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tlepearl2020-04-15 08:55:05

1

我第一次见到白文娟,离她后来成为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还有一年时间。

那是2014年7月3日,星期四,我的接访日记中记得很清楚。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接访大厅门口就已经聚满了人。卫生我头天晚上就已经打扫好,再准备两瓶开水就行了。开门之前,我才把接访领导的名字和职务换好——老访民都知道,每月的第一个周四是县委书记接访日。

大厅里很快坐满了人——塑料椅子固定在大厅四周的墙边。方书记有个会,县委办来了个副主任先替他一会儿。副主任个子很高,四方脸,身上堆满了肉,看起来比方书记派头大,更像书记。副主任端正地坐在那儿,面前摆着写有县委书记名字的红色座位牌。没有人上来讲自己的诉求,老访民都认识方书记。他们来反映的事也都不是一般的事,接访的副县长过问过,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也过问过,甚至县长书记也问过,有的是历史原因,有的确实无从甄别,有的是明知错误却纠正不了。比如那十几个老人组成的集体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们参军到云南,后转为工役制工人,任务是国防公路工程的施工。上级是有文件,让市、县人民政府帮助解决“符合相关社会救助条件的人员”的基本生活困难。但没有具体标准,要么访民嫌少,要么政府难以承受。还有针织厂棚户区改造项目,职工要求开发商停止非法拆迁,第一次接待他们的是人大赵主任。赵主任那天很生气,跟县长书记汇报后,责令执法局立即下达停工通知。通知是下了,可开发商一直没停过工,还连夜把家属区唯一的公共厕所给扒了。道理很明显,有领导在背后撑腰。那些散兵游勇的上访户也不能小瞧,他们大多都多次去过北京、郑州,算见过大世面的人,能够来这里走一趟,几乎算是看得起群众工作部了。

潘县长让我看,说白文娟正跟牛军政交流上访经验呢。牛军政我见过多次,他的诉求是让政府给他找爹。牛军政到乡政府反映村支书的问题,并带着他老年痴呆的爹威胁乡里。有次从乡里回去,他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失了,非缠着政府给他找。白文娟我只知道她是个老访民,见面还是第一次。离老远看,白文娟也就四十岁的样子,人生得很清秀,跟她的名字还算贴近。她那天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短袖上衣,裤子是米黄色的,稍微显旧,但很大方。她和牛军政坐在大厅的西北角,我暗中观察了一会儿,觉得两个人并不是很熟。

副主任叫我,一个戴草帽的老人正坐在他面前。

我问他有什么事,草帽老人说,他想反映个问题。我指了指副主任,说领导在这儿,你只管说。老人说,他的粮食直补款被乡里扣了。我在乡里干了十几年,知道这笔钱谁也不能动,就问,人家的都发了?发了,老人肯定地说,我跟老刘一块去乡里领的,他领到了我的就没领到。我到后面小屋给柳寨乡政府打电话,乡里支吾着说,可能是他们家的麦秸烧了。我问他们怎么跟农民解释的,乡里说,还能怎么解释?有文件啊,我们按上级的文件办。

文件我看过,我记得是一个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的简报,麦收前下的,主题是禁烧秸秆。当时我和同事们还有过讨论,说常委会的文件其实是违法的,会给今后的信访工作增加隐患。尤其是最后一段,“对焚烧秸秆者,证据不足的,按照‘谁烧罚谁’的原则,乡、村要核查登记,凡是过火的地块,罚款直接从该农户粮食直补款中扣除,是低保户的,取消其低保资格。”

我没烧,老人争辩说,我没烧凭啥扣我的?

“谁烧罚谁”是政策,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我心里发虚,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政策?我的房子被人点了,政府还来抓我?

“谁烧罚谁”是省长讲的,副主任插话说,你去找省長去。

老人被噎住了,盯着自己手里的粮食直补本发愣。

政策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我试图为谁烧罚谁找依据。你也有孩子家人吧?要是都烧了,污染了环境,他们不也遭殃吗?全县这么多地,政府没办法监管,发动群众看好自己的地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是老人,更应该理解。

好说歹说,总算在方书记过来之前把老人劝走了。九点一刻,两个警察站在门口开始叫号。陪着方书记接访的还有公检法的一把手,政法委书记。潘县长也在边上陪着,他还兼着我们群工部的部长。

白文娟是第一号。

她刚走进来,潘县长就半真半假地说,白文娟,跟你的访友学了不少经验吧?

