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2021-01-26 14:10:46

海华 

时针像秒针一样走得飞快,我不得不送老王去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
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和老王谁也没有先开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高速上开车,老王怕与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老王一直保持缄默不语。反正我觉得车里的空气仿佛是阴郁而凝固的,我怕我说出来的话表达不出我的意思,反倒让气氛更加凝重。
我清楚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挽留老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在这最后一刻每一处细节都不应该由于我的疏忽而出现差错,包括老王的身体、情绪、机票、护照,也包括我正在开的车子和行驶的路线。我提前在修车行检查了我的车和到机场所需要的时间。怕万一路上有交通事故堵车,我提前半个小时和老王从家里出来。
每个人都有权利在自己的人生路口做出抉择,老王要魂归故里,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预。我不知道老王的身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变好,或者变好以后会不会归属于我。我知道我的想法过于幼稚,但我阻止不了自己有这样愚蠢的设想。
在机场停车场停好车,我去取行李车。老王已经掀开后背箱准备拿里面的行李,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抬起它。我慌忙停住行李车,两只手用力托住箱底帮老王把行李放在车上。老王想推行李车,但他抬手慢了我一拍,只好握着推车把手边缘。我恳求道:“老王,请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王没有松开手,我只好随着老王步伐的节奏慢慢地向前推。
对于老王这样的身体,我真想像对一个孩子那样对老王说:“你坐在行李箱上,我推你。”但我不能那样说,那样会伤透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机场大厅人海如潮,人流穿梭于不同的方向,寻找各自的航空公司柜台。这正好合乎我的心愿,反正我们一路没有堵车,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我可以观察老王步履的节奏走走停停,伺机给老王喘息的时间。我口干,从挎包里掏出一瓶水,我先问老王喝不喝,老王摇摇头。我只好自己喝一口。
机票和护照都在老王那里,那是他的宝贝。在东方航空公司换登机牌柜台,老王向柜台服务员出示机票和护照。趁这个机会我独自拿行李,柜台服务员还没有问几件行李,我已经把两件行李抬起来用大腿抵住,把行李放在传送带上。我起身的时候,老王看我一眼,似乎在说,搬行李是老爷们的活,你个小女子不该这样逞能。
拿到登机牌,老王没有急于去安检。我们站在一处离安检大门不远的地方。
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大厅里的大理石地面光滑明亮,站在上面我有要随时被滑倒的感觉。
“我已经拿到了登机牌,你回去吧。”这是我和老王离开我家以后老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立刻反驳老王的话,回答说:“时间还早,我又不急于上班,我在这里多陪你一会。”
老王想了想,抬起手撩一下我额头上的刘海。我想伸出双手抱住他,但我没有勇气在这样的场合做出这样的冲动。在夏天,在多伦多的闹市区,我见过比拥抱更强烈的动作,但在公共场合这样的行为不适合于我们中国人,至少我抹不开面子。我推开老的手,老王挤挤眼对我笑笑。
“这是在加拿大,又不是在中国。”老王说。
好像我不在加拿大,不了解加拿大的人情风貌似的。我是护理员,我接触的加拿大人比你老王多。我不服气地质问:“加拿大怎样?”
“加拿大是个开放的国家。”老王说。
我还没有失去理智,反驳道:“开放怎样。我在中国长大,这里开放不该我的事。”
“好吧,好吧。那我说谢谢你。”
老王没有继续坚持,反过来无厘头地谢我。我没觉得我有什么可谢谢的。就像我生病老王送我去医院,在医院里陪我照顾我,我也没说谢谢。谢谢对于我来说就是见外的意思。我反问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么多天的陪伴。”
“这么多天你也在陪伴我。那我也谢谢你。”
这时老王开始拉住我的手。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牵手,如果我松开就再也握不到老王的手,再也感受不到老王身体上的温度。我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情绪,手没从老王的手心挣脱出来。老王的手在我手心里颤抖,我伸出另一只手把老王抱在怀里。老王的下巴压在我的头发上,我的头皮能觉察出老王不均匀的喘息声吹动我的头发。一瞬间我们仿佛在沙漠里,空旷的沙漠只有细沙、老王和我。细沙在空中翻卷,沙砾打在老王的身上。我的两只手不够用,我恨自己不能像千手观音一样伸出七头六臂把老王的皮肤捂得一丝不透。我紧紧搂住老王,仿佛我手一松开,狂风就会把老王拽走。不,是卷走,卷到我无论如何拼命地奔跑也追不到的地方,是黑洞一样的地方。
机场广播里传来催促旅客登机的通知,虽然不是老王的航班,我还是松开手,看看手机上的时间。
“该你去登机了,再不进去就赶不上飞机。”我知道老王的身体,他到达那里应该是正常人的几倍。
老王对我的话没有反应,似乎没听到我的话。
我又重复一遍。“该你去登机了,再不进去就赶不上飞机。”
“不是我登机的航班。”
老王不能和正常人比,要是老王航班的通知,老王一定赶不上飞机。我吓唬老王说:“飞机不是公交车,没赶上当班还有下班。飞机座位一个萝卜一个坑,赶不上就得重新订票。”
老王这时才看他自己手机上的时间。说一声:“谢谢,再见。”就转身向机场安检隔离门走去。
老王第一步迈得很大,像平时走路那样,但后来几步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步履艰难,纵然如此他也没有停下来。我想向前搀扶老王,但我忽然有一种预感,老王的第一步是走给我看的,让我看到他一个人能行。我站在原地没动,只要老王回头,我就跑过去拥抱他。
老王没有回头,跨过安检的门。
有一位工作人员路过我。我喊一声。“对不起。”
工作人员停下,但我的眼睛没有离开老王,对工作人员说:“刚刚进安检门的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身体不方便,请你帮他安排电瓶车送他去登机好吗?”
