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2020-09-19 20:12:31

    疙瘩爷的口袋,一年四季装着一把锋利的剃头刀。

    疙瘩爷没上过学,却识得半点文字。上工劳动的歇息时间,疙瘩爷会从宽大的粗布腰带里抽出一本皱巴巴的,前无开头,后无结尾的《隋唐演义》,唾沫飞溅地给大家讲秦琼卖马,程咬金抡斧头的故事。他记性不好,有时会把程咬金的事情安在李元霸身上,甚至将岳云大战金灵子的故事串进瓦岗寨子。大家却都激动,叫好,拍手。疙瘩爷的唾沫就溅得更厉害了。讲到激动处,疙瘩爷的眼睛睁得像牛眼。那一次,他又给大家讲隋唐,公社下派的工作组领导老于冷笑一声:“你能说了狗屁!连朝代都弄不清!”疙瘩爷低了头,眼睛倏忽就黯淡下来。他讪讪地说:“还是公家人知道多!于同志说得对哩,——我——我说得不对。”

    疙瘩爷当年也是有大名的:王大发。他的脑后有一个突出的鼓包。浑圆,褐红,晶亮。太阳下面,鼓包就像一滴水珠凝结在石头上。可他一辈子都没有发起来,更谈不上“大发”了,村人也都忘了他的大名,都叫他王疙瘩。王疙瘩在村里辈分高,人就叫他“疙瘩爷”。

    疙瘩爷最喜欢的事情,是给村里的男人们剃头。

    疙瘩爷剃头的本事,是在自己头上练出来的。他从河坡的炭渣堆里,拾了一片豁豁牙牙的破镜子,时常对了镜子给自己剃头。脑后照不到的地方,就用手摸索头发的茬口高低。榆树皮般的手,却能感知那儿剃好了,那儿没剃平整。疙瘩爷说,剃头刀子是小时候他爷留给他的。疙瘩爷的爷,当年扛着一条板凳,走村串户给人剃头。剃刀的木把上,铆着三颗金光闪闪的梅花铜钉。刀子合起来的时候,刀刃恰好收在木把窄细的缝里。时间一长,木把被疙瘩爷的黑手攥得乌黑油亮。这把刀,疙瘩爷是常装在身上的,外带一块“洋矸石”(磨刀石,质地较细腻),用牛皮纸包好,脖子上搭一块脏兮兮的毛巾,就是疙瘩爷剃头的全部家当了。因了这些装备,疙瘩爷剃头的勇气十足。夏天的午后,人们都在家歇息睡觉,他却揣着剃刀,早早在村中心的那棵皂角树下等候。那里是他的“战场”。他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嘴里抽着旱烟,眼睛却盯着周围的来人。他像一个埋伏的战士,静静地等待着机会的到来。他会像收割地里的庄稼一样,将那些他认为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用他的剃头刀子割下来。他说,头发就像地里的草,不除了,地就不轻省,人一样,剃了头,就精神多了。

     疙瘩爷碰到村里的大人碎娃,就先看头发长不,直盯得人头皮发麻,一边说着头发就是长了么,一边就将手塞进口袋里摸索。大人乐呵呵地说好好,剃吧,一边就招呼疙瘩爷落座,喝茶。要是小孩,不爱剃头的,就逃。一边跑,还一边超后看,摸自己的头,似乎那头发已经不在头上,被疙瘩爷的刀子当草割去了。

    疙瘩爷剃头,自然是一种义务劳动,但他乐此不疲。每次给人剃头之前,他都要说:“剃头洗脚,胜似吃药。”然疙瘩爷给人剃头次数多,自己洗脚的次数却很少。有一次,疙瘩爷背着一捆干柴过河,一脚掉进冰冷的泥水里。回到家里,四婆逼着他洗脚换鞋,他就只洗了那只掉进水里的脚。四婆骂他,他说,那个脚又没脏么,洗啥哩?费水。四婆说,他一年四季在家里就不洗脚的,脚后跟像河里的砂石,晚上睡觉一蹬腿,能划破床上的单子!疙瘩爷不吭声,只是低了头,笑眯眯地抽烟。

    疙瘩爷剃头,讲究刀子要快。刀子快,人不受罪,他说。所以中间要篦刀的,剃到一半,疙瘩爷就说刀子不快了,等一下!他手下的头就会歪着,眯缝着眼等他篦刀。他坐在石头上,脱了鞋子,赤脚,取下脖子上搭的毛巾,蘸了水,一头夹在脚指头中间,左手拉紧另一头,右手持刀在毛巾上来回划拉。说声快了,将毛巾扔上脖子,继续专心剃头。农村中老年人,皆剃光头,一来轻快,二来因缺水而洗头方便,所以疙瘩爷所剃之头皆为光头。完后,疙瘩爷就从墙上抠一疙瘩黄土,捏碎,揉面,在人头上抹,像揉一个球。疙瘩爷说,土是最好的东西,干净。土糊了毛缝眼,日头爷晒起来了,头皮不蛰。

    疙瘩爷一生最为豪迈的事情,是给老于剃过头。

    那一年夏天,疙瘩爷偷了生产队的西瓜给孙子吃,被看西瓜的人逮了个正着。晚上,疙瘩爷吊着两手,靠墙站着接受老于审问。三个小时过去了,疙瘩爷始终不承认偷,说他是细细地挑呢,就挑了一个最小的瓜,给孙子尝一下。他不要大的,他说那就糟蹋了西瓜。孙子一直要吃的,他一口都没沾,只把孙子吃过的瓜皮啃了。他说孙子嘴小,啃不干净。老于要疙瘩爷充分认识到事件的严重性和当前阶级斗争的重要性。疙瘩爷打死也不说偷,说偷是龟孙子才干的事情,他怎么能是龟孙子呢?