访友?白文娟蒙了。

潘县长说,老牛可是经验丰富啊。

老牛?白文娟又是一愣。

不认识?潘县长不信,不认识你们刚才聊那么热乎?

你是说刚才坐我旁边的那个男的啊?白文娟意会过来。看着面熟,就是不知道他姓啥。

小白啊,方书记看着白文娟手里的诉求单,你的问题不是都有结论了吗?被毁坏的果树都按最高价赔偿,村支书的事纪检委公安局都调查处理了,土地使用证办不了,不合法啊。

毁了就毁了?赔点钱就算了?该处理的为啥不处理?白文娟在县委书记面前讲话一点儿也不怯。

白文娟,讲点理好不?潘县长说,毁你两棵果树就把人家关起来?

我捅你一刀赔你点钱好不?白文娟挺直腰身,转向潘县长。

派出所和法院的事,政府也管不了,法律最大。方书记说,你要是觉得处理得太轻,可以到他们的上一级单位申请复查。

我一个老百姓去哪儿申请复查?我不懂法,就知道理在那搁着。你们,白文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哪个不是官官相护?

官官相护你还来这儿?潘县长问。

方书记也说,听说你去北京跟赶集似的,一年得几趟。

北京又不是谁私人的,我为啥不能去?

能去能去,潘县长笑。那好吧,我们改天去给你开个群众评议会好吧?

白文娟问,评议啥?

让群众评议评议,政府这个处理结果公正不公正。

方书记接过话,我看中。白文娟,就这样吧,过两天让潘县长组织相关部门的同志去你们柳寨乡一趟,让群众对我们的这个处理做个评议。没等白文娟说什么,方书记接着就警告她,小白啊,今天我接访,你来,说明你相信我,我先谢谢你。你的诉求我们会依法解决,但再像过去那样越级上访公安局可是要打击的。

你们打击得还少?白文娟不买账,梗着脖子反问。我不怕你们吓!打击吧,反正你们又不是没打击过我,动不动就把我关进小黑屋里,连个手续都不给我……

叫下一个,潘县长说。

白文娟坐在那儿不动。我走到她跟前,劝她,走吧,领导不是都答复你了吗?她黑着脸,不理我,可能是觉得我官太小,跟我說话浪费精力。我一个男人,又不敢动她,站在她身边干着急。

是我们的朱部长把她弄出去的,连劝带拖,我在旁边不时谨慎地搭把手。

白文娟自己在门外待了好久才离开。回过头来看,她当时肯定很无助,说不定就是从那时候滋生了鱼死网破的心。

2

大概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才又见到白文娟。不过,这一个多月里,群工部里却没断过有关白文娟的消息,她去市里了,去省里了,去北京了,听说还见过省里的主要领导。县里很紧张,一方面安排潘县长亲自包着白文娟这个案子,一方面指示公安局整她的材料,适当时候再次对她采取强制措施。我私下找来白文娟的案卷,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点,也好为潘县长减轻点负担。

我是潘县长带到群工部的。2008年之前我还是乡中学的一名历史老师,学校那年没给我分课,让我在城里盯着退休的薛老师——我家离薛老师的家只隔了一条马路。北京要开奥运会,乡里怕薛老师再去北京。他是县乡两级关注的重点稳控对象,省里去过,北京也跑过无数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薛老师的儿子杀了一个路人并用手抠掉其眼珠,后被枪毙。薛老师不服,说儿子有间歇性精神病,不应该负刑事责任。薛老师年龄大了,送去劳动教养吧,人家不敢收,拘留所更不敢要。我不了解信访工作,领了这个任务还挺高兴,老婆和孩子都在县城,这下终于可以天天厮守一起了。夜晚还好,我们在薛老师家的楼道里装了一个大功率的感应灯,半夜里一有动静,强烈的灯光就刺醒了缩在外面储藏室的我们。最难熬的是白天,他有时候骑着三轮车去亲戚家,有时候像收破烂的一样乱转。我们也得跟着折腾,什么也干不了。不过,每天上午老两口都会在椿树巷的那个市场里卖土鸡蛋,下午再到处去收——他老伴没工作,他一个人的退休工资养两个老人有点紧张。跟了二十多天,我觉得不行,太拖人,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什么办法呢?薛老师的诉求我们学校肯定是解决不了,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拖住他啊。我决定从鸡蛋上做文章。我问了价钱,县城收一个鸡蛋得6毛钱,薛老师转手卖7毛,从中间赚一毛钱的差价。我给几个乡里的同学打电话,问他们乡里的鸡蛋行情。还好,有个乡收购价5毛5。我让同学每天给我收200个,让公交车带进城。我的意思是,我们以低于县城市场价5分钱的价格供给薛老师鸡蛋,每天200个,让他与我们形成一条断不开的利益链,让他欲罢不能,还有时间跑北京?奥运会结束,算下来我们几个人赔了一千多块钱——那个差价很快被其他人发现,我们只好每个鸡蛋赔5分钱卖给薛老师。这事潘乡长听说了,非要调我去乡里,说我脑瓜子活,适合搞信访工作——那时候,乡里的中心工作已从计划生育转向信访稳定。