工作人员转过头,身穿蓝色制服的安检人员手拿检查棒搜查老王,我说:“就是那个在被检查的穿黑色衣服的。”
“好吧,你放心。”
老王没有回头。
那位工作人员也进入安检大门。
那位工作人员叫住老王和老王嘀咕着什么。老王坐在电瓶车里依然没又回头,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傻傻地站在那里,没等到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地回眸一转身,我有点失望。
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也许有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我没概念,但我感觉到有人碰我的胳膊肘。
“海华,我没认错人吧。”是女人的声音从侧面飘过来。
我转过身,一脸惊讶:“薛姐。”
“真的是你。”薛姐听到我的肯定,喜出望外。
在茫茫人海里,遇见意想不到的人,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纳闷,你也在这里。”薛姐没回答我,却反问我。
我解释说:“我来送一个朋友。”
这回我看清,薛姐的身边有一位满脸胡须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身边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我不认识这三个人是谁,但我能断定他们是一家人。“你们这是?”
薛姐一一介绍道:“这是我老公,你见过,我老公抱着的是我儿子,那是我女儿。”
络腮胡须的男人向我伸出手,用僵硬的语调说出国语:“我是亚历山大,你是薛的朋友。”
我记得薛姐的老公是乌克兰人叫亚历山大,但我确确实实没有认出来。
没听薛姐说过她女儿已经来多伦多,我以为薛姐来机场接人。“你是来接机?”
“不,我们去巴拿马,玩两个星期。”薛姐解释道。
圣诞节的旅游消费,要比夏天旺季还贵。我羡慕这一家人休长假,去国外过圣诞节。
“我们要登机了,你还住原来的地方吧。我们回来再聚再聊。”薛姐拥抱下我说道。
自从上次聚会,我再没见过薛姐。薛姐搭上了留在加拿大的快车道,现在的薛姐生活美满安逸,像在蜜罐里一样。
薛姐一家四口走到安检口,她们回头向我招手,满脸笑容。
我忽然有一种失落感。和薛姐同样一起落地加拿大,我却依然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
我也遇见过一个男人,不错的男人,但我们之间没有契约,我没有办法约束他不离开我。
拿出香包里的手机,没有老王的短信,我又把手机放回到包里。然后从机场消失。

32.两天前-老王
做为男人,在这种境遇,说出的话都应该是一种承诺,我没有信心,也没有资格,因此我尽量保持沉默,用我的行为见证。
虽然金钱不能补偿海华,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给海华一些我的积蓄。我知道海华不会要,我把钱放在抽屉里。
这是我第二次在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一次来次一去。如果说第一次来皮尔逊机场我忐忑、兴奋,今天在候机大厅等飞机我则是一种复杂的心境,恐惧、尴尬、困惑、焦虑、渴望、不舍。
站在海关的柜台,我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而且是飘洋过海去我无法用语言交流的国家。海关人员看我又看护照,然后和我说话,我摇头,他喊来一位能与我交流的女士。来的人先说粤语,我用汉语告诉她我听不懂。她的汉语说的蹩脚,我似懂非懂,但是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问我来干什么,呆多久,有没有邀请函,要不要转机,去哪里。我说我要去卡加利考察木材项目,行李还在飞机上。虽然有惊无险,走出海关我仍然深吸一口气。离开海关大厅,我蹦跳着摇晃走路,两只眼睛都不够用。进入转机大厅,我更是目不暇接,专门看蓝眼睛高鼻梁金发的美女。里面不让抽烟,坐在那里等登机如同于热锅上的蚂蚁,我一个商店一个商店地转悠。因为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我不敢问店员商品的价格,只好一个标签一个标签地看,心里发誓,总有一天,我买得起那些东西。
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坐在机场蓝色长排的靠椅上。不是我口袋里没钱买不起我以前看过的东西,我是没心情闲逛。玻璃窗外飞机起飞,飞机降落,我想像我从上海机场出来该是什么样子。我出国时,女儿和老婆去机场送我。应该是我坐的飞机已经在天上,她们才回家。如果我出现在接大厅,儿女和孩子她妈会不会来接我。母庸质疑,女儿一定会来,但我敲不准她妈会不会来。二十年的婚姻有一半的时间名存实亡,她不来,我也没有理由怪她,但我期望她能来,那怕是在逗留机场的那一瞬间,和女儿一起我们三个人留下一张照片也好。也许我的期待是奢侈的过分的,自私的利己的,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给我们已经没有生命力的婚姻画上句号。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匆忙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海华不放心我跟了进来。我回过头,候机的人已经排起长队。我没有立即站起来加入队伍。大厅里的通讯信号好,我要在大厅多呆一会,万一海华给我发来消息呢,我不想错过即时回复的那一刻。
扩音器里传出来女性的声音,催促我们航班的乘客赶紧登机。
我站起来,仰头向远处看,我不在乎那些不熟悉的人,不论她身姿曼妙杨柳细腰还是朱唇粉面花容月貌。我盼望一个熟悉的身影,海华。
我跨过验票口,再一次回头。我依然没有看到那熟悉的面孔。

飞机开始从跑道上滑行离地悬起,我的耳洞被气体压迫,我把手指塞进耳朵里,头部转向椭圆形窗口。多伦多没有承载我的梦想,但我却在那里遇见了海华,今天我将带着遗憾离去。我想多看一眼多伦多的夜景,然后回国说给女儿听。
万米高空,白云在下面漂浮,飞机平稳地飞行。我的耳朵感觉轻松很多,我把手指从耳朵里拿出来,眼睛目视前方。空姐推车送来饮料。我要了一杯红葡萄酒,喝一口脑海突然闪现奇怪的臆想。飞机要是在天空被天外来客劫持该多好。那样我该是英勇的烈士或者凯旋的英雄。现在我就像落魄的逃兵,逃跑了八年被命押解回来。我又喝一口,狠狠地把红酒咽到肚子里,葡萄酒在腹部打滚,仿佛灵魂出窍看透了我的心思。我的选择总是不成功,命运总是调戏我捉弄我和我开玩笑,我没有把握住自己的生命线,我要在死亡面前好好安排一把,死得没有遗憾。从挎包,我拿出纸和笔。不能控制自己的出生,我可以安排自己的死亡。我开始罗列我的愿望清单。
想起刚出生的女儿在我怀里,我把第一条写下:拥抱我的女儿。
在我出国前父亲离世,在我出国后母亲去世。在国外,我没在他们的墓碑前下过跪烧过一炷香。第二条:去父母的墓地。
对父母的墓地和女儿彤彤,姐姐都费了不少心。第三条:去看看姐姐。
想起妻子,我只有对不起,无论她现在爱不爱我已经不重要,她接纳不接纳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见一见她。第四条:见见妻子。
记得在出国前,我们住的那栋娄烦要搬迁子。第五条:看看家里的旧房子。
我想到同学,想到同事,想到好吃的大闸蟹......
