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驰2021-07-06 07:16:16

梨树县是座不大的县城,统共不到一千户人家。前清时,因为这里遍种梨树,春天开得一大片白花花的梨花,也好似一片香雪海,就因此得名。

长水家的老宅在东大街的头上,有长长的青砖围墙和高高大大的门楼。远处看去,还是相当的场面,让人还能感觉到当年宅子主人的气势。

走到近前才能发现,门楼上的瓦片,围墙上的青砖都有多处破败,连大门上狮口里衔着的门环也有一个不见了踪影,一切都透露出江河日下今非昔比的光景。

老宅子就像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它随着主人兴起,辉煌,没落,破败。亦好像是人的一生,从出生到长大,带着对人生的憧憬,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拥有青春和梦想,奋力追求人生顶点,然后拥有或者以为拥有,再然后就是失去,从物质到理想,身体年迈衰老,不得不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

这正好像是一出悲剧,反复地上演。其中有道不尽的悲欢,说不完的心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经历,其中多有不为外人道哉的难言之处,可又不能全部掩住,全都从眼角眉间偷偷流露出来。就好像老宅子的这道青砖围墙,本来是用来遮掩护卫宅子里的东西的,但屹立的久了,经历了沧桑,就会从边边角角的碎砖破瓦中透露出无限的故事和行将就木的悲哀。

 

 

长水一家的到来,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受到华姑的抵触和白眼。相反的,华姑好像还很高兴他们的回来。他们全家安顿下来后,

长水就慢慢发现了华姑的难处。她因为嫁不出去,要在家里做老姑娘终老了。前院住着的二爷爷和三爷爷两家就兴出不少怨言来,说她又不真的是家里的姑娘,大哥把她当女儿养了这些年,本已是仁至义尽,谁想到,现在还要留在韩家一辈子,将来要韩家的子孙为她养老送终,实在是没道理。

后奶奶如今又卧病在床,再没气力为她争什么。她兄弟还小,更是说不上什么话。何况这样的闲言碎语听久了,难保他长大后也嫌弃起她来。华姑这时正是想要长房有个主事的人能为她撑撑腰,说句话。因此,长水一家一回来,她便改了从前的样子,不但事先就把长水他们的房间打扫出来,等他们到了,还对长水的父母很是尊重,言听计从起来。

淑媛开始也很是吃惊,住了几天,便明白了缘故。她慨叹地跟建洲说:“想不到华姑竟换了个样子。世事使人愁呀!没想到,华姑这一世竟就这样耽误了。我本来还愁,回来了,她要和我打擂台,不知要添多少乱。没想到她经了这些事,倒是安静了。这样也好,你哪天在叔叔们那里说一下,就是华姑,既然老太爷在时认了她,我们如今就不会把她推出去。何况日后还有她亲兄弟,韩家便是留她一辈子又何妨,不过是多一个人吃饭罢了。”

建洲也点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明天你跟她说下,让她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横竖这是我们长房的事,我们不嫌弃她就是了。”就此长水一家在老家倒也安安静静的住下来了。

 

 

过了几天建洲到县里的小学和中学去问了问,学校倒还是照常开课。于是他就替长水他们姐弟报了名,一切安排好后,他们就去上学了。只是建洲本想也在学校谋个教员的位置却没有成。学校里的教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正好满员。

县里的学校不像城里,是教育部挂名,直属管理。这里的学校以前本是几个本县的乡绅兴办的乡学私塾,韩家当时也有份出资,用以惠及乡里,教育本土子弟。后来民国了,兴起西学,县政府接手过来办,才有了正式的小学,中学之分,只是教学内容上虽然增添了算数等西学科目,但主要还是以国文,古文为主。

建洲以前也是在这里读书的。中学的校长倒还认得他,又看了建洲的履历,也觉得人才难得。但是如今虽说县里没有像城里那样乱,政府还勉强能拨出款来维持学校,只是学校想要再增添师资却是绝无可能的事。又不能为了建洲而解聘其他教员,所以也只好说让他等等看,一旦有位子空下来,就会优先考虑他。

建洲没有办法,只好道了谢,回家来等。所幸家里以前还有些积蓄,如今住在老宅又不需交租,家里的几块地还雇人种着,粮食倒还充足,所以全家的生活还不至太窘迫。

 

 

