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中子2021-05-14 01:49:24

捉鬼师晓卜还未进入大卷村,就远远地感知到了一股浓重的阴气,他当下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闯荡江湖的惊险时刻终于到来了。

大卷村是个极其古老的村落,依山傍水,颇为符合前有照后有靠的风水设计,虽然山上山下村舍密匝,但也算错落有致,看起来井井有条。刚进入村口未走多远,晓大师便被一个年近半百的村民拦住了去路。他以为来人是这里的庄主,刚要开口,就被严厉斥责了回去。“我是这里的书记!”他说,接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有人报告说来了个打卦算命的江湖艺人。我不希望这里有人搞封建迷信!”书记似乎是对他又好像是对着渐渐围拢上来的村民们说。晓大师没有吭声,毕竟他怀有一丝难言之隐,来到这里并非出于邀请,而纯粹是因为自己的好奇。从一位朋友口中得知这里的种种怪象之后,他便一直想到这里来一探究竟。同所有其他村庄一样,如今留守在家的大多是些孤寡老幼,那些有才或有力的年轻人早已远走高飞,另觅他途。在才疏学浅的半吊子术士眼中,这是村子里阴气日重的缘由;但在经验丰富的大师看来,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他决定将计就计,请求书记容许自己留宿一晚,因为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当下已是日薄西山,实在找不出另外的去处。书记断然拒绝,如今正处运动的风口,而且留守在家的非老即妇,留宿这个江湖艺人不但会形成政治错误,还会招来伤风败俗的闲话。“但村后的山上有颗老槐树,树洞能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而卧。你要是在那儿过夜,我没有意见。”他说。

山村的夜晚不比城市,只有纯净的黑色和混杂的繁音。未久,一轮弯月爬上山头,它犹如阴郁的法师,扯开黑幕,各色昆虫、诸种动物都一下子蹦将出来,发出或高或低、或吟或吼的鸣唱。晓大师在树洞里结跏趺坐,聆听着百家争鸣的浑然天响,同时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将近子夜时,远远地似乎有脚步声传来,他不禁笑了。羽白书记一改白日里的蛮横和傲慢,在夜色的掩护下似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是,试探着询问大师是不是真的会窥破天机、预知祸福。“欲问将来,先解当下。你当下的问题是因为日日提心吊胆而夜夜辗转难眠,偶尔入睡,也会被噩梦惊醒。我说的对吗?”。“睡眠当然重要,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书记之位当然可以坐稳坐久,但这里不是深谈之地。”“那还请大师移步。”

随着左耳里的刺啦声越响越大,大师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他在刚进村时就已经凭着耳鸣大致摸清了恶鬼的方向,现在离它越来越近了。两个人像是合伙行窃的盗贼,乘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摸进了书记的屋子。堂屋上方的香案上供奉着一具已经发毛的人形腊肉,这与那位朋友的描述大致相同,他说这里的每家每户每个咗节都必须来到书记家里膜拜这块发毛腊肉,那是他们的护法也是他们的信仰,但他怀疑村里的诸般异象和书记的怪异言行都是因它而起。看见书记匍匐在地,长跪不起,大师明白过来。“你不能得到它的回应,是吗?”他问。书记没有作声。“它在我刚进屋时就已经逃遁了。”书记猛地抬起了头,露出惊惧的神情。“但我可以去阴界把它寻回,并让它在这里现身。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从它那里得到什么。”

虽然没有挑明,但大师从书记吞吞吐吐的谈话里看穿了他的心思,书记名号只能算是一个羊头,他想要的其实是土皇帝这块狗肉,是一言九鼎的气势和唯我独尊的快感,那个阴魂就曾有过那样的荣光,他要复现这种辉煌,在村志里留下浓彩重笔。“他们现在什么也不缺,就缺一个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请大师务必辅佐在下,促成伟业!”书记挪了挪膝盖,把伏在地上的头颅移到晓大师的脚下。“那我这就下阴去探访个究竟。”大师闭目盘腿,忽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身形一晃,倒伏在了香案的腊肉之上。