没有要求才是最大的祝福,满足自己就要牺牲别人。现在,死到临头,我还没有放弃自我,还在斤斤计较。我开始否定自己,从后面一条一条逐一打叉,打到第一条我停住笔。吐出一口气,我开始慢慢深呼吸,尽力地拉长直到感觉脸色发憋。放下,放下,我心里默念,然后重重地划掉第一条。
空姐关掉一些光源,机舱开始昏暗。邻座的乘客已经入睡,我能听到前座乘客的鼾声。迷上眼,我希望自己的大脑停下来,就像前面的乘客一样酣睡,但我办不到。满脑子的影像都是海华,我又提起笔。
海华,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在天堂等着你,等待五十年,八十年,一百年,无所谓等得多么长久,只等待你来到我身边。
我有点自私,有点不自量力。有点手举鸡蛋向石头上撞的感觉。对,我就是撞在石头上了,可我还是不服输,直到不得不服输。你会笑话我,干嘛男人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知道打肿脸充胖子,输了就是输了,从头再来就好,站起来还是一条好汉,但我做不到,做不到。
我也不明白自己干嘛在多伦多输得一塌糊涂还忍受了那么久。
忍受了那么久,我没预料到。遇到你更让我没想到。我现在可以大声地说在多伦多忍了那么久值得,遇到你值得。这是不是就叫做重见天日,这是不是就叫做苦尽甘来。你就是我心中的太阳,在我最寒冷的时候出现。你就是山上流泻下来的清泉,在我最干渴的时候滋润我的喉咙,在我活得最没有意义最失落的时候,你点燃我的希望。
我得向你坦白我大男子主义小心眼,我为啥非得和你一笔一笔像是做买卖。都怪我内心不平衡,总想伪装成压不垮的肩膀。我记得我第一次星期天下班去你家的时候,我自己纠结了好久。我很开心你那么自然地邀请我,我内心狂喜。在那之前我就喜欢你,那时内心更喜欢,真的,是真心的喜欢。可我那时开始退缩,真的,是真心的忐忑。我怀疑自己,我囊中羞涩。一个星期一百我可以支付得起,一个星期两百我得打欠条,我预测不到我会支撑多久。如果我要是不打肿脸充胖子,也许我就会从此再见不到你。给你买的项链不是我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是我每月的结余积攒的,我没为此而吃苦,给你挑选项链时我是满满的幸福。我在你那里过得很好过得愉快过得心情舒畅,我也要你心情好没有烦恼,我想钻石项链会压住邪魔,会保护你一世平安。
奥特雷斯太大了,没有你我都怕自己在里面走丢了。牵着你的手我踏实,看着你在试衣镜前我欣慰。你为我买的内衣内裤舒适合体,你为我挑的衬衫长裤洒脱得体,在多伦多我第一次可以穿得像绅士一样风度翩翩和你走在一起。
我好傻,为啥不多几次陪你去逛街,哪怕是去你家门前的肉食蔬菜店也好。我们可以慢慢地挑选你喜欢的青菜,挑选你爱吃的小食品,你爱喝的饮料。都是我太懒惰,只顾在饭店带给你吃,学得一身烹饪手艺却很少和你分享。下次我要给你做一桌子的菜,不要担心,我们绝不浪费,我每一样只做一小碟,就像吃韩国烤肉时那样装咸菜的小碟子。
很遗憾去奥特雷斯那天没能陪你去游乐场,我打听过了那个游乐场叫奇幻乐园。一听名字就让人激动不已,那肯定是梦幻和欢乐的地方。那里有惊心动魄的过山车,360度旋转滑车还有山上的高台跳水表演。还可以穿上泳衣在水道上下滑,就像小时候可以玩到的滑梯,不过这个滑梯有清水流淌。
海华,我亏欠你的,我还记得,这辈子还不上,我下辈子加倍还,下辈子一定还。来,我向你发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发誓在天堂里等待,哪怕是等待到永远。
王贵于波音737飞机上

落下最后一笔,我把纸张叠好,放入信封,用口水封闭好,安放在衬衣口袋里。然后把两只手同时压在后脑勺,挺起肚皮,仿佛要把肚子里面的气体全部挤压出来。也许这就是沉重之后的如释重负,我歪着头,抵住椅子背。
我竟然睡着了。
33.最后一天 海华
我一天给老王打一次电话发一条短信。电话转人语音留言,短信老王也没回复。
今天是星期天,如果在多伦多,老王现在该是在公交车上。
坐在沙发上,我仰头看前面雪白的墙壁,时钟好似占据了整面墙,秒针不停地颤抖就像老王走路的身体瘦得像一根棍摇晃两下才能稳住。
秒针越过时针和分针划过XII,我走到窗前拨开百叶看一眼窗外,路灯淡黄的散光透进来。我翻起眼睛看天空,远处星光闪烁深邃遥远,天边没有一轮圆月。即便在以前,在这个时候,老王也不会来,他肯定是靠在车窗,或者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躺下,闭上眼睛休息。夜班公交车只会有寥寥无几的人,也许除了司机只有老王一位乘客,整个车厢他愿意坐哪里坐那里。老王说过几次,在最后一段公交车上的最后一两站,车厢里剩下的几乎总是他自己。
放下百叶窗,我走到厨房拿来两个碟子、两只酒杯和两双筷子,然后在餐桌上摆好。老王身体孱弱不该再喝烈性酒。听别人说红葡萄酒养胃,我在厨房找来一瓶在LCBO买的上乘红葡萄酒。坐在椅子上,我双手托腮,胳膊肘抵在餐桌,盯着红葡萄酒瓶。瓶子上的商标是一座葡萄酒庄园,一座不大的房子门前停着超大的马车轮子。如果是我和老王赶着马车该多好。在我们村,谁家要是有辆马车,谁家就是村里最富裕的,走到村里每一个角落都吸引羡慕的目光,遇到的每个人都先张口和你打招呼。那座房子就是我和老王的家,老王和我也学会了品尝红酒。
