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随意吹2020-11-30 16:49:19

父母不拍照的岁月(五)

王中一事件

1946年的时候,地下党工委系统有三名党员在培正小学任教,于是成立了党小组,由市工委委员王中一直接领导。1947年,教委也在培正建立了一个党支部,内有七八名培正老师。虽然能猜测到彼此的党员身份,但在培正小学,工委和教委系统的党员没有组织联系,只保持一般的同事关系。

父母地下工作时期的朋友熟人见了面,不约而同会提到一个人的名字,王中一,很多故事都跟他有关。到了七十年代末的拨乱反正时期,王中一又被频繁提起,许多跟地下党有关的冤案错案都由他而起,不少人被打成叛徒特务,坐牢劳改,甚至迫害致死,更多的人则因为历史不清,审查不断。王中一究竟是谁呢?

提到上海地下党,王中一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他是上海地下党工委的委员,负责丝织、法电、市政行业。1948年,由于他的疏忽,大批共产党人被捕。这中间有个曲折的故事。

1933年,王中一在法电当职员。一天,来了一名同乡,请他去管理层为一名叫丁锡山的卡车司机说情。丁驾驶的卡车撞上了法电的电车,被抓进了法租界巡捕房,罚款一千元。

王中一去管理层为丁锡山说了不少好话,丁因而获释,还被免除了罚款。为此,丁锡山对王中一十分感激,称他为王大哥。

丁锡山可不是等闲之辈,他的老家在上海奉贤,曾经是一名草莽英雄,绿林好汉。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自发组织了苏浙行动委员会浦东游击总队,任第三大队长,后被改编为国民党忠义救国军淞沪第八支队,任上校支队长,曾跟日军交战多次。

1939年在日伪军的胁迫下,丁锡山又成为日伪和平军十三师的中将师长。因对日伪不满,跟下级军官商讨起义,被人告发,日军逮捕并判处他无期徒刑,被囚禁在镇江。1944年新四军组织了一次武装劫狱,救出了丁锡山。出狱后,他去苏北抗日根据地参观了一阵,虽然共产党挽留他留在根据地,但他过了三个月,就决定回浦东,重组国民党忠义救国军马丁行动总队,任少将副总队长。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计划把丁锡山部改编为交警总队,丁锡山对此大为不满,萌发了把部队拉到苏北解放区去的想法。为此,他带着手下的一个团长洪关康,去找王大哥征求意见。王中一听罢,也不再隐瞒自己地下党员的身份,鼓励他们拉着队伍去解放区。

丁锡山1947年到解放区后,中共华中工委特别批准他成为共产党员,并任命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苏浙边区游击纵队司令员。1948年2月,丁锡山率部乘船南下,到达奉贤,由于叛徒出卖,遭到埋伏的国民党军队围剿,双方展开激战,丁锡山终寡不敌众,中弹牺牲。牺牲后,头颅被砍下,挂在城门墙上示众。

丁锡山手下的那个洪关康趁着混乱偷偷逃到了上海,携卸向国民党自首,还主动请缨要帮助捉拿共产党,戴罪立功。洪知道王中一是党员,但不知他住在哪儿,四处打听,得知丁锡山的副官是王中一的妹夫,就对副官谎称,自己准备回解放区,却苦于找不到组织,希望跟王联系。

1948年3月18日,在地下党市工委会议上,王中一提出要与洪见面。工委主席张祺和工委委员陈公琪、毛齐华都不同意。那时,报上已报导了“丁锡山匪部被歼”的消息,张祺告诫王中一,“丁锡山已经出事了,你不能再同他们碰头了,要切断与丁部的一切关系。我们是地下党组织,不能像解放军那样策反,会暴露身份的。”在会议上,王表示服从组织决定。

但3月20日,王中一违反了地下组织的纪律,擅自与洪见面,被特务当场抓捕。洪想带特务去王家搜查,就骗王说,你带国民身份证了吗?有个身份证,给这几个先生一看,马上就会释放你。

王信以为真,带着一拨人回家去拿身份证,特务就此搜查了他的住所。在搜查的时候,搜出一份地下党员的名单,上有180多人,除了工委系统,还有法电、英电、和其他系统的一些地下党员。

王中一为什么会在家里放这样一张名单呢?几个月前,上海地下党组织曾经要求工委准备一份党员名单,最初的想法是,在配合解放军解放上海的时候,党组织可能会遭受较大的损失,当时党员都是单线联系,万一党组织被打散或接线人牺牲了,解放后可以用这份名单确认党员的身份。后来党组织考虑到这么做不安全,撤销了这一决定,并让工委马上销毁名单,但是王中一没有及时销毁。在王家,特务还搜到一些地下党的工作报告。

时任上海市长的吴国祯根据搜查结果断定,王中一是地下组织的重要干部,急电蒋介石报功:“被获共匪工运机关,所有奸匪大部工运名单、组织计划均已搜出。”

王中一被捕的第二天一大早,地下党警委系统就把情况汇报给了地下党市委书记张承宗,告知他搜到了一份党员名单。张承宗立即通知了工委和其他系统,让可能在名单上的人及时转移。可是,国民党也及时展开了大搜捕,因为这张名单,前后有125人被捕,其中包括我父亲。

生死考婚期

西方把结婚一周年称为“纸婚”,内含两层意思,一是两人的关系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需要双方同心协力,共同画出美丽的图画;二是结婚才一年,婚姻关系薄如纸,需要小心呵护。父母婚后的第一年,就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狂风巨澜。

