医生说估计要恢复两三个月。

第二天我忍不住去她病房看她,却发现校长在那里。几个女生围着,大家一起在抹眼泪。一问,才知道师兄出事了。原来,泥石流发生之后,他跑到现场,疯狂地找师嫂,结果一棵大树被泥石流冲动,倒了下来,砸在师兄脑袋上,送到医院就没有希望了。

除了葬礼那两天,师嫂在医院里一直住到暑假。我常去看她,抱着一壶医生给开的中药,聊一会。废墟里的那一夜之后,我发现一起写字之后产生的朦胧情感莫名奇妙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患难之后的声气与共。我甚至怀疑我们之间有任何的原始吸引力可言—温暖的雨夜里,埋在水泥板下面,人很快就又馊又臭。即使对长住牢房的我们而言,这也是一个小小的挑战。何况老实说,后半夜我们各自还设法尿了。

开始我试图开解她的悲伤,这一点我做的很不成功。后来我就和她闲扯,这一点我做得很成功。

有一天她告诉我,出事前不久,师兄参加了学校里的一个委员会,他们的一项工作是检查校园建筑的安全性。师嫂整理师兄遗物,发现他的日记里写:小楼或许有泥石流危险。但这楼是书记主管基建的时候盖的,而自己又是校长的门下,所以理应处理得谨慎点。所以这事连师嫂都不知道。

“那。。。凭什么。。。不过也许。。。他也没想到出事这么快吧。” 我脑袋里一时转过无数的设问和反问,却又不好都说出来。抬头看看师嫂,她的嘴唇抿得很紧,眼睛里一半是疑惑,一半是忧惧。

“都是命吧。” 她最后开口说。

我和师嫂的命是,出院以后,小花一直没给我介绍,东坡肘子倒吃了不少。最后自然的力量终归发挥了作用,第二年十一我娶了她。她刚刚跑来看了看我的草稿,很不满意:硌得慌?我哪么就让你觉得硌得慌了。

我固然知道媳妇脸盲,不过现在儿子的AI程序揭示出,她觉得我和师兄长得很像,我有点蠢蠢欲动的好奇:当年某一天,她是不是其实有点把我们弄混了。但是想想算了,都是普通人类,差别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就像一堆毛主席像章,做工设计各有不同,若干年前,这些分别曾让收藏者兴奋不已,而让现在的人看过去,还不都是一个样。

gladys2020-04-06 17:44:38
哈哈哈哈,大赞
古代的事物2020-04-06 18:19:19
赞看完了。。。需要爱情的时候我们小说家是不吝惜写爱情的。。。
大年2020-04-06 19:42:24
好传奇啊,是应该感叹楼主经历曲折, 还是赞楼主想象力丰富呢?
古代的事物2020-04-06 19:43:59
想象力丰富。。。
大年2020-04-06 20:11:57
不但想象力丰富,还思路清奇,还有直觉敏锐,还叙事流畅,还结合当下。。。
古代的事物2020-04-06 20:19:56
赞夸得很含蓄。。。
TYTOU2020-04-06 20:29:10
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我已经分不出来了。
Jiangmin2020-04-06 20:29:13
楼主才华横溢啊!以后可以让你家电影娃拍一部电影!
大年2020-04-06 20:57:04
恭喜楼主喜提小说一部!!!!
杨别青2020-04-07 07:30:03
轻松愉快地看完了,发现外面阳光更加明媚
作画2020-04-07 20:00:07
哇写的太好了!不一般!
花房姑娘2020-04-07 22:24:59
进来再读一遍
古代的事物2020-04-08 06:46:52
肯读已经是
古代的事物2020-04-08 07:01:02
太受鼓励了。。。我们老年人创作不容易,呵呵。
古代的事物2020-04-08 07:02:39
赞天气给力。。。
古代的事物2020-04-08 07:04:42
娃说了
古代的事物2020-04-08 07:05:53
咳咳。。。我也分不出来
嘉荷2020-04-18 12:33:53
妙笔生花、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厉害极了!
古代的事物2020-04-18 13:27:39
赞轮到我被厉害极了。。。
静影沉璧2020-04-18 15:13:23
专业作家级别的喔!如果是原创的话,请收下我的膝盖!
古代的事物2020-04-18 15:38:22
被夸得老脸一红
烟火人家2020-04-19 00:00:23
特别有味道,看了还想看的小说,有点张爱玲倾城之恋的感觉,但比她写得更好更幽默,大赞
古代的事物2020-04-19 09:01:55
这个一定是我朋友乔装打扮
风动尘起2020-04-19 10:56:12
太好看了,一家人都好有才华
古代的事物2020-04-19 11:09:20
虚构虚构
Concerto2020-04-19 11:23:28
都是真事么?写得真好。非常喜欢。你儿子跟你们一样非常沉稳睿智!
古代的事物2020-04-19 11:45:52
小说小说。。。纯属虚构
houdao2020-04-19 12:11:33
精彩的叙事,很久没登陆了,必须登录顶一顶。
古代的事物2020-04-19 15:36:40
赞厚道。。。
烟火人家2020-04-22 08:10:45
你如此的才华横溢,我不自量力才敢假装你的朋友, 请继续。。。总算有让人期待的作者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