我和老王还没喝过真正的红酒,以前我们喝的红酒都是我在酿酒的铺子自己酿的。我扭开葡萄酒瓶盖,在两只杯子各倒半杯。
“喝的时候得先闻闻,只喝一小口像漱口一样。”我学着老王的样子说话,仿佛老王坐在对面。
“我们不讲究。”一口喝干酒杯里的酒,我把杯口倒置示意给老王看,没有一滴红酒流在餐桌上。
对面的酒杯没动,我说:“这杯你不喝啊。对,对,你喝白酒。这杯我替你喝吧。”然后我又把另一杯酒一口喝得精光。
房间的灯光过于明亮,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只有黑暗过来安慰我。老王今天是不会来的。我本该去卧室睡觉,可身体告诉我即使我躺在床上也不会睡得着。我在客厅里再待会,整个身体倒在沙发上盯视头顶上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都是老王不断变换的样子。我不记得在BBQ聚会的时候见过老王,也想不起来后来在饭店老王喝酒唱歌的时候留下的印象。在记忆中搜索,我依然找不到老王那时的影子。我与老王在QQ群里聊天认识的,这个千真万确。那么多男人和我说过话,开头都是千篇一律,无非是你好之类的话,我都没回,老王一定说得特别。和老王第一次面对面我还记得,那是在我家里,就是这间公寓。门刚被开一条缝,老王就像贼一样侧身迅速闪进来。老王有些腼腆,进门就掏钱给我,仿佛在跟我做生意,先付款后验货那种,生怕我跑掉,或者他被撵出去。
镜头转向现在的老王,眼睛有点抠。不不,这不是我记忆中的老王。滚动枕在沙发边手上的头颅,我想甩掉不愉快的记忆。
天上星星在流动,我和老王披着毯子,我们裹在一起,身体靠在一起。周围没有人影,周围只有湖水的涌动声,就像海水涨潮的滚动声音一样。我紧紧地抱住老王,生怕湖水冲过来。
美好的时刻在我脑海翻动,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翻身从沙发坐起来,我发会愣,站起身拨动墙壁上的按钮,客厅的光线有点亮。
打开厨房的抽屉,我翻弄里面东西,里面没有信纸,因为我从来不写信。
角落的筐娄里有几只信封,银行的、电话公司的。我打开一封,是手机账单,正面是打手机的记录,翻过来背面是空白。我又撕开另一只信封,也找一张背面是空白的。把两张纸放在餐桌,我在挎包里掏出圆珠笔。
我拿着笔,关掉灯,然后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手里的圆睁笔尖顶在餐桌上。
在上小学时,我学过写信,那是两次家庭作业,一次是写给妈妈,一次是写给爸爸。我清楚地记得写给爸爸的那次我没完成作业。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写,总不能写一篇骂父亲的信,那样太不孝顺,遇到雷雨天会被雷劈。现在我也是一样不知道如何写,要写什么,但我有一股情绪在心里,一直向上涌。也许是要说的话太多,太多的情绪要发泄出来,我不知该如何开头。
我闭上眼,老王就浮现在眼前,赶也赶不走。我睁开眼,老王又消失。老王就像顽皮的孩子和我捉迷藏。我不能让老王这样折腾我。我站起身去卧室,在床头拿来LED台灯夹在餐桌边角。
LED不刺眼,亮光刚好照在信纸大小的区域,我心情自然舒坦了许多。
手摸摸胸前的宝石项链,那是我和老王去湖边旅游时老王在帐篷里戴在我脖子上的,我一直没舍得摘下过。
松开项链,我落下笔。
老王,
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写信,还是给一个男人写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你这个读过大书的人可不要笑话我的错别字。如果我发现不会写的字,我就摆渡过河,就是问百度。所以要是有错别字你就找百度兴师问罪,让百度改正过来。你可别说你不知道有百度。对,在你出国前没有,现在有的。你可不许拿这个当借口,在你出国前还没手机呢。你可别忽悠我你还没有手机,你的手机号码我都能背下来。
你好烦人好讨人厌,我发的短信你也不知道回。都发两天了,你咋还不回呀,再不回我可会真生气。别妄想在这里会打探到我发了什么,我可不在信里告诉你,那是秘密,你自己去看吧。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哈。
老王,你可不能像批改作文一样给我打分。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我怕老师给分数,分数低回家会挨父亲打。我现在能写,你就该给我打满分。先拉钩上吊说好了。我伸出了小手指,现在该你伸出来了。对,就是你的小手指卷起来勾住我的小手指。你得先发誓,省得你以后耍赖笑话我。
好了,我不听你碎嘴。你不许反悔。我现在就开始写。写得不好的你,你可不许擅自删掉。你得先答应我。好吧好吧,你可以删除20个字,就20个哈,多一个也不行。
说好了不许在我身后偷看的啊。我全神贯注的时候对外界的反应是迟钝的,你可不许挑我的短板欺负我。你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个爷们,可不能为了偷看跌了份。
