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2021-01-14 14:30:36

海华 

每年秋天,多伦多总会有几天受大西洋飓风的影响。树木被连根拔起,供电终止,甚至会造成人员伤亡。即使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我还是能听到外面的风嗖嗖作响。我突然听到吱嘎一声轰鸣,好像有大树被拦腰折断。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街道人家的木板院墙七扭八歪,有的还倒塌在草坪上,路边的私家车被大风折断的树干压在下面。房顶的沥青板被狂风掀掉,露出原始的木板。树枝、木板条、装垃圾的蓝色箱子在公路上跑动,白色黑色的塑料袋、报纸片在空中乱舞。
那一天我去居民区的一位老人家工作。由于天气不好,我的搭档不能来,我只得一个人去护理这位老人。
由于老人腿脚不利索,经常会因洗澡而摔倒,所以对于老人来说,洗澡是最艰难、最危险的一件事,而且又不得不经常做。我们护工最核心的工作是给客人洗澡。
在老人院,老人们洗澡是机器控制的。先是给老人脱光衣服坐在椅子上,用皮带把他们固定好,然后把椅子推到转动的传送带,传送带在淋浴间移动。就像洗车一样,老人被高压水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反复冲洗。这是一条生产线,一个个老人就像被拔了毛的鸡捆在笼子里,出来时被冷得哆哆嗦嗦。
我今天去的那个客人,就是在上周洗澡时滑倒扭到了腰。
一位年轻的女人打开门把我领到老人的房间,然后便不见了踪影。老人躺在床上,热情地与我打招呼。老人说话思维清晰,不像我遇到的那些老年痴呆患者。除非老人动弹不了,一般我们会让客人坐在卫生间洗。
其实,针对老年人洗澡容易滑倒这种情况,有一种特制的洗浴凳子,凳子前面凹进去一个弧型的小块,方便水冲洗下部。洗浴间必须要配备防滑垫和扶手。申请家庭护理的同时也可以向政府申请安装这些设备。
外表看上去这位老人挺壮实的,腿脚也灵活,因此家里没有安装这些特殊的洗澡措施。如果不是扭了腰身体不能动弹,他们也不会请我们来。
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扶老人去卫生间洗,那样也不安全。我只好决定在床上给老人擦身子。
在卫生间打来一盆温水,我站在老人旁边给老人脱衣服。一股汗渍和骚臭味扑鼻而来,我没捂着鼻子,那样对客人不礼貌。我假装去卫生间取浴巾,在卫生间深吐两口气。我要先擦掉老人身上的尿碱,除去他身上的骚臭味。毛巾碰到老人的下体,老人抓住我的胳膊。在按摩院工作时,我给客人打飞机,客人也是这样抓我,但那时为了小费,我不会阻止客人。现在我是护理员,是被请来护理老人的,解决老人的饥渴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推开老人的手。老人并不罢休,又把手抓过来。这回我不再给老人擦身子,把浴巾扔到他身上,板起脸告诉老人:“你是想让我为你洗澡,还是想让我离开。你可以选择。”我说这话不是吓唬他,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有权利离开。老人即刻老实起来,手不敢乱动。我接着警告说:“没有下一次,你不听话,我立刻离开。”
今晚我肚子疼,还有点恶心和头晕。
天刚刚黑下来,我铺好被子卷缩在被窝里,我希望熟睡过去就能忘记我的疼感觉不到我的痛。屋外下起暴雨,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我侧过身体朝向窗户,除了闪电什么也看不到,这更加让我感到孤立无援。我自言自语,如果此时老王躺在我床的另一边该多好,他可以下床帮我拉上窗帘,不让我害怕,不让我胡思乱想。
肚子里像翻江倒海一样,一股一股力量似乎随时要释放出来。我赶忙起身,窝着腰,右手抵住腹部,两腿扭动向卫生间挪。我生怕直起腰双腿无力夹不住屁股,粪便会从后面窜出来。如同步行千万里,我终于坐在马桶上。我垂下胸,用力地哼出声响,使出吃奶的力气。即便我连续吸气呼气也没听到马桶里的水有波浪声,屁股干巴巴的就连一滴尿也挤不出。这样的感觉反复几次,我干脆就坐在马桶上不再回到床上,直到坐得我两腿麻木,我才扶着墙壁踉跄地站起来。每次从卫生间回到卧室床边,我都想立刻倒在床上滚到床中央。我的所有力气都用来挤出肚子里的赃物,我没有挤出来,我浑身瘫软无力,我幻想着老王此刻能推门进来扶着我,不,是抱起我,让我完完全全不用力气就有依靠。
我眼里噙着泪水,感到心里委屈。我想哭,大声地哭出来。那怕没人听到,我也想哭出来。
老王就像我的魔咒,不时在我脑子里转悠。老王就是安定药,他一定会有办法让我的肚子不疼。
我拿起手机,手机屏幕上残留我的汗渍,我懒得去擦。手机傻傻地在我手心里捂一会,又被我扔到床上。我在想老王现在在干什么。外面这么大的雨,老王是不是还在饭店里。老王没有车,下来班能不能回家。
擦去额头上的汗,我鼓足勇气给老王发短信。“老王,你在哪,我肚子疼。”
我不想给老王直接打电话,如果老王听到我的声音,就是有天大的难处,老王也不会拒绝我,他会立刻启程来我的家。我给老王发短信,可以给老王一个喘息的时间选择的机会。
手机还在我的手里,我期望老王会看手机或者信息振铃声会提醒老王,看后他会明白我肚子疼得厉害,疼得要命,疼得无法忍受。
我心里开始默数,整整数了一千个数字,手机依然没有回响。我失望,无力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仰起头,我看头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灰吊好像随时要从上面掉下来,掉在我的脸上,或者我的鼻孔里,我的嘴里。
手机终于嘀嗒一声,我连忙把手机拿在手心。
“你在哪里?”屏幕跳出老王的信息。
“在家。”
“肚子疼得厉害?”老王这次秒回。
“没事。就是肚子疼得有点想你。”
“不怕。我就去看你。”
我从来没有由于痛苦委屈在短信里向老王去求助诉苦或者撒娇。今天我是疼得无法忍受。也许这就是人性脆弱的时候。但我依然客套地说:“没事。我还行。”
这样的天气不会有公交车,或者公交车慢如牛,我不知道老王会不会来,我不知道老王什么时候会来,我期望老王来,老王一定会来。

