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1978年二月,开学前的那个星期六,父亲在上班的路上帮我把行李送到了学校。我们一大早就出门了。我背着被褥,父亲提着脸盆和洗漱用具。在这之前,我已经去学校报了道,办理了入学手续。
我的宿舍在学三楼,一栋三层小楼。男生住一,二两层,女士住在最上面。按照父亲的嘱咐,我选择了上铺。把被褥铺好之后,跟已经入住的同学相互做了介绍就走了。
从学校出来,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了过去工作的工厂。我已经辞职,并且买了糖果,巧克力请过厂里的同事,朋友。跟我的两位师傅也郑重地道过别,致过谢了。张师傅很激动,他为自己的两个徒弟都上了大学而骄傲。
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也都拿回家了。去工厂是为了再见一见混的很要好的小姐妹们。大家都有工作,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和小卞走到工厂附近的峨眉酒家吃午饭,那是我们偶尔去打牙祭的地方。峨眉酒家的担担面至今让我怀念。
将小卞送回厂门口,我登上了15路公共汽车。
一进院子就感觉怪怪的,一股诡异的气氛笼罩着周围,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
“你个死丫头,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母亲劈头就是指责。她的鼻子眼睛都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母亲是位非常坚强的女性,就算是最难过的日子里,我也很少看到母亲掉泪。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我不明白母亲为啥发火。
“对门出事了,出大事了。他们又中煤气了!这次可是闹大了,闹出人命了!L和静静都死了,D被送到医院去了。”说着,母亲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
我完全被这个消息打懵了,一时转不过弯来。
原来,那天早上九点左右,部里来了两个人。他们直奔D的家而去。不论敲门还是推门都没有人答应,来人问周围的邻居:“这家有人出来吗?D今天早上没来上班,也没请假。部里等着他开会,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众人摇头,于是,部里的人一拳打碎了门上的玻璃,把手伸进去拨开了插销。
只见D趴在外间屋的地上,昏迷不醒。里屋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两个人,是L和她的女儿静静,已经没气儿了。
大家努力把D抬出房间,放在院子里,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好在院子里有电话,马上就通知了急救中心。医生来之前,大家试图给L母女俩做人工呼吸。
红十字中心的急救车上下来两个医生。他们给D做了检查,马上决定将他送去医院。他们翻开了L和静静的眼皮,用随身带来的手电筒照了照,宣布这两个人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他们说急救中心只负责救人,不负责已经去世的。随后他们就走了,那两具尸体被遗弃在家中的床上。
据说L的姑妈来了一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如果L还有亲人的话,他们都远在山西。D的家人在山东。壮壮可以住在幼儿园由老师照顾,但是这两具尸体谁来收呢?
“把她们停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啊!”母亲告诉我。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已经过世。那时候我还小,而且他们去世的时候都不在北京。对于去世的人,他们的丧事,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母亲告诉我,她和院子里其他人商量,感觉把尸体就这么锁在屋里不是个办法。于是,他们给医院打电话,要求医院把尸体拉到太平间去保存,等到D恢复了体力,或者他们的亲人来了再说。
就在我进门前不久,L和静静的尸体被医院拉走了。我失去了与她们告别的机会。
母亲颤抖着嘴唇向我叙述了这所有的一切。“怎么会又中煤气了呢?不应该啊!咱们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还没听说哪一家中过煤气。再说,他们前一段时间不是才中过煤气吗?还喊着让你去救他们。”
母亲的话把我带回了上一次他们家出事时的场景。确实,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家家都用煤球,蜂窝煤取暖,没听说谁家中煤气,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发生了两次。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我前一天还看见L在水池边洗着什么。还有静静,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人的生命真是这么脆弱吗?