老王,我先和你说将来的事,这事我说了算,你跟着照办就行了。
告诉你我今天上午在楼道里遇到房东,我跟他说过了我要搬家,房东答应没问题,只要提前一个月通知他就行。我聪明吧,我没说我四个月后租约到期时搬家。我以前和你说过只有租约到期才能搬家,其实不用。我在这里住了超过一年,就可以不受租约的限制,这也是我和房东说了以后他才告诉我我才明白的。我好傻,其实我好早前就可以搬家,好早前你就不该每次在路上那么辛苦,好早前你就每天可以回家。过去的就过去吧,你不会计较这个,对吧。你是大老爷们儿肯定不会心眼小得像针别。(海华把别字划个X在后面补上鼻,是她用手机查到的)
接下来我跟你坦白交代一件事,先说好了不许抓小辫子等到秋后算账。我知道你不是小气鬼,所以我等不及你发誓,我现在就得说,要不然我没办法接下来夸你。我得贴着你的耳朵悄悄让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我把倒给你的红葡萄酒给喝了,我就偷喝了半杯。还剩下多半瓶都归你,我保证下次不和你争,就是你有心谦让给我也不行。我现在就发誓,我现在抬起右手,我要是骗你我是小狗。真的没骗你,我是左撇子。哈哈,你上当了吧,我刚才抬起的是左手。不过我说的一定算数,留给你的葡萄酒我一定不喝。
今天真没运气,本来要写你不合格的地方,可惜没地方写了,没办法讨伐你了。算你运气不错,逃过这一劫。不过别太高兴自大了,我想起还会写,专门挑你毛病写。
海华。

写完信,坐在椅子上我没动地方。闭紧眼睛,我看到老王在机场,老王消瘦的背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就像我母亲瘦弱的身体走路的样子。还好,老王后来坐上了电瓶车。
我想念母亲。除了给母亲定期寄些钱以外,这一个多月由于照顾老王我也有些日子没和母亲通话。现在我很想听到母亲的声音。和母亲说话,我可以发泄情绪哭鼻子,我不怕母亲笑话我,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妈,我是海华。您最近还好吗?”
“妈还不错。现在你哪里是几点。该是凌晨了吧。”
妈妈的声音有点小,我不放心地问:“妈,您身体出了问题了吗?声音怎么这么微弱。”
母亲清清嗓子,回答。“不碍事,冬天屋子里干燥有点不适应。”
我嘱咐母亲:“妈,您可以多熬些汤,高汤去火。”
“妈会的。再有一个月就是春节。海华你今年还不回来过吗?妈想死你了。”
卡指头算算,我每年有两周的假期,假期可以最高累计两个年度。除去照顾老王用去了两多星期,我至少还有10天的假期。我答应道:“妈,如果能顺利订到票,我就回去看您。”
34.最后一天
老王
从昨天夜幕降临飞机迫降开始,我都在亢奋之中。我目不转睛地朝向椭圆形的窗口,白云悬浮在机翼之上,天空开始出现彩虹然后蜕变成通天的红晕,飞机越过一座跨海大桥,货船渔船在海中游戈,两岸的灯火点燃天边,尤其是那望不到边际的公路上的灯光。我想寻找东方明珠电视塔的塔尖,那是上海的标致上海的制高点,可惜高处有无数的灯光,我辨别不出哪个是来东方明珠。
从挎包里掏出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我一页一页地翻看,似乎在寻找我出国时的记录。明知道再也找不到它,可我还是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也许这种行为是一种无奈的回忆,一种抹不掉的记忆变成一种机械动作。出国记录没在护照里,或许永远不被人提起,却烙印在我的脑细胞里,跟随我埋葬在坟墓里。不,现在不容许土葬,记忆会烧成一股灰撒到大海或者泥土里,也许会化成一股烟,飘向不知道去处的远方。
所有的签证页面都是空白,仿佛人世轮回我又回到了娘胎。
坐在轮椅上,我被机场工作人员从行李大厅推出来。两个差不多个头的女人,一位棕色短发齐耳,一位黝黑长发披肩。短发女朝我跑,长发女也加快步伐。女子近了,脸型与我老婆差不多,但是她跑步的姿态不像我老婆,倒有点像当年的我。她不容我说话,就紧紧地搂住我,搂得我快喘不出气来。从那抱我的力度,我断定她不是我的老婆,她该是我的女儿,我八年没有亲眼见过的女儿彤彤。彤彤大了,正应了老话女大十八变,连亲生爸爸都认不出来。要不是基因的魔力,我会害羞地疑惑躲闪。我双手搂着彤彤,脸贴在她的肩。我不想哭,因为我是父亲,不管再脆弱的身体,在彤彤面前我永远是一个硬汉,就像一座山,即便近看像土坡,也是一座山。我双手没有松开彤彤,等待有人加入我们,拥抱在一起。但是我连被多拍一下也没有。我有些遗憾,彤彤放开手,我也松开手。我抬起头,看到姐姐在旁边看着我们,眼含泪花。
姐姐说:“终于团员了,弟,欢迎你回家。”
看来姐姐已经期盼了很久,盼望身边多一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而我知道,只要伸出一只手,用五个指头就能覆盖我死亡的那一天。姐姐送走了父亲再送妈,过几天就该送我。
看着姐姐,我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外面玩耍之后,只要姐姐说回家,我就会附和一句说:“咱们回家。”
彤彤推着轮椅让我想起她小的时候我推着童车。记得那时她母亲不在家,彤彤哭闹个不停。我答应带她出门,她的小脸就会仰起来笑个不停。推到公园的小路,看到有小孩在路上走,彤彤说:“爸爸,我也要下去。”
