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2020-05-29 20:26:09

    立冬十几天了,还未感觉到冷。天总是阴沉多雨,如蒙了灰色的幕布。太阳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仰视。温暖的光洒在身上,脸上便显出喜悦来。有阳光的日子,却总是如此的少。只有那么几天时间,太阳从高楼的肩膀后面探出小脸儿,倏忽一下,又不见了。便疑心它是小时候的村子里,我家隔壁那个穿红棉袄的女孩,总是害羞。后来,她是躲在几株粗大的梧桐树后去了。再后来,树叶的背后,也不见了她的身影。——她不知被那个淘气的小男孩用雪团打湿了红棉袄,哭着跑回家去了。隔着四周那些高高的,灰色的墙,我看见了她的小脸,我就清晰地记得她的微笑了。

  一

    那时候,冬天的地上总是有雪,雪是晚上悄悄落下的,在人们的梦里。早上的巷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从门里闪出一个人来,他的黑棉袄上总是沾着从墙上蹭的白土,嘴里呼呼地冒着热气,热气里夹杂着焯萝卜和泥炉火的呛味,将一片雪从墙头上搭着的干红薯蔓上呵落下来。门前椿树上的一只麻鸦雀飞起来了,落在墙头上干枯的红薯蔓里。麻鸦雀低了头,坚硬的喙忙碌地啄,将墙头上的积雪刷刷地刨落下来。落下的雪挂在半墙里,那墙便像没有剪净毛的山羊的背脊,在灰暗中露出斑白的颜色来。麻鸦雀一直在刨,它的两只爪子便在空中扬起更多的雪渣子,雪渣在阳光下泛着亮光飞舞。它吃饱了,嘴里仍旧叼着几颗草籽或几只冻僵的虫子,健美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回椿树上的巢里。它要贮藏起来,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慢慢吃。

    太阳最初是从东坡梁顶上的那片雪地里升起来的。那一阵,它的脸冻得通红,却并不怕冷。它对山梁上的积雪熟视无睹,依旧慢慢升腾,直至将大片的金黄的光芒射向我家门口。婆抱了我的棉袄棉裤,颤巍巍去了厨房,在灶口的火焰上烤得热乎乎,又卷成一团,抱在怀里,踱着小脚送到我房子里来了。我从炕上坐起来穿衣服,能看到窗外屋檐上的冰溜子,冷冷地挂在空中。我们叫做“酸溜溜”的瓦松,只只直立,有如小小的塔,在寒风中岿然不动。天井的上空,一群扑鸽没有排队,纷乱地飞过去,让我想起父亲扬场时抛在空中的一堆乱麦。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我不用在寒风里翻过河去那个小学校了。父亲让我下红薯窖取红薯,这是我们每天的早饭——红薯苞谷糁稀饭的必备之物。我不太喜欢下去,总觉得那下面卧着冬眠的蛇。但我必须听话,下去。我踩着红薯窖壁两边的脚窝,一下一下往下挪。再踩两个脚窝就到底了,我跳下去。温暖包围着我,却也并没有什么蛇。我不急于将红薯很快地拾进笼子。一旦下来,我总是想在里边多呆一会儿,这里面很暖和,还有一股泥土的腥味,我吹着口哨蹲在地上,安静地享受这短暂的温暖,并不觉得难闻。婆等着我拾上来的红薯煮饭,我必须得上来了。

    红薯窖的旁边,长着一棵酸枣树,上面还残留着几颗干红的酸枣,我要吃它了。干红的枣儿却只有一层皮,里边空了,没有瓤肉,只剩一颗枣核,我仍然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它,感受一丝酸甜。枣皮就粘在我的牙缝里,枣核我已吐出来了,喷在地上。我拿起墙角的镢头,挖了一个小坑,将它埋在那儿。我希望来年的春天里,这里再长出来几棵枣树。——干脆就成一片枣林!那时候,我会有更多的枣儿吃,让村子里那些孩子,羡慕死我。

    红薯稀饭是热乎的。婆揭开了粗瓷老坛子,一股浓重的酸气弥漫在低矮的厨房里。一个月前,婆就将剩余的秋天,一把揉进这些沥净水分的萝卜叶子里了,现在,它是我们全家人一个冬天的菜。婆将捞出的萝卜叶子剁碎,熟几滴菜籽油,调一大碗,每人就剜一疙瘩,堆在稀饭上。这饭须蹲在门口的南墙下吃,那儿有暖暖的阳光和热闹的人群。那些大声的嬉笑,被一双双筷子搅进各自的碗里,随着热气升腾,散发开来,飘出很远。