“L穿戴的整整齐齐的,脸上还挂着微笑。一只手放在头边上,好像在跟谁打招呼。”母亲含着眼泪兀自回忆着。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一进家门就听到了更加惊悚的消息。对门邻居家的故事出了另外一个版本,L和静静并不是煤气中毒致死,而是被D谋杀的。
因为煤气中毒被送进医院的D很快恢复了正常。当医生告诉他妻子和女儿不幸罹难的消息时,他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考虑到D的康复状况,医生决定留D住院观察。
对于D一家三口人皆然不同的结局,一位医生提出了疑问。按照医学常识,他们三个人中D的身体最好,肺活量最大,所以他吸入的煤气应该最多,中毒也应该最重。但是他只是昏迷,而同居一室的其他两个人则已经死亡多时。对于这个不合常理的结局,医生们决定进行调查,他们给D做了血液化验。
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D的血液中没有任何一氧化碳残留的迹象。这个结果证实,D并没有中煤气。医院马上给躺在太平间里的两具尸体做了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残留的一氧化碳。看来煤气中毒而亡的事纯属子虚乌有,D有重大嫌疑。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故,公安局的警察们化妆成病人,一个个住进了D所在的病房,以前的病友被换了出去。夜半时分,D接到了出院的通知。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换好衣服,顺从地走出医院,束手就擒。
没有严刑拷打,威逼利诱,D竹筒倒豆子,对自己的作案过程供认不讳。根据他的交代,那个周五的晚上,他在妻子女儿的饭菜中掺入了安眠药。等到她们熟睡之后,D先杀死了妻子,后结束了女儿的性命。他用电线将电流通过了她们的身体,强大的电流击穿了她们的心脏。两个月前的那场煤气中毒事件给了D启发,他用煤气中毒来掩盖杀人的事实真相。过热的电线在L的颈部和脚踝处留下了烫伤,D只好给L穿戴整齐以掩饰伤痕。
D交代,春天就要到了,室内取暖即将结束,再不下手就没有了制造妻子女儿煤气中毒而亡假象的机会。他希望儿子壮壮能够活下来,因此儿子不能在场,否则他会给D的计划带来巨大的麻烦。壮壮在全托幼儿园,每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一早上被送回去。如果周末之前不动手的话就要再推迟一个礼拜。而且第二天必须是早晨有会的工作日,这样部里领导发现他缺席就会派人来找他,否则他就要在自家地板上躺不知道多久。推算来推算去,那个星期五的晚上是最佳时间。
两年前,为了用电不均,D跟一位邻居发生了口角。于是他给自家安装了单独的电表。那一晚,无论他断电还是合闸都没有影响到其他人,也就没有人发现他家的不正常。
这个消息使所有的人都惊掉了下巴,除了电线给L留下的伤痕,D的策划简直是天衣无缝。全院子上下议论纷纷。大家聚在院子当中讨论这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就发生在自己的周围。其实D和L与院子里的邻居们接触并不多。除了他的同事和少数几个人外,无论是D还是L都跟院子里的人没什么来往,跟绝大多数人连话都没说过。
有人猜测D一定是有了外遇,为情铤而走险。有人怀疑D有同谋。有人后怕如果当时被人发现,D会不会闹起来以至于伤到院子里的其他人。也有人做事后诸葛亮,说早就看出D不像好人。
一位大妈演绎了另外一种解释,她说D和L住的那两间房里有冤魂。当年袁世凯的一个小老婆就是在那间房里上吊自杀的。她还说D正当门种的那棵柿子树不吉利,给他的一家带来了厄运。
我对所有的猜测和推理都没有兴趣,只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打算去监狱质问D。我想问问他为什么杀妻灭子?如果说他厌恶自己的婚姻,他可以请求调动,远走他乡。如果他恨自己的老婆,为什么不能放过孩子?
父亲严厉地阻止了我的冲动。在他看来,我的想法愚蠢到了可笑的地步。“你既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他的同事,你也就是他的一个邻居。他是杀人犯,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谁都可以随便去看看。再说,去问了他又能怎么样?他会告诉你实话吗?”
父亲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心中毕竟有疙瘩。D到底是怎么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丧心病狂的?
