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虎（七）三虎小狗乎
那年的夏季学期，关于修课，在可选可不选，可选多可选少之间，我选了一门。既想早点毕业，又想喘口气，我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问题出现在第一次阶段测验上。那是门工业成本课，内容很有逻辑，我的数学还行，大型企业也混过，所以理念和操作都不该有麻烦。但翻开考卷，我忽觉大脑一片空白，面前只是一个个孤单的字母，数据，我无力建立起任何关联。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能做什么，除了名字和学号，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时间滴滴答答过去，我越来越恐慌。头开始轰轰作响，如初春封冻的江面开始崩爆，巨大的冰雪倾轧着呼啸着，一溃千里。沉，沉，不停地下沉，心也满载绝望飞速沦陷，失控地滑向未知的虚空。
我试着抗争几下，意识到不可能，就放下笔，扣过卷子，无助地忍受灵肉分离的惊恐。我坐在第一排，别人怎么交卷，怎么离开，都看在眼里，但与我无关。教室最后只剩下教授和我。那是一位外貌敦厚目光敏锐的印裔中年人，讲话一向简明扼要。他俯下身，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平视着我，用惯有的沉稳语气说：“你不需要解释，先回去休息吧。我允许你把卷子带走，做好了还给我，我至少给你全部正确答案60%的分数。有事要找朋友或专业人士求助，也可以和我谈。我也历经磨难过，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家，三虎依旧蹦蹦跳跳迎上来。搂着热乎乎软乎乎的它，我突然止不住地哽咽起来，一种淤积已久全世界都欠了我似的委屈奔涌而出，我开始cry，并迅速从抽泣得千回百转，到痛哭得地动山摇。三虎一定被吓得不轻，忙不迭地夺路而逃，我听到它脖子上的铃铛急速撞击的声响瞬间远去。
过了很久，我可能累了，反正也没人听，便停止哭泣安静下来。三虎回来了，悄悄地靠近，保持距离坐下，一动不动用眼睛盯着我，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和关切。我唤它过来，它应声上前，轻轻地起身，开始用舌头舔我满面的泪痕。刚关闭的闸门重启泄洪，脸上顷刻又飞流直下二三尺。
抱着三虎，我打了校医院的电话，请求速见医生或护士，要急诊处方药。接待我的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是个Physician Assistant。我开门见山告诉她，我得了抑郁症，需药物干预一下。她问你受了什么刺激，我答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问你怎么失去的，我答初恋叛变被我passed了，老爸患病passed away了。她问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答我缓不过来活得难受。她又问你有没有自杀的想法，我答今天没有但不知明天如何，所以请你帮我控制局面。
助理没再多问，给了药，安慰几句，放我回去了。牢牢记得当过军医的徐平大哥的教导，在美国吃药，药量一般减半，咱中国人这把小骨头，招架不起用来对付动不动就吃药的大老美的剂量。半片药下肚，很快便大脑沉沉，看什么都像雨像雾又像风。随后无法遏制的睡意阵阵袭来，我陷入天昏地暗的睡梦之中。那是第一天的晚上。
恢复意识是24小时之后，第二天的晚上。三虎正冲着我又扒又拱，喵个不停，我是被它吵醒的。勉强爬起来给它和我补充粮草，只觉全身松软，骨头好像都被抽走。三虎要我跟它玩，上蹿下跳不停折腾。我哪顾得上这个，把它轰出去，一头栽回床上，睡到第三天早晨，又是12个小时。这次是黄莺把我摇醒的，我看到她人站在我床边，声音却是从天外传来：“老人家，昨天我以为你晚回来，今天我以为你早走了，你一直都在啊！怎么睡成这个死猫样子，快起来！”
原来三虎从昨晚就一反常态追着黄莺满屋跑，又跳到她的床上哇哇大叫。她看这边鸦雀无声认定我不在，就陪三虎玩儿了一阵。今天早晨三虎更变本加厉，先是挠她的门狂喵，后又跟她到餐桌，差点儿打翻了她的橘汁。等黄莺准备出门，三虎把她的一只鞋扒拉到远处，用爪子拍她腿，还叼着她的裤脚往我的房间拉。黄莺这才发现我睡得不明不白，忙把我喊醒。
三虎看到我动了，兴奋得先坐在靠床边的地上歪着头打量我，再旱地拔葱腾空一尺高，下落的瞬间立刻弓着后背翘着尾巴一蹶子尥出去，过几秒钟撒丫子又窜回来。如此反复几次，我对它的身手叹为观止，彻底被它逗醒了。虽然有些晕，但好像卸掉了所有的负荷，无比的轻松浸润全身。
接到黄莺电话，好友加老乡苏滨很快赶来了，还带来我心爱的意大利FERRERO(费列罗)榛果威化巧克力。他提醒我问问校医院，这么睡正不正常。医生助理说没见过，但应该把一个疗程吃完，药效才会尽显，半片就半片。遵医嘱，我赶紧补了第二个半片，结果小苏前脚离开，我后脚就又云里雾里不省