把童车放在一旁,我要扶彤彤下车,彤彤的小手推开我,自己扶童车侧面的铁棍下来。彤彤在前面走,我一只手推着童车在后面跟着,一只手随时出击拽住她。她一路走得晃动,却从来没有跌倒。
现在我也想从轮椅上下来和彤彤肩并肩走路,也好奇彤彤个头是到我的肩膀还是到我耳根,但是我已经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正是因为我走不动,机场工作人员才让我坐轮椅。我忽然不想站起来,担心站起来就会瘫倒在地上。
姐姐开自己的车,这是出国前我敢也不敢想的。以前坐火车去上海,从出家门到达上海南京路,少说也得四个小时。现在姐姐开车,一个半小时就从浦东机场到达母亲的家。母亲的家没有租出去,现在还空着。
“我要去我们的家看看。”我对彤彤说。
“旧家早就动迁了。”
原来的房子没了,动迁以后会有更好的。我说:“那我们去新家看看。”
“爸。我们就住奶奶的房子。”
我没理解彤彤话的含义,继续坚持说:“新房子应该比旧房子条件好。”
“爸爸。”彤彤停顿一下。
我看彤彤,彤彤似乎有些尴尬,像是在暗示我不该去我们的新家。我忽然脑子开窍,我的老婆没去机场接我,一定另有隐情,一定是在告诉我她已经与我一刀两断情断义绝,不允许我再去打扰她。我不是想打扰她,我只是想看看家的摆设,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我还要不要坚持?
我是要入土的人,一样不一样不是白与黑。我该多积点德,为自己也为彤彤。既然没有风浪,我就不应该扔下一块石头下去击起浪花,我不该制造新麻烦。我顺从彤彤的建议,没再跟彤彤强词夺理,答应道:“好。咱们住奶奶家。奶奶家有你和爸爸小时候的味道。”
姐姐问我:“坐了一天的飞机,又要倒时差,你该先休息两天。”
我本来就活不了几天,但我不想坦诚地跟姐姐说:“不,我明天就想出门。”
姐姐问我:“也好,你要见谁,同学、同事还是朋友,我替你安排。”
小时候的玩伴早已搬离母亲家的街区,即便出门见不到熟悉的面孔,我也不想出门,我不想再见任何人。我不是被加拿大政府驱除出境,但也是不得已才回来,我不想我现在的这副模样被任何我曾经认识的人撞见。我只想和父母再见上一面,回答说:“我要去父母的坟上点燃一炷香。”
姐姐说:“我晚上要给客户打电话,接你之前我已经定好了旅馆。明天我过来接你。”
彤彤也说:“姑姑,我好不容易回来我要去同学家,你开车顺路送我一程。爸,明天我和姑姑来接你。”
“好好,你们都去吧。我等你们明天来接我。”
彤彤要去哪里?我不敢问。也许是八年的时间,她对我已经陌生。
躺在床上,我根本睡不着,只想等到天亮去看父母。
来接我之前,姐姐已经买好了祭品。她为父亲买了烟和酒,为母亲买了化妆品,还有水果。接上我,开车路过花店,姐姐要去买鲜花。
我说:“姐,让我去买吧。”
姐姐看着我,好似明白我的心思,说:“好吧。”
我不知道上坟该买什么样的花,只好向店员求教。“你好,我想买一束花给父母上坟。”
店员说:“你父母以前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店员回答得清楚简洁,却给我出了难题。我不知道父母喜欢什么的花,什么样的色彩。又不好再去咨询店员给我建议,如果我再去问,店员一定会在我出门之后指着我的脊梁骨说:“这又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子,连父母喜好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好硬着头皮挑一束花朵最多,颜色最多,价格最贵的。我想店员会竖起拇指对我说:“你不吝啬,孝顺,舍得为父母花钱。”
汽车走过的街道都是我不熟悉的,姐姐说那些都是我们小时候去过的农村庄稼地,现在改成了市区。
父母墓碑在山上的一处墓园里。那座山的名字我听说过,以前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地方。现在的那座山,一面被房地产商开发成高档别墅区,一面修建为墓园。说明只有逝去的人才有资格和富裕的人平分同一座山。
墓碑就像住宅,有大有小,有的豪华有的简陋。个别人占据一大片地,独居宅院,更多的人是一个墓碑挨着一个墓碑。生前人要分三六九等,死后也要比出高低。墓碑上面标有门牌号码,几栋几楼几单元几号。父母住在八栋八楼八单元八号。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墓碑都是这种发财的号码。我猜独居的宅院最多只能有栋号,或者几个栋连在一起。其实这不用我这个要死的人操心,定有世外高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墓碑群的四周生出许多杂草和树枝,只有挨到墓碑的地方才被人折断或者拔掉。树丛里有小动物在跑动,有些墓碑前的瓜果已经被啃得支离破碎,被阳光晒得干枯。只有酒杯一样的东西还有原来的形状。
姐姐特意带来三块布,给我和彤彤一人一块。然后让我和彤彤与她一起清扫墓碑。姐姐先跪在那里,嘴里嘟嘟囔囔。我不知道她为父亲和母亲许了什么心愿。
姐姐站起来,跟我说:“爸妈很久没见到你了,你也跟爸妈说几句。”