D的父亲从山东济宁赶来。他是来给儿媳,孙女办理后事,接孙子壮壮回家的。离开北京之前,老人来到院子里收拾家中遗留的物品,见见D过去的邻居们。
D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五年半,他父亲从没来过。见了邻居们,D的父亲对大家表示了感谢。他感激邻居们几年来对L和两个孩子的关心和照顾。
“我有罪啊,我没把儿子教育好。他居然成了杀人犯!”老D痛心疾首。
“我把孙子带走。他今年才五岁,还不懂事。等他长大了,我一定把这个人间悲剧讲给他听。实在是太惨了。静静是个好孩子,跟我们住了六年,一家人都非常喜欢她。当年把她送回来,我们都舍不得。送她回来是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亲近她的父母,弟弟。没想到她把命丢了,丢在她自己的爸爸手里。”说到这里,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周围的人无不跟着他落泪。
那一年的秋天,D被正法。
被捕之后,D以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于是就一五一十全招了。但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两条人命断送在他的手里,怎么可能从宽处理。按照当时的说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司法机构和部里联合调查的结果显示,谋杀是D一人所为。所谓女朋友或同谋都查无实据。D很快被判处死刑。
D给当时的中央领导写信,对自己犯下的罪行表示深深的忏悔。他说自己还年轻,可以为祖国做贡献。他希望能有一个戴罪立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后来狱警告诉D前去探监的同事,他的信根本就没走出过监狱。
据D的父亲说,D在监狱里受到了非人的待遇。比如将他长时间关进又短又矮的笼子,既不能站也躺不下。政府还组织了好几场群众大会,D被大家声讨,唾骂。
被枪毙之前,D接受了全面的健康检查。对此他非常开心,以为他可以逃过一死。其实,那不过是为了器官移植。D的父亲明确表示,家人不会来给他收尸,他的后事及尸体交由政府处理。
行刑那天早晨,狱警送来了两个夹着牛肉的烧饼。D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品了。“这么好的东西,一顿都吃了怪可惜的。留下一个中午再吃吧。”狱警没理他,把他带出了牢房。他不曾得知,那是他人生最后一顿饭。
一声枪响打破了周围的寂静,一颗子弹穿过了D的躯体。他应声倒地,再无声息。那一年,他三十五岁。
D的同事们去了行刑现场。他们回来说,一辆救护车停在刑场边上,D一咽气,他的尸体马上被拉走了。1978年,器官移植技术远不如现在发达。否则,D那个年轻健康的身体可以使更多患者的健康得到改善。
D走了。他接受了共和国司法机构给予的最高处罚,死刑。周末回到家,从窗口望向对门,我仿佛又看见D坐在他家门前的小板凳上。一棵棵韭菜在他的手中翻飞,他左边的地上摊着带着泥土和露水,掺杂着野草的一堆,右边是一盆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翠绿。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将那双灵巧的大手跟残害L和静静的魔爪联系在一起。我仿佛又听见他满含着笑意跟邻居们讲述着办公室的笑料,出差旅途中的趣闻,他隔壁翻译Z娶媳妇置家具的乐事。说什么我也无法理解他是如何走上的那条不归路。
案发到现在,整整四十三年过去了。D的儿子,壮壮如今应该已经四十八岁了。不知道他的祖父母是否把他家当年的惨案告诉他。可怜的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围绕D和L的事我一直不能忘怀。我不想为D惨无人道的罪行开脱,但是我也不觉得D生来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五年,短短的五年时间,是什么使一个热情开朗,积极向上的年轻人沦落成一个杀妻灭子的罪犯?
他们的婚姻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不能得到纠正的错误。但是他们也曾有过最初几年的甜蜜,只是现实生活把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点点消磨殆尽。
假如没有做结扎手术,L会不会同意离婚?也许那不过是L死活不肯离婚的一个借口。但是她确实被剥夺了再次生育的权力。
假如组织没有千方百计地将一个无可救药的家庭强行维持下去,假如在D的坚持下,他们能够离婚,各奔东西,如今他们会怎么样呢?
我常常想起L反反复复问D的那个问题:“你当年为什么追我?”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值得玩味的问题。辛辛苦苦追到手的L大概几年后让D感到非常失望。他为自己盲目的追求付出了三条人命的代价。
在毫无意识地情况下,对门邻居给我上了人生中极其深刻的一课。他们使我懂得,看人不能盲目地停留在“出身不凡”,“成功人士”,“业界精英”的光环上,人品才是最重要的。
D被枪毙的那一年,他在家门口种的那棵柿子树第一次结出了果实。秋天里,一个大大的柿子挂在细小的树枝上。它鲜艳的果皮外挂了一层淡淡的柿霜,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漂亮。全院的男女老幼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没人去碰它。经历了风吹日晒雨淋,终于在冬日强劲的西北风里,它“啪”的一声落地,摔得稀巴烂。
《完》
备注:为了尊重个人隐私,两个孩子的名字是虚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