    老于很疲惫,连连打呵欠。已经后半夜了,眼皮直往下耷拉,两手就抱了头,不说话。突然,老于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疙瘩爷,疙瘩爷吓得大气不敢出,不知老于又要出什么怪招。老于看看外面,轻声问他:“王疙瘩,人都说你剃头剃得好?”

    疙瘩爷的眼睛陡然就睁大了:“就是的,就是的哩!你甭看刘胡子在集上开剃头铺子,他剃的头,能叫头么?我就不服气他哩!”

     老于思索了一下,说:“你回去取剃头刀子,给我剃个头。”

     “不用,不用!刀子一直就在身上哩。”疙瘩爷两眼放光,手就伸进口袋,往外掏。

      疙瘩爷的剃刀其实一直保持着锋利无比的状态,犹如一把所向披靡的战剑,随时准备出鞘。疙瘩爷定了定神,眼睛看着老于的头。他有一丝紧张,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他掏出刀子,左手大拇指在寒光闪闪的刀刃上刮了几下,“没麻达,快得很!”老于的脸上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但很快就收回去了。老于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毛巾,闭了眼睛,以备头上滴下的水珠迷糊了眼睛。疙瘩爷对面站定了,表情严肃。两脚分开,与肩同宽;收腹,提臀,沉肩;两腿半蹲马步,胳膊肘落低,上身微微前倾,左手五指张开,用指肚按了老于的头皮。老于的头饱满,柔软,完全不像村里那些老头的皮那样干涩而松弛。他感觉这就是他从西瓜地里抱出的那个西瓜,光滑,细腻,心里充满了激动,希望和期待,又像太极拳的起势一般,表情庄严肃穆。疙瘩爷右手持刀,静于空中,却不动,偏头,眯眼观瞄,似乎在欣赏他夜里挑好的那个西瓜。随后喊一声:别动!左手便按紧了老于的头皮,然后下刀于百会。“嗤啦”一声,一刀就长长地拉到天门。随着手起刀落,两片厚厚的嘴唇,一张一翕,有节奏地鼓劲。老于的头发,就粘在刀口上,越聚越多。疙瘩爷扬起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一抖,头发像一片树叶,飘然落在地上。

     老于青色的头皮,在灯下渐渐显出光亮。疙瘩爷放下剃刀,两手按住老于的头,左右轻轻摇晃几下,两个大拇指就嵌在太阳穴上,其余手指在头上弹敲,像他夜里在西瓜地挑西瓜。两个中指勾在老于脖子后的风池穴上,挤压的拇指和中指一并用劲。老于嘴里“嘶”一声吸气,又徐徐呼出,整个毛孔都张开了。他索性闭着眼睛,手搭在旁边的桌子上,几个指头轻轻地在上面弹敲,嘴里哼着曲子。

     “我爷当年可是远近有名的剃头匠哩,他没钱开铺子,就转村。他那套家具,我还留着哩!我也没钱开铺子,就想和我爷一样转乡,可队长说那是走资本主义的路,不准我干。”     疙瘩爷一边剃,一边说。

    老于握了疙瘩爷的手:“好,剃得好!”疙瘩爷觉得那手既软又绵,像一团棉花。他舍不得放开。

    老于面有愠色。他抽出手,重新坐回高凳子上,点一根烟,吐出一个烟圈,严肃地说:      “王疙瘩,记着,不要向任何人说给我剃头的事情!”

     疙瘩爷一愣,钉在地上,眼睛瓷瓷地看着老于。

     老于冷冷地说:“记住了?”

      “记——记住了。”

     “还没给头上抹土哩。”疙瘩爷灵醒过来,觉得少了一道工序,伸出手就要在墙上抠。

     老于狠狠地瞪了疙瘩爷一眼,从桌上取过一盒痱子粉。老于的眼睛,刺得疙瘩爷缩小了一半。

    “回去写一份检讨,明天在社员会上念!”

    七十三岁的那一年,疙瘩爷突然就倒下了。他在山上挖柴时摔了一跤,村人七手八脚将疙瘩爷抬回家。四婆踱着小脚,来到跟前。疙瘩爷的眼睛睁开了,却半天不说话。

    “怕是不行了。”四婆捂了眼睛。

    “你有啥丢心不下的?说。”

    “我——我——给老——老于——剃过头哩!”

    疙瘩爷的两个儿子面面相觑,想不起来老于是谁。

    “怕是原先队里工作组的老于吧?——人家老于的头,能叫你剃?”四婆不信。

     两行清泪顺着疙瘩爷的脸颊流下来。一粒眼屎被冲出来,挂在脸上,像他吃饭时洒在桌上的米粒。

    “好,好,我信,我信哩!人都说你剃的头好,——老于好像也说过哩。”四婆向周围人挤眼睛。

    疙瘩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像一个瞌睡了的孩子,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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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音2020-09-21 08:22:46
在一堆电视剧脚本里读到您的文字和故事别样的赶脚很寓言赞一个期待更多
野水2020-09-21 10:10:42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