后来,潘乡长调到万牛镇任党委书记。起初,他并没有把我带走,我还在原来的乡搞信访工作,挂着一个文化站长的头衔。没想到,那个万牛镇的上访户更多,让新去的潘书记很是头疼。主抓信访工作的是镇人大主席,年龄大了,有点得过且过的意思。潘书记到任半年,去郑州接访民六次,北京三次。他觉得还是我有办法,就把我要到了万牛。我还真没什么办法,搞信访几年才明白,化解农民的信访问题,光靠嘴不行,靠拖也不行,你得办实事,帮人家真正解决问题。当时万牛最有名的一个上访户姓罗,是一个不到60岁的农妇。老罗与邻居发生口角,不断地到上边去告状,说邻居的房子占了其半米宅基地。镇人大主席多次去调解过,都是无功而返,邻居补多少钱老罗都不同意,她就一个要求:扒房。我去了之后,潘书记也嘱咐我,重点先放在老罗身上,她可是咱万牛最有影响力的一个上访户。人大主席却给我泼冷水,劝我别在老罗身上浪费时间,她纯粹是无理取闹,别说是我,就是方书记来了也没办法!我当然不能放弃,那可是我去万牛的第一炮,必须得打响。我偷偷地去找老罗的邻居,邻居说他们和老罗本来是亲戚,因为房子朝向问题,确实占了她半米宅基地,但建房时有口头协议,北边占了南边补,而且,邻居南边的院子补了一米给老罗。我相信邻居的话,农村解决此类问题大多是口头协议。那是个老村子,村里没几户人家了,大多都搬到公路两边去了。老罗还住在老村子里,一个人,两间瓦屋。瓦屋很旧,应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村主任是老罗的亲戚,表姐弟。他介绍说,老罗四十多岁就成了寡妇,靠一己之力抚养大三个孩子,所以个性很强,与自己的儿子媳妇都合不来。听到这个情况,我心里定下来。我遇到过很多这样的农村妇女,她们看起来很强势,其实心理上比任何人都脆弱。想了两天,我决定帮老罗重新组织一个家庭。那一段时间,我见到人就问,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单身老汉。还真让我碰上了,万牛镇上有一老人,65岁,老伴是五年前不在的,两个女儿也不在身边,一个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一个嫁到了四川。我想办法让他们见了面,可老罗待人家不冷不热的,老汉有点灰心。我撺掇他主动点,老罗肯定早就认识你(老汉年轻时是镇街上的屠夫),既然愿意见面,说明她对你还是满意的。人家一个女人,年龄又这般大了,哪能像年轻人一样不矜持?果然,没出一个月,老汉就来请我喝酒,说老罗已经搬来同住。我让村主任再去探老罗的口风,老罗轻快地说,给我赔个不是就中,我争的不是钱,是一口气!

一年后,潘书记推荐我晋升为副主任科员。去年,潘书记调到县里任县长助理了,兼职群工部长。我呢,也跟着沾了光,跟着他到群工部负责调解群众矛盾纠纷。

白文娟这事按说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但我急于表现自己,一是想给潘县长减压,二是想让同事们看看,我来这儿凭的可不是什么裙带关系,是咱硬邦邦的本事。

案卷上写着,白文娟46岁,柳寨乡白楼村后白庄人。2000年1月,她花了6000元从白楼村支书刘大铁手里买下一片靠公路的宅基地,后来刘大铁反悔,以手续不合法为由要收回,遭到白文娟拒绝。刘大铁盛怒之下,将栽在其宅基地上的20棵梨树撅断。白文娟还反映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刘大铁于2002年4月强奸后白庄王某某,报案后柳寨派出所还来调查过。上访人诉求:一、赔偿其被毁坏的果树;二、为其办土地使用证;三、调查刘大铁强奸、腐败问题;四、扒掉东邻强建在她宅基地上的房角。

案卷让人看了一头雾水。我问同事,大家七嘴八舌,几乎全是声讨白文娟的。

占她地了,为什么建房时不说?当时她跟人家协商过,后来惹气了,又反悔。

房子建好了,怎么扒?于情于法都说不过去。

那女的不告,只能算通奸,关她白文娟什么事?

