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幽兰2021-01-20 14:56:04

12岁时得过一件生日礼物,是双镶着金色蝴蝶结的红皮鞋。可惜我一夜间长大,不管怎么希望把自己的脚塞进去,都无济于事。后来自己把鞋藏了起来,小心呵护着。可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天它还是丢了,无影无踪。

母亲说,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你根本预见不到。

郑昊于我,像是我12岁那年的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喜欢,就丢了。

郑昊于我,就是人生那场无法预见的意外。

1 意外

周一。

伦敦市区的街道窄小而拥堵,到处是严肃而年轻的脸。斯坦利咨询,我就职的地方,不偏不倚,落在两个市区最忙碌的街区交界。四周都是8,90年代新建的高楼,开出租的司机,用不着知道公司的名号,只要说37号路的那个老古董的楼,必定不会丢。

楼虽老,老得却是气派非凡,入口是十八世纪的铜门和浮雕。伦敦不缺老楼,但能瞥见泰晤士河的老办公楼,估计城里已经找不到第二栋。

我在公司门前急匆匆地下了出租,直接奔向会议室。詹姆斯和一众同事已经正襟危坐。把手机和笔记本拿出来,正好瞥见郑昊的短信。詹姆斯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和我无关的几个工作,我趁机悄悄地回复。

“问问詹姆斯,为什么把我安排在艾瑞克手下?”

“为什么不?”

“明知故问。”

我暗暗地笑。故意把手机放在一边。过了几分钟,郑昊回复,“我们马上过去,9点前可以到.”

这是他最后的短信。

楼外阳光正好。秋天已至,树叶摇曳。伦敦市区的树,都是有些年头。窗口望去,金黄的叶子缓缓落下,竟是些许的不舍。开完詹姆斯的会,看表,8:27.离9点的会还早。想起38号路新出炉的荞麦面包,我拿着风衣,下楼往咖啡店方向走去。队伍很长,一直排到门外,颇为期待。夹在两个高楼中间,巷子里的咖啡店门口的风似乎比外面还要强劲,我赶紧披上风衣,紧了紧腰带。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那么近,那么真实,又显得那么荒唐。人群躁动,大家四处张望,也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散去,去看个究竟。再过了几秒,巨响再次想起,有人开始惊呼:“肯定哪里爆炸了!”语气里没有迟疑,只有恐惧。

大家呼一下散开,疑心爆炸地点就在附近。奔到路口,听到不远处有人惊呼:“地铁站爆炸了。”

好像起风了,从所有方向吹来。我快速地往42路的地铁站走去,下意识地看看表,8:37, 疑心着郑昊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巧,心里盘算着9点的会,他们会不会已经到了公司。越盘算,竟越是慌乱。顾不得脚上的高跟鞋,奋力地往地铁站口跑去。

我是被往回冲的人群挡住了,我看到浑身是血的人,奔跑着,嘶喊着,惊慌失措。警笛大作,四面八方都是往地铁站方向疾驶的警车。不断地有冲过来拦我“快跑,快跑,地铁有炸弹!”

到了不过五十米的地方,看到一群警察端着枪往里冲。警察正奋力疏散人群。

我想喊,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有人打手机,大声地喊叫,我开始拨郑昊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不在服务区-不在服务区。

“苏伊, 地铁爆炸了” 詹姆斯的电话。“他们是坐地铁来吗?”

“是” 我欲哭无泪的声音。

“我的上帝!”詹姆斯惊叫。又突然满怀希望,“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

“我在联系他们。” 我的声音明显地颤抖着。

过了慌乱的一阵,我和很多人被警察驱散开,呆坐在马路牙子上。浑身莫明其妙地一直抖。我盯着旁边树下的一丛小花,它们无忧无虑地在太阳下舒展。可我坐在了阴影里面,脚好痛,似乎动弹不得。不由地去看表:8:57.我腾地站起来,想起9点的会,想起今天艾瑞克和郑昊的汇报,看着这无厘头的爆炸,不自觉地说服着自己:怎么可能,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地铁站。

从慌乱的街道,走过3个街区,到处是疾走的人。没有眼泪和哭泣,不过是一小簇,一小簇的人群互相探问着。办公楼的入口很快增加了几个保安。我拿出证件,急不可待地回到会议室。期盼着熟悉的身影。

会议室里,大家都站着围着大屏幕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注意到我。屏幕上是杂乱无章的画面,和惊恐的人群。一直到午后,都没有郑昊的电话。詹姆斯办公室的门紧闭。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同事低声议论着,警察局并没有其他确切的伤亡报道。埃里克和郑昊虽然从纽卡西赶来,很可能被这个爆炸堵在某个地铁站里,失联也是正常。大家猜测着各种可能。

我呆坐在办公室。房间朝西,满是落日余晖,似乎很温暖,感觉身体就要热起来。可是到底没有能热起来整个人像是浸泡在冰窖里。办公室人来人往,似乎若无其事。

直到太阳落下,外面一团漆黑。电话铃响。我抬眼看屋里墙上的钟,8:57.

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急促的声音,“苏沛桐吗?”

12个小时。不多不少。

2.葬礼

暮云教堂在伦敦近郊的一个山上。附近看不到居民房,只有起伏的草地,三三两两的羊群。教堂很小,建筑通体的白色,只有塔尖是天蓝色,顶上一个白色的十字架,老远就能看见。教堂旁边有两棵已经黄灿灿的枫树,后面是一片绿色的树林。美得不应该是举行葬礼的地方。

公司安排了一辆车,大家陆续下车。教堂里前排不少人已经坐定,基本听不到什么声响,除了牧师偶尔的咳嗽声。教堂出奇地明亮,刺激得我睁不开眼睛。站在签字桌旁的埃里克太太,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色连衣裙,七分袖外面露着一截手臂,泛着青白。她脸庞虽然妆容精致,但带着显而易见的悲戚和疲惫。

“谢谢你们来。”埃里克太太和每一位来客打着招呼。大家排着队,重复着各种安慰的词句。轮到我,伸出手去,嗓子却是发紧,说不出一个字。她伸出手来抱我,我的手垂在她身后,僵硬得如同两截木头。我没有化妆,心里疑惑,这样的情境,她何以还能顾及自己的妆容。

大家坐定,牧师带领大家祷告。随后请上埃里克的太太。“我第一次见埃里克,我就知道他爱上我了,他从来不承认,他总说,‘我是冲着啤酒去的’,只有我知道他撒谎。”埃里克太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时他还有头发,很瘦,不像现在这样谢顶了,还有啤酒肚。"她轻轻地笑。望着鲜花中那张已经发福的埃里克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很开心。

“我爱他,我相信你们也一样。我们不愿意他走,可是我们谁也无法主宰生死。”

我们谁也无法主宰生死。

车呼啸着驶过市区,一路都没有阻碍。那些曾经充满生机的商铺,平日里眩目的霓虹,此刻都成了一道道醒目的伤痕。回到公寓,知道自己一天滴米未进,但毫无饿意。晚上睡不着,胡乱吞了些药,却根本不管用。

失眠是一种伤,流在血管里,种在骨髓里,藏在皮肤的每一道皱褶里,无从医治。

我住的公寓也是十八世纪的老楼,层高很高,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感觉自己要被吞噬。剩下一个身体的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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