人间所谓的法师大多些是滥竽充数之徒,稍懂皮毛者也无非是学了些画符、煞血或者摆放桃枝的避魔技法,能与阴魂沟通乃至下阴捉拿妖孽者可谓凤毛麟角,这也是他游走江湖积累起大师名声的资本。虽然下阴无数,在阴界里见过和聊过的阴魂数不胜数,而且阴界与阳世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什么不同,但这一次大师却经历了一些挫折。一般而言,赖在人间不走或者从阴间强行返回人世的鬼魂大多是因为执着的意念,或出于贪着,或出于冤屈,但无不是单打独斗。腊肉的附身却如军队的将领一般有着无数的喽罗,前呼后拥,比在生前更加地神气威武,晓大师的麻烦就是无法越过这些走狗接近它们的主子。大师变幻身形,如同一只鬼火在那些前呼后拥、咒骂吆喝的门徒们之间穿梭,但他们无边无际,实在难以迅速地穿越。迫于无奈,他只好祭出轻易不露的杀手锏,一个隧穿进入了腊肉的阴魂。这个招数如同在阳世游荡的鬼魂强行附身于一个活人,把他变成自己的代言人一般,其言行举止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不过在阴界这种附身是叠加态,两个灵魂会交织在一起,可以用两种不同的声音和身份说话。

在那些拥趸被喝退之后,大师叹道:“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发号施令的感觉真的很爽,即使是借你之口,那种高高在上的征服感也让我欲罢不能。”

“那是因为你在尝鲜,不用多久,你就会厌烦这些不作奴隶就活不下去的蝼蚁,你要知道,虽然他们也曾有着人类的脑袋,但他们却更愿意用屁股来充当脸面,把放屁当作发言。”腊肉的阴魂被尊称为魔祖,他露出鄙夷的神情,不屑一顾地回道。

“还好你有自知之明。”大师说,“享受着那么多活人的供奉,当然有些身不由己。与生前的凶残霸道相比,没想到死了之后,你倒有了难得的清醒。”

“我知道你不惜折损阳寿也要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生前再有权势的人,与我斗都只落得死无葬身之所,当年千万人因我而亡,到了这里却仍然是我的拥趸,要想拿我,先问它们答不答应。否则就赶紧滚蛋,快点回到自己的肉身里去。”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魔祖已经不见了踪影。“在这里还从有谁敢叫我滚蛋过。”大师说,“别忘了,你的灵魂出自封建历史,而我的意念来自光明未来。你不湮灭,与阴与阳、与人与己、与公与私,皆无任何裨益。”

解决了腊肉的阴魂之后,晓大师并没有急着回阳,刚才消耗过大,他需要片刻的调息盘整,况且还有另外一件事没有完成。在隧穿接入魔祖的意念时,大师已经复制了它的话语腔调,现在正好冒充它回应书记的祷告。一个智者说,毛病未除,积恶成习,要想根除大卷村的阴霾,必需彻底断除当家人的毛病和恶习。书记依然匍匐在地,终于听到了回应,激动得双肩颤抖,涕泪交流,但听到的问话却让他顿时停止了哭泣。“你还记得苠伊吗?”“那个不听话爱挑刺的家伙?我把他赶出去了。听说他去了南方,您现在问他,是不是责怪我怀有妇人心肠、没有像您当年一样把他去头除身?”“他找了个法师把我囚禁了,你现在要么躺到香案上来陪我,要么赶紧躲到屋后的树洞里去再也不要出来。”羽白书记惊恐地抬起了头,发现腊肉已经失去了光泽,上面的白毛也开始发蔫变黑。他张大了嘴,双腿哆嗦着难以支撑起身体,眼见着熊熊大火燃烧起来,更令他惊恐的是神的语气忽然变成了那个算命先生的腔调:“我可以捉鬼,但不能管人。我对你的忠告也只能如此而已。”

大火彻底吞没了堂屋,映照得天空如同白昼,从树洞里看去,那些草丛里的鸣虫好像一下子摆脱了魔法,在黑夜之外,在阳光之下,也可以自在惬意地鸣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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