                                  二

    窄窄的巷道里,家家户户的门口,已经被打扫得留出一条出门的小路。那些雪,混着灰土,在巷子中间堆起一道矮矮的山梁。我们一群孩子要去河里滑冰了。三爷将两只手抄在袖筒里上河坡。眼前一堆热乎乎的牛粪,让他的两只眼睛闪出一股攫取的光。他让我看着那堆牛粪,不要让别的人拾了去,他回去取锨。我急着要去滑冰,又嫌臭,不肯给他看守,三爷叹一口气,说好吃的都喂狗了。他四下里看看,就捡起地上落下的两片桐树叶子,麻利地将那堆牛粪裹紧,夹在两片树叶中间,跑到自家的粪堆跟前去了。刘二爷嘻笑着说三爷拾了一辈子粪,也没把日子过起来。三爷的眼睛鼓成两颗铜铃,将一口唾沫吐在粪堆上:我生了一堆疙蚤,光知道在土里跳腾,没屙下龙种么!刘二爷干咳一声:你没听人说么,能在皇城根底下咽谷糠,也不在穷乡守粮仓啊。刘二爷的大儿子,在省城里,吃公家饭。

    当太阳升在头顶的时候,我和一帮小孩子已经在河里滑冰多时了。这是冬天给我们带来的好处。一个人坐在一块薄薄的青石板上,后面的人用力一推,滑出去很远才停下来。然后轮换着坐,推。河面很宽,河水很浅,在冰上跳跃也没有事的,水与河底冻成一体了。没有人呵斥我们,也不用操心冰塌了淹死。隔壁的小女孩酸枣噘着小嘴不高兴。她想坐,却没人推她,因为她劲太小,把人推不远,便没人和她合作。她就站在河边哭,我们都笑。她一路哭着跑回去了,说要告诉三婆。她是三婆的孙女。

    滑冰是在婆的叫声里无奈地结束的。婆的声音苍老而悠长,像一根长长的枯萎的豆荚蔓从崖畔悬吊下来。声音被风裹着,顺着河风飘下去很远,但我耳尖,还是听到了。她瘦小的身影如一根短小弯曲的树枝,插在崖畔的寒风里。我的头上已经冒出热气,干脆解开棉袄的疙瘩钮子,底下却没有衬衣,露出我身上黑黑的垢甲,我有点害羞,又裹紧了,快速跑上河坡,回家吃饭。

    中午的饭,总是玉米面搅团。婆已将一锅的搅团晾在那块梨木案板上了。是刚刚晾上去的,一团热气还在案板的上空氲氤。我自己拿起菜刀,很熟练地将平展的搅团划成一些小方格,夹到碗里。辣子醋水汪汪地,呛得我打了几个喷嚏。我端了碗,跑向刘二爷家,却被三爷喊住,你屋搁不下你?人家吃面哩,给你吃呀不?我说我看二爷家的那座钟现在几点了。刘二爷家的大方桌上,有一尊座钟,玻璃罩子里面有一只高昂着头的大红公鸡,不停地嗒嗒地点头,点一下头,那根红红的指针就向前挪一下,我一直好奇而羡慕,不知道谁家的鸡怎么就跑进去了。

    三爷搂着一个堆满包谷面片片的大老碗,蹲在门口的石磨上大声地吸溜。三婆端出来一碗葱花,给他碗里拨,三爷嫌少,嘴里嘟嘟囔囔。三婆说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让你一个人吃完这一碗葱花不成?三爷叹息一声说,人家毛主席,怕是一顿饭就调咱一家子的葱花哩。刘二爷站在他家门口笑了:人家毛主席才不吃葱花哩,南方人吃米饭,不调葱花。他老人家一个月就要吃一回肉哩。

    太阳消失在烧炕的烟雾里了。四周的天幕更低地垂下来。三爷坐在门口,咚咚地剁他从山上挖的干柴。他家的门口,干柴总是堆得天高一般。他只穿一件夹袄,腰里紧着的大腰带将他裹成一块干枣儿。三婆让他把炕烧得热些,说后半夜总是凉。三爷头也不抬,翻了一下眼睛,——你要干炒么?斧头深深地扎进柴墩子里,半天拔不出来。三婆将一盆恶水狠狠地泼到粪堆上说,老不死的,你一辈子也没说过一句人话!

    春天是父亲在我家后院的那片土里,一镢头就挖出来的。那片土下面苫着一层苞谷秆儿,挪开包谷秆,一堆的白萝卜,像胖娃娃挤成一堆,叽叽喳喳地。个个的头上带着绿莹莹的缨子。要蒸年馍了,这些萝卜,将被切成丝,剁成馅,包包子。婆将屋里那些剩余的寒气都包进了包子里,放进热气腾腾的锅里了,房子里便弥漫了更多的温暖。当热乎乎的包子端出来的时候,窗格子上那些红蜡纸剪的胖娃娃,一直流着口水看着我。

    三爷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双黑脚板淹泡在三婆焯过萝卜的一盆热水里。水烫,三爷的嘴里就嘶嘶地吸气。三婆说,萝卜水洗脚好,不皲裂子。