还不到四十分钟,座机电话铃声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座机只有和门锁相连,肯定有人要来我家。我怀疑是有人按错了门号,这样糟糕的天气除了老王会是谁来我家里。我知道老王虽然有驾照会开车,但是老王没有车,老王坐公交车到我家至少两个多小时。我手杵着肚子,去接电话。
“哪位?”我有气无力地问。
“我是老王,在你公寓门口。”
“老王。”我拉长声音,带有疑问,不敢相信。确定是老王的声音,我喜出望外激动得有点哽咽。我立刻按下‘0’。
我靠在墙上,听到咚咚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我的心砰砰跳卡在喉咙眼。如果老王一进来,我就死死搂住他。
老王推门进来,“你的脸色苍白憔悴,就像晒干的白菜帮子没有一点水分。你一定是病了。”老王走过来搀扶我。
我身上冒着虚汗,汗珠从额头沁出来。“没大毛病,就是肚子疼,没别的。”
“你乱吃东西了吗?”
我像一个孩子回答父亲的审问:“没有。我不馋嘴。”
“哪里疼?”
我右手指着肚脐眼。“刚开始是这里。现在是这里。”我按住右下腹。
老王追问:“头晕吗?恶心吗?”
像个犯错的孩子,我弱弱地回一声,“嗯。”
“我在国内做过阑尾切除手术,症状跟你一模一样。没准是急性阑尾炎吧。不行,我们得赶紧上医院。晚了阑尾穿孔是要人命的。”
老王说得急促连贯,弄得我心里有点害怕。“要动手术吗?”
老王安慰道:“只是开一个小口。我有朋友在加拿大做过,当天就会出院。”
不听我多啰嗦,老王抱着我要下楼。
“别忘了车钥匙。”老王叮嘱道。
我顺手抓起在门口的一串钥匙。
“车在停车场,我们走后门。”老王抱着我刚到一层,我提醒老王。
老王推开侧门,一股强风吹进楼里。外面的风还在刮,雨还在下。老王继续抱着我跑十几米。我用遥控器打开车门,老王拽开车门把我安顿在后座。
“把车钥匙给我。”老王坐在驾驶座位回头向我要车钥匙。又问:“你知道医院在哪里吗?”
我是护理员,去过很多医院护理病人,闭上眼我也知道医院在哪里。“知道。”
老王一面拿过车钥匙一面向后调整车座位让自己能伸开腿。他启动发动机,一面熟练地离开停车场,一面调整车身两面的镜子。“你帮我导航。”
“慢点开,我还撑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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