果树给她按最高价赔,她还不满意!

老支书纪检委也处理了,她还嫌不解恨。总不能杀了人家?

别理她,整个一个神经病!

……

我能理解我的这些同事,每天见的都是急着想解決问题的上访人,嗓门大不说,话还冲人,时间长了谁不烦?像白文娟这一类的事,拖得越长越难解决,当事人急了骂人也是有的。我们呢,还得孙子一样忍着,耐着性子给人家解释。这有点像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对病人的疼痛就会很漠然。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从基层一步一步上来的,对那种“疼痛”有着更感性的认识。第一次执行稳控任务,很单纯,看着访民就行了。从学校调出来之后,为报答潘乡长的知遇之恩——当教师真是世界上最乏味的工作,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循环往复,一眼能看到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我早够了——我工作兢兢业业,帮乡里化解了无数的信访案件。是一个访民的责骂让我开始反思自己的工作,那个访民发牢骚说,群工部应该改成踢皮球部,一会儿让他去找这个,一会儿让他去找那个,问题还是没解决。我像被人抽了一耳光,坐在那儿左不是右也不是。回想我们的工作,大多数还真是从侧面补偿,以达到息访的最终目标。对白文娟,我力求自己做到客观公正。凭经验,案卷上的话只是一方的说辞——官方的说辞,白文娟的事不可能这么简单,要都是一目了然的道理,能缠了十几年?我准备第二天就去柳寨乡,去听听白文娟自己的理儿。

白文娟的家就在公路边上。宅基地很大,差不多有六分地那个样子。两间低矮的板房——我后来才知道,连那两间板房都是政府救助她的安置房——在周围两层三层的小楼映衬下,格外夺人眼球。和我一同前去的高春秋说,上访户最后哪个不是访得家徒四壁?没家破人亡就不错了。一个个心思都放在了上访上,哪还顾得上经济、家庭?高春秋不愧是哲学专业的毕业生,大学生辩论赛的冠军得主,听说当时面试时他就口若悬河,把主考官都镇住了。

公路边上正对着白文娟的宅基地建了一间更小的简易房,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里面。我没认出是白文娟,她穿着一件大红T恤,褪了色,像是孩子淘汰掉的。裙子撸到大腿根那儿,看到有人来才慌忙朝下拉。高春秋老熟人似的跟她打招呼,白文娟,生意咋样啊?

我才注意到那个简易房是小卖部,地上堆满了日用品,房子外面还有一个冰柜。白文娟看看我们,不热情,也没有太冷淡。要饭的,你说生意能咋样?

手机铃响,办公室的电话,我摁了拒绝键。耽误你一会儿时间吧。

我们跟着白文娟朝那两间板房走,迎面跑过来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喘着气说,妈,墙根那儿好多蚂蚁。白文娟没吱声,那孩子上来拉住她的手,妈,你来看,蚂蚁想干啥,黑压压一大片。

墙根那儿还有一个女孩,比男孩大几岁,仰起脸问,弄火烧死它们吧?

碍你啥事了,烧死它们?白文娟没好气地说。

男孩晃了晃白文娟的胳膊,蚂蚁要是进了咱家咋办?这么多。

兜里的手机又响,誓不罢休的样子,我只好接了。是朱部长,让我赶紧去汪楼村一趟,一个老头昨晚上吊死了。我正要问,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朱部长接着解释,老头的一干亲戚堵住了县委大门,说政府有责任。末了,朱部长说,白文娟的事不急,等两天也不迟。

我站在门口跟白文娟道歉,临时有点事,改天再过来。白文娟没说话,看看我们,一副习惯了的样子。

白文娟的表情让我很不爽,不是对白文娟,而是对这临时生出的事。就像去拜访一个朋友,到了门口又临时撤退,肯定会让人家以为我们没有诚意。

汪楼离白楼并不远,几分钟的路程。

老头的亲属解释说,老头去乡里领粮食直补款,一块去的都领到了,只有他没领到,信用社的人说是被乡里扣掉了。问乡里,乡里说是县里的规定。老头又去找县里,人家说是省长让扣的,有本事去找省长。老头跑了几天也没结果。今早上他屋里一直没见动静,进去一看,上吊死了。

我怀疑是前几天我接待过的那个戴草帽的老人。近前一看,果然是。

乡政府的人机灵,这次没敢说老头烧麦秸钱被扣了,改说信用社可能是分批打款,全乡那么多,一次哪能打完?哄小孩呢,我心想,早晚最多相差几个小时,哪能晚这么多天?