长水的二姐之怡还有半年的课业就应该中学毕业了,她之前就同在大学里的大姐之华在信商量好了,中学一毕业她就要像大姐一样去报考哈尔滨的医科学校。如今突然起了这些变故,她跟着家里搬回县里,又要在这里的学校学习些八股旧文,心里着急的很。

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跟长水说:“我们每天上学来学这些老夫子的古文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我是不管,在这里混上半年,等哈尔滨医专秋天招考时,我是一定要去考的。幸亏我把以前的书都带着,每天自己复习应该也可以了。”

长水的这几个姐妹都很聪慧,读书也很在行。大姐之华,最是能干,从小主意就大,人又刚强。那几年父亲建洲在北平读书时,她在老家帮着母亲顶起门户,多少次后奶奶和华姑找事儿为难母亲,都被她不软不硬的给顶了回去。后来在城里,她又边自己读书边帮忙照顾弟妹,家里的很多大事小情都是她帮着拿主意。建洲和淑媛也都很倚重她。

后来她自己立志学医,因为她常跟母亲淑媛去医院,看到医生救死扶伤,认为是极有意义的工作,所以就报考了当时的哈尔滨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她对他们姐弟的影响很大。所以二姐之怡也就把之华的理想当成了自己的,想跟她一样,去念医科。

建洲思想开明,在家里主张男女平等,所以全力支持她们姐妹读书,并不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不给予她们大的期许。虽然现在家里暂时没了经济来源,可他仍然愿意支持之怡继续升学。他知道,只有这样,他的子女日后才能成为有本事的人,可以自食其力,亦可以去帮助别人,他希望他们未来的路能越走越宽。

所以之怡如今并不真的愁,她学习一向很好,现在又每天自己加紧用功,她手上有很多大姐寄给她的复习资料,她很有自信,自己能够考取。她现在有些替长水发愁,对他说:“倒是你,该怎么办,你才刚刚上中学,在这里的学校学不到什么东西,以后你要怎么升学?还有之文和长空,还都在小学,要是几年下来这样混下去,耽误了可怎么是好!”

长水有些无语,他心里何尝不担心这些。在他一听说他们要搬到乡下来开始,他就郁闷到了现在。这时他只好看着之怡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这样上着学再说吧。其实这里教的古文还是挺有意思的,我本来也有打算以后报考燕京大学国文系,在这里加强一下古文,兴许对我还挺有帮助。”

之怡睁大了眼睛问:“你要以后学国文?决定了吗?我还以为你一定要去学数学的。毕竟你那么聪明,数学成绩一直都那么好。”

长水笑了笑,说:“决定什么呀,现在不过是瞎想想罢了,谁知道以后到底怎么样,仗还没打完呢。”

之怡听了也有点黯然。不过她很快就又笑了,说:“我看形式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大姐之前给我来信还说,哈尔滨那边局势就很平稳,城市也很繁华,让我们好好读书,将来都到那边去上大学呢。只不过,”

她顿了一下,有些担忧地看着长水说:“我担心你在这边念的这些老八股恐怕在你报考国文系的时候帮不到你什么忙。你知道的,燕京大学国文系主要注重新文学,就像你们的黄老师,就更愿意研究西方文学。你只在这里念些古文怕是不管什么用。这样,等我考到哈尔滨去,就帮你到那边的国文系去多多找些资料邮回来,你那么聪明,自学想来也是可以的。”

长水听她计划得有模有样,心里也高兴起来,这样看来他还不是全无希望。他感觉未来的蓝图又一次向他慢慢展开了。他真诚的对之怡说:“能这样,那是最好了,谢谢你,二姐!”

“你先别忙谢,你先祈祷我秋天能真的考上大学再说吧,哈哈!”之怡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睛,笑着跑到前面去了。长水被她的快乐感染了,也拉开大步笑呵呵地跟在后面跑回家去了。

 

 

在他们回来一个多月后,大姐之华的信也到了。她在信里说,哈尔滨那边一切都好,共产党已经占有东北大部分地方,现在正开始组建各级政府,恢复生产,东北各地的学校也大部分复课了。东北的仗应该是快打完了。她觉得其实建洲很该带着长水他们在城里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该这样急匆匆地就回县里来。

“不过无论如何,”她写道,“世道就快太平了,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了,之后就能找事做,帮家里了。”她还着意问了之怡的功课,催促她好好复习,秋天一定要去报考医学院。不用担心学费,她一有事做就可以负担起他们姐弟的学费。