                                 三

    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三爷走了。嘈杂的龟子(渭北方言:唢呐)声里,刘二爷一直站在三爷的灵堂前。亲戚们轮番在灵前磕头祭奠,刘二爷将那些人的头深深地按下去,又将浓而芳洌的酒倒在盅里,递给祭奠的人。嘴里不停地叮咛三爷的几个儿子:不要忘了给青油灯里添油;他胆小,甭让他摸黑;当年我俩一路天不明拉骡子去山里驮炭,后面有条大狼一直跟着,还是我赶跑狼的!记着黑来守着,不要叫他害怕。末了,刘二爷长叹一声:往后,再也没有人和我斗嘴了!言毕,老泪和着鼻涕,将他的那撮山羊胡子粘成了一股粗绳。

    三爷的葬礼,在隆隆的炮声中拉开序幕。八口龟子的喇叭口,齐刷刷地对着天空,吹奏出凄凄哀哀的曲子,惊飞皂角树上一群红嘴鸦,呼啦啦地飞向东坡的柏树林里。村里的青壮年全都聚集在三婆家门口。队长喊一声“悬灵!”八个精壮的小伙子抬起三爷那披着红被面的灵柩,又轻轻地放在两条长木凳上。龟子的声音更猛烈地响起,锣鼓手也更卖力地敲打着铜锣和牛皮鼓。铜锣的声音清脆激越,震得门口的楸树股枝哗啦啦地响。牛皮鼓的声音如连续的闷雷,从天空碾过,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与铜锣的声音,龟子的声音,相互倾轧,反复交错,将楸树周围的空气,烘托得热烈而又庄严。

    三爷的两个儿子,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来。为首的老大头戴麻冠,身穿白孝衫,左手扶着头顶上的一个瓦盆,右手提一根缠着白纸的桐木棍子,两只眼睛红得像烂桃。他将桐木棍子放在地上,跪在三爷的灵柩前面,又“叭”的一声,将头顶的瓦盆摔烂在地上的火堆旁边,两条麻织的披肩就垂下来了,在火焰的扇动中摇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前,燃起一堆堆的谷草。霎时,火光冲天,烟雾升腾。围观的妇女们,希希嘘嘘地抽着鼻子,又都揉了眼睛背过身去。三婆直直地坐在楸树下的石头上,闭了眼睛,如石像一般。

    酸枣手里举着“玉女迎进逍遥宫”的泥塑玉女,她的哥哥怀抱“金童引上天台路”的泥塑童男,从屋里跑出来。金童玉女身上纸糊的花花绿绿的衣带,就被风吹落在地上了。队长又喊一声“起灵!”人群呼啦一下就乱了,却又都闪出一条路来,站在两旁。小伙子们将三爷灵柩下的木杠子高高抬起,火红的被面,便如在天空中漂浮的一片红云,被热烈的空气簇拥着,向前快速移动,人们的脚下就飞跑起来了。三婆的眼睛猛地张开,睖睁地盯着远处的河岸,大声说:“你老怂享福去了!”说完,又闭上眼睛,如前一般,端坐在楸树下的石头上,动也不动。但我分明看见,她的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下来,滴在她的衣襟上。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长长的白蛇,沿着白雪覆盖的山梁,一直蜿蜒上去。龟子声声不息,在柏树林子里穿行,将树梢上的雪震得扑簌簌落下来。

    多年以后,东坡的那片乱葬坟里,刘二爷的坟茔,和三爷的坟头,相距不远。刘二爷的坟头上,两棵松树,青葱浓郁。三爷的坟顶,覆盖着一片麻黄。刘二爷的坟前,大片的芨芨草,发白干枯,在风中摆动,如他的胡子。他还在说话,他正和三爷斗嘴哩,要不,芨芨草为什么动呢。三爷的坟头上,两棵小柏树,没有动。他说不过刘二爷,干脆闭了嘴,不言传。

    三爷的坟前有几颗橘子,那是酸枣放的。我见到她了,就想起三婆坐在太阳底下,干枯的手指,抓着一把篦梳,给她刮头上的虮子。她的头发深厚,篦梳就卡在头发里。三婆使劲地拉,她呲牙咧嘴,低着的头就一下一下地抬起来。我看到她如酸枣红的脸来。如今的酸枣,已经变成一颗滚圆的胖枣了。她请街道的裁缝,给三婆做了一件红棉袄,盘花纽扣,滚边镶绣。三婆还住在三爷盖的老房子里,没有和任何一个儿子在一起。那房子的顶上,瓦有空隙,夏天下雨的时候,渗如滴露。三婆穿着红棉袄,没牙的嘴张得老大,一直笑。她粗糙的手在棉袄上摩挲,发出细碎的声音来。酸枣说,她生了三个孩子,费事得很,不听话。两个都不上学了,在外地打工,老三成天也不好好学习,总是偷着去街道的网吧上网。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曾经的,逝去的冬天,都被父辈他们泡进黝黑的铁壶里,溶化在那一汪熬得黑红的砖茶水中了。铁壶下的火堆,多年的冬天里,也一直吱吱地沤着青烟。那一股股的青烟,缓慢地飘向院墙外的天空去了。

    那些山顶的积雪,白得耀眼,久久不肯消融。

    那些冬天很寒冷,那些冬天也很温暖。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