到县里上访的那批亲属也回来了,他们的诉求并不复杂,老头都81岁了,还能活几天?一是厚葬,二是多领两年的粮食直补款,三是给老头的闺女办个低保,另外给10万元精神抚慰金。乡政府的人出来和我们商量,我觉得这个条件并不过分。所谓厚葬,农村大不过1万块。老头两年的粮食直补款也不多,4千块钱左右。闹大了,50万也得出。私自截留农民的粮食直补款,本来就违纪,况且,说老头烧麦秸又没证据。退一万步说,即使抓住老头烧麦秸了,谁也无权扣他的粮食直补款啊。我这话是说给乡领导听的,不依法办事,恶果你们自己吃。但也不能答应他们太快,我建议乡里再拖一拖,就说他们做不了主,得跟县里汇报请示。

协商到半夜才有结果,乡里一把手出10万,一包到底。

3

不久,省市群工部专程来人召开白文娟案的督办会。白文娟这段时间老是给上级领导发短信,上边很重视,列为省市重点督办案件。

会议开始前,朱部长照例给上边来的领导讲说下边稀奇古怪的上访事。朱部长是群工部常务副部长,之前在妇联工作,有跟女性打交道的丰富经验——上次方书记接访就是她亲自把白文娟拖出去的。朱部长说,柳寨乡——又是柳寨乡——刘老三家的母猪拱吃了村支书家拌了农药的花生种,死了。两家因为赔偿问题闹了几年,始终达不成协议。刘家因此集中了村支书的十项罪状,上告纪检部门。纪检部门调查之后免去了村支书的职务,群工部为息访罢诉,也责令村支书赔偿刘家的母猪。但刘老三索价3万,说母猪一年出两窝猪娃吧,一窝按10头算,一年20头,一头200元,八年也得三万二,还少要了2000块。朱部长边讲边笑,我们也跟着往脸上堆笑。但省市来的领导没笑,其中一个还问,为什么拖了八年才解决?潘县长急中生智,说那刘老三当初并没索赔,不占理嘛,谁让你不圈好自己的猪?几年之后听人说有人因为上访得了不少好处,才又扯出旧事。

还不跟白文娟一个样?方书记说。好在梨没有猪娃值钱,要不然,政府可赔不起白文娟那20棵梨树十几年的收成。

督办会没什么新意,省市领导肯定了我们县前期所做的工作,随即就转到白文娟的案子上,希望我们下一步深入到柳寨乡,化解矛盾。方书记接着作表态发言,说我们已成立白文娟案的调查组,由包乡副县长亲自任组长,群工部部长、人大副主任任副组长,成员涉及人大、政协、纪检委、政法委、群工部、公安局、林业局、乡政府等部门。我偷偷地碰了碰朱部长,真有这个调查组?朱部长瞪了我一眼,没理我。

督办会第二天,县里还真召开了白文娟案的专项调查小组会。方书记头天提到的相关人员都到了,柳寨的党委书记秦天朝先介绍白文娟信访案的前因后果。

白文娟2000年从白楼村时任支书刘大铁手里买了块公路北侧的宅基地,后来刘大铁让她留出一条生产路,白文娟不愿留,村里就威胁要收回土地,刘大铁一气之下还撅了她栽在宅基地上的果树。白文娟和她的东邻本来有亲戚关系,双方建房前应该有协商,东邻占了她一个地角,总计20多平方米,人家也撇了20多平方米给她,但后来两家小孩生气,白文娟遂告东邻侵占她的宅基地。不得已,东邻答应按市场价补偿,但白文娟不同意,非要扒掉东邻的房子。后来,白文娟又告刘大铁强奸后白庄妇女王某某。告来告去,白文娟的诉求无外乎以下五项:一、东邻退出占她的宅基地;二、刘大铁撕毁了她乡里发的土地使用证,耽搁了她向上一级申请办证,政府得帮她办;三、刘大铁强奸王某某,得法办;四、刘大铁赔偿毁坏的果树;五、处理刘大铁的其他违法违纪问题。

help102020-04-15 09:12:26
可怜的底层百姓,生如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