全家看了她的信都很高兴,虽然她信里微有责怪父亲见事不明之意,可建洲并不在意。大家都被她信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描绘鼓舞着。

只有华姑,在一旁听他们读完了之华的信,默默地低头退到炕角上去,好半天都不讲话。她想,她本来也曾跟之华一起去上过学的,只是她不如之华机敏,先生教的东西总是记不住。而且那时她听了她娘的话,觉得女孩儿家读书再好也没什么用,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儿就行了。何况日后总归要嫁人,能帮女婿料理家什,过好日子才是正经。所以她中学只念了一年,就辍学回家帮她娘带弟弟了,从此便同之华渐行渐远。

如今之华在外面只靠自己便闯出了广阔的天地,而她,连最卑微的想要依附一个男人生活的愿望,都没有实现。相形之下,华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那种苦是她说不出,道不明,可又郁结在胸中的,对人生切齿的失望。她发现她其实一直都在疯狂地嫉妒着之华,不仅是之华,她还嫉妒之怡,长水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他们都有可以期待的未来,而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淑媛发现到了华姑的异样,并且马上就明白了她的失落。她给建洲使了个眼色,让他放下之华的信,然后转移话题说:“再过几天就是小年儿了,我们家里也得准备准备。最近大家也都过得清苦些,小年儿的时候,我们杀只鸡,炖小鸡儿炖蘑菇,再买点肉,好好包顿饺子吃,好不好?”

长空听了就第一个跳起来拍手叫好,之文虽然比他小一岁,可却比他要安静得多。这时候只是倚着淑媛抿嘴看着他笑。之怡和长水也跟着笑了。

长水的心忽然就变得轻快起来,他觉得之前那些因为停课搬家而生出来的烦恼就像压在他心中的重石,这一刻全都不翼而飞了。生活原来也可以如此简单,或者它本来就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沉重。

 

 

到了小年儿这天,淑媛果然抓了只鸡,把它交给之怡和长水,让他们两个把鸡杀了,她一会儿做小鸡儿炖蘑菇。然后自己去缸里捞了两颗酸菜,舀水洗净,放到菜墩子上当当的剁起来。华姑在那边活着面。之文和长空在旁边弄了个小盆儿洗蘑菇。

一会就听之文叫:“二哥,你慢点儿!你看你又把水溅到我衣服上了!”

长空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这不是蘑菇,这是小伞,这还是电母的金刚伞!刷刷刷!你看它多厉害!”

然后,长水就听见之文喊:“妈!你看二哥!”

之怡和长水都笑了。紧接着之怡举了举手里拎着的鸡,对长水说:“来吧,大少爷,我抓着鸡膀子和鸡冠子,你拿刀割它的脖子。”

长水窘了,他从来没杀过鸡,以前这活儿都是之华和之怡,或是母亲干的。他这会儿拿着刀,看着之怡手里的鸡,心里怕起来,全不知道该怎样下手。

之怡等得不耐烦,催他说:“快呀,还等什么?你割了它脖子,我好往碗里挤血。”

长水没脸说自己害怕,只好一闭眼,狠狠对着鸡脖子用刀砍了下去。结果就听之怡哎呀一声,他抬眼一看,自己这一刀竟将鸡脖子给砍断了!之怡吓了一跳,就松了手,没想到这只可怜的鸡竟还没有死,扑楞着翅膀,满院子跳着跑,撒得到处都是血。

长水当场就吓傻了眼。淑媛赶紧跑过来和华姑一起好不容易抓住了鸡,然后瞪了他们一眼,说:“怎么回事儿!让你们杀只鸡,搞得鸡飞狗跳!好好的鸡血全都白瞎了!”

之怡白了长水一眼说:“都怨你!连个鸡都不会杀!吓了我一大跳!”

长水刚才本来就怕得厉害,现在又被母亲和之怡责怪,不禁来了气,他扔下刀说:“以后我再也不杀鸡了!”

这时长空钻了出来,说:“我来,我来,二姐,以后杀鸡找我,真好玩!”

之怡和长水全都笑了,之怡伸出手指点着长空的脑门说:“你就知道玩!”

被长空这一搅,长水的气也消了,只是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以至多年后他仍然记得那天满院子的鸡血。华姑看着他们也笑了,她心想,看来会念书的人,也有没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