我没搭姐姐的话,扑通一下跪下,头磕在地上。我不在乎姐姐和彤彤怎么看我,会不会被吓到。
我说:“爹,娘。”我以前从没这样叫过他们,八年没见了,我想这样叫他们。
“儿子来看你们了。”
我听不到他们的回答。也许我长时间没来看他们,他们不高兴了。
我该向父母请罪。我又说:“儿子不孝,十年都没来看你们。”我停顿,等待着他们来数落我。
母亲没跟我絮叨,父亲也没有责骂我。
“爹,娘。儿子不孝,八年都没来看你们。”这回我大声说起来,说得静悄悄的墓园有回声。
“爹,娘。你们就不能骂你们的儿子几句吗?让我听到你们骂我,我才知道你们生不生我的气。我来的太晚了,我来的太迟了。我要和你们一起照顾你们下辈子。我说的是真话,真心话。”
我心口堵得慌,再说不出话。眼前有金灿灿的光芒,我想抓住那亮光。我的整个身体支撑不住,趴在在墓碑上。那是天堂送来的火苗,照亮我去寻找我的爹娘,我要抓住它,必须抓住它。
姐姐和彤彤在哭喊,但是我听不到,永远听不见。
35.三个月以后-海华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四月底的多伦多已经进入春季,气候渐渐变暖,树木开始吐出绿芽,草地也开始显现出嫩绿,许多人家的窗户也开始敞开。在这个时节,有些地方草地上的丁香花和树上的樱花已经绽开花朵。
我搬到一座高层公寓,不仅有迎宾大厅、电梯,也有室内游泳馆、健身房、桑拿。新粉刷的墙壁、地板、窗户还带着油漆的余味。
这是新生活的开端。
我站在窗前眺望远处。前方是茂密的绿色,再过几个月就是秋天赏枫叶的时节,那时眼前会是一片姹紫嫣红。再远处是参差不齐的建筑,有些楼顶上还有竖起的吊车吊塔,不久就会封顶迎来新的住客,那将是完完全全面貌一新的家。不过以我现在的收入我还没有那样的实力,但我相信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房子,那一天指日可待。
听到手机的铃声在房间里回荡,我从香包里掏出手机。在多伦多经常会有莫名其妙的电话,不是广告就是诈骗。有的老人迷迷糊糊接到所谓领事馆的冒名电话,告诫老人需要打电话给北京警察局,否则会招到在中国警方的金融犯罪调查,有些老人被稀里糊涂地骗去上百万。中国领事馆三番五次屡屡提出警告,可还是有人上当受骗,甚至我公司的电子邮件也有提醒。所有不熟悉的号码我不会接,我懒得开口和那些骗子打交道。手机显示的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看起来像拼音,读起来是国语的名字。第一次电话响动,我没理会。电话又响起。
“请问你是哪位?”两次电话以后,在第三次,我直等到第五声振铃才接通电话。
“如何称呼你,我朋友的朋友给我你的电话号码要我联系你。”对方女声客气地询问道。
听到对方客气,不像是推销广告和诈骗的人,我自我介绍道:“你就叫我海华。”
在多伦多,除了薛姐我没有几个朋友,我也想知道对方的意图。
“我刚从中国带我女儿探亲回来。我朋友的朋友托我给你带来一些东西,其实就是一只一个小盒子。应该是很重要的盒子,她叮嘱我务必亲手交给你。你是住在......”对方说出我搬家前的地址。
听完对方说出的地址,我猜测那托办的朋友一定不与我常联系,但一定是我曾经熟识的人。我想到过是老王,又摇头否定自己。老王要是想到我,可以发短信,直接打电话也好,没有必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我已经搬家了。”我告诉对方新地址。
“你什么时候方便。”对方马上追问道,好像一刻也不愿那盒子留在她那里。
“随时方便。”
“那我现在开车过去送给你。大概半个小时。”对方肯定地说道。

朋友的朋友托人送来的是用金色绢布包裹的盒子和一只信封,这让我心情忽然沉重庄严起来。对这样严肃的礼品,我没有心里准备。不知道该是先打开信封还是先打开盒子。仿佛无论是选择哪一项都会引爆一颗炸弹,我无法想象爆炸之后的后果,或者我根本就不该打开它们。
在我到了中国以后和从中国回来之前,我给老王打过电话,电话不再是五声振铃之后进入语音系统,而是直接有女士的回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老王音信皆无,积压困惑在我心中。我很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关于老王的。我不愿意猜测这是老王最后的交代,也不愿意那是我曾经想到过的结局。我希望老王健康的活着,陪伴家人。那怕是老王这辈子忘了我,我也不怪罪老王。
人生没有办法预测,没有结局也是结局。
闭上眼,我双手合十在胸前。
神秘和渴望不停地诱惑我,我沉不住气,决定先拆开那封信,看看信里说些什么。

您好,
我是王贵的女儿,王贵唯一的女儿。
我们从未某过面,所以请原谅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在父亲的白衬衣口袋里,我发现这封信这支笔。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该是陪伴父亲走过最后一程的人,也该是父亲最亲近最信赖最挂念最放不下的人。