1948年3月20日,父母结婚还不满四个月。当时,组织上让父亲负责地下党员撤退去解放区的工作。那天,他去警察局老闸分局找一名地下党员商讨工作,不巧没有遇到,在回来的路上,转到王中一的住所向他汇报情况。

那时王中一在八仙桥会稽街18号开了一家杂货铺。父亲到了杂货铺附近,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了。他觉察到四周的气氛有点儿不对,没进杂货铺,转身走了,却被王中一的小女儿看见,她轻轻说了声:“叔叔来了。”守候在四周的特务当即将父亲抓了起来。

那天夜里,母亲正在刻印《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准备油印散发出去。突然听到楼下有人砸门,特务到培正小学来搜查了。母亲随手将没有刻完的腊纸放在垫被下,把被褥弄凌乱了,自己披衣坐在床上,好像是刚被吵醒。特务进来后,翻箱倒柜的,一无所获,最后只拿走了一套翦伯赞的《中国通史》和几本音乐书。

特务走后,母亲一夜未眠,牵挂着父亲。见父亲一夜未归,母亲估计他被捕了。第二天是星期天,学校里没有人。母亲怕敌人再来搜查,把暗藏在华忻坊193号扶梯下工人地下军的枪支弹药取出来,转移到另一处校舍(华忻坊201号)的阴沟里,并将所有可能引起敌人怀疑的文字书籍全部销毁。

在母亲后来写的材料里,我看到:

“1948年,我爱人及上级领导被捕,我和党失去了联系。那时,我们办了一所小学,作为党的据点,半夜里特务到学校里来搜查抄家。第二天,有一位同志来联系工作,我告诉她已出事,叫她快走。她让我也走,先避避风头。我想,我不能走,要是走了,学校怎么办?这是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党的据点,同时更难和组织取得联系。要是不走,也有被抓的可能。考虑后,我决定挺下去,一方面我想好了口供预备给抓去,一方面我以家属名义出面主持学校工作。”

母亲的上线是父亲,父亲被捕后,母亲跟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当时地下党教委在培正有一个支部,支部书记是培正小学的教务主任。党组织考虑到母亲的安全,就让他以同事的身份,劝母亲离开学校,可她拒绝了。为了防止学校被封,他们俩商量后,把培正小学的校产造了清册,转移到校董会名下,母亲自任代理校长,在教务主任和教师们的协助下,学校工作照常进行。

父亲是作为“政治犯”被捕的,一开始不知道被关押在哪里。幸亏地下党在警察局安插了不少内线,没几天就确认父亲被关在四马路(今福州路)警察总局内。

不久党组织把王中一的党员名单上有哪些人也弄清楚了,通过四马路的一名狱警传递消息给父亲,这张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培正党小组其他成员的名字。为什么没有写?是王中一太了解这个党小组,不用写,还是疏忽了?随着那一代人的逝去,成了永远的问号。

当时,地下党有一条非常严格的纪律,万一被捕,就是牺牲,也不能承认是共产党员。父亲被抓之后,就谎称是王中一的表弟。狱警传来的信息更说明父亲没有暴露身份,被捕只是一个偶然事件。父亲和王中一都是浙江镇海人,他们通过狱警,串了口供,坚持两人是表兄弟。

到了那年的6月,由王中一案引发的对共产党人的搜捕告一段落,母亲也跟地下组织失去联系两个多月了。有一天,培正小学的一名教师(地下党员)带了一张陈公琪的条子给母亲,让她去五芳斋接关系。母亲去了,在那里等了一阵,没有人来。那是地下组织为了安全,确认没有人跟踪母亲。

过了几天,那位老师又通知母亲,让她第二天去外滩中国银行的储蓄部,见一个熟人,那个人届时会拎一只旅行袋。母亲到了中国银行,见到了地下党市工委委员陈公琪,就此恢复了党的关系。

因为工委一直在培正活动,陈的妹妹又是母亲的挚友,母亲跟陈公琪很熟,陈公琪常像大哥一样关心她。当时,当局不允许探监,母亲怀着身孕,想到父亲生死莫测,悲哀难抑。见此情景,陈公琪特地为他们安排了一次短暂的“隔街相望”。

父亲被关押的牢房有一个靠街的窗口,与马路对面一家居民的窗户相对。地下党跟这家人家联系,付了酬谢金,那家同意出借窗口半个小时。内线把时间通知了父亲,于是,母亲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见到了她日夜思念的父亲,他们无法对话,互相做了一些手势,绝大多数时间,就这么默默不舍地远远相望。这是我知道的父母婚姻中最浪漫凄美的瞬间。那时候,他们结婚才半年多,而父亲已经被关押了两个多月。

在监狱中,父亲几次被提审,他和王中一都一口咬定是表兄弟。敌人见二人口供一致,又抓不到父亲的任何把柄,同意释放父亲,但是必须有十家店铺联保。

为了怕引起敌人注意,这件事地下组织不插手,完全由母亲出面解决。那时候她已经有六个多月的身孕,冒着酷暑,四处奔走。幸亏她娘家亲戚里有若干地主、工厂主、商铺老板之类的有产阶级,不久凑足了十家商铺。然而,一般人对保释犯人这类事存有戒心,母亲只得厚着脸皮,多次游说恳求,方才办妥了联保。

过分劳累使母亲早产了,她在上海的平民医院生下了只有七个月大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哥。大哥生下来不足三磅,在暖箱里住了九天就夭折了。母亲不止一次提到我那只活了九天的小毛头大哥,“那个孩子长得很像你爸爸。”

1948年9月,父母婚后的第十个月,父亲终于被无罪释放了。母亲拖着虚弱的身体,在警察局门口接到了苍白瘦弱的父亲。两人再见,恍如隔世,百感交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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