父亲出国的时候我还刚上小学,只对他有模糊的印记,只能从他年轻的照片里知道他很帅气很高大很健壮,现在的他我几乎认不出来,只能凭他传给我的基因能感受到他是我的父亲。从记事起我就幻想父亲有一天会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或者有一天我会去国外看他,让他知道我有男朋友让他参加我的婚礼,让他知道我有多需要他。
我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出国,我想问问父亲为什么出国。我不是说要埋怨他要憎恨他,我是后悔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天去看父亲。
虽然知道父亲病重要回来我心里有准备,但父亲的突然出现还是让我始料未及,所有疑虑所有委屈所有积怨所有忿恨都一股脑儿不知不觉消失掉。我不是刻意躲避这些,只是瞬间我再没有意愿没有好奇再没有力量刨根寻底。只要我记忆中的父亲在我眼前出现过,只要他在就好,即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区区不足三十小时。
一切答案都是虚无的一切答案都微不足道。

父亲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您,也许是我粗心没意识到。父亲也没有把那只封信和那支笔亲手交给我。他是一只手捂着装有那只信封的衬衣口袋走的,也许是他想保护你也许是他在珍藏你。我不知道他是没有勇气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您的存在,您在他心中的地位,您在他心中的份量。我猜想也许是一个父亲想在一个女儿面前保持一点威严他才保守到最后没有亲口说出来,请原谅我不愿意用尊严二字。父亲给了我生命,他永远是我父亲,无论他或远或近或亲或疏。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解读它。我没有资格把父亲最后一刻留给您的纪念随他一起化为灰烬,更没有资格保存它。我想如果不把它交给您,父亲的天灵会不安生也许永远不会原谅我。它该有它该有的宿命和归宿,那才是该有的意义。我希望您能了解它的存在,收到它,看到它,触摸它,珍藏它。
我不想把这些带有父亲最后的一丝温度和愿望的纪念以邮寄的方式在信箱里传到您的手里,我希望它载有人间的冷暖人情的味道,所以拖了这么久,直到等到朋友的朋友有机会回国,希望您不要介意。希望这样的传递能带着父亲的温暖陪伴您。

谢谢您,有你的陪伴父亲在国外这么多年不孤单。
谢谢您,有您的存在父亲在临走前又多一份牵挂。
谢谢你,我能最后有机会陪伴父亲。
谢谢您,我能最后看眼父亲的容颜。
谢谢您,父亲没有最后的遗憾。
谢谢您,父亲能圆满他的夙愿。

也希望您的未来美满。
好人一生平安!

王贵的女儿

一支笔,一封信。除此而外还会有什么?老王还会留给我什么?我伸出去的一只手悬在半空有些颤抖,我用另一只手掐住伸出去手的腕子才把手拉回来。老王女儿的信落在盒子上。
我陷入不可自拔的迷茫,不知道还该不该触碰它,让它再次在我已经平复的心境里翻滚。
过去的一切已不算是伤痕,是美好的远方记忆,我不忍心破坏它。我收回手,走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让那清水自由自在地流淌产生流动的声响在房间荡气回鸣。
我不想再思考,思考已使我精疲力竭,我要自己的大脑休息静一静。
拿起炉台上的杯子接满冷水,我关闭水龙头又走到那盒子面前。喝了一口水,我咽到喉口,咽喉肌肉受到挤压,肚子里发出咕噜声。
我转身绕着房间的边角走动几圈,停在原来眺望窗外的位子。我仰起头,望向天空。天边空旷蔚蓝,几片云彩如海上飘荡的船。太阳从云里冒出来,散射金光。
转身走到衣帽间,我目睹到镜子上的自己过于严肃。我不自然地咧开嘴苦笑。我摇摇头,推开衣帽间镜子门,从顶层抬下我初来多伦多时随身携带的行李箱。
俯身把行李箱放在地板上,我蹲下,轻轻扳动行李箱前面的两个按钮,打开箱盖。那封我写给老王的信压在最低层。它不该孤零零地呆在那里没有人陪伴,它该有个归宿,完美的归宿。
我端着那封信,就像列队的士兵从机场扛起战友归来的棺柩,我是前面那个捧着遗像的人。周围没有士兵列队,只有我孤单的一个人。这种仪式感是一颗温暖心灵的陪伴。我没有遗憾,我已经心满意足。
揭开绢布,我打开盒子,看到一支笔,一只信封和另一只绢布包裹。我把笔、信封和包裹,一个一个拿起来,然后把我写给老王的信纸轻轻放入盒底,再放入老王的信封,放入绢布包裹,放入那支笔。
我后退一步,鞠一躬,盖好盒子盖子,铺好绢布,又鞠了一躬。把盒子放回到行李箱。
有些事情,不宜再说,无需回想,不能遗忘,唯有珍藏。
我慢慢地举起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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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儿2021-01-26 17:18:00
感谢作者克制地叙述,泪流满面。这份情终于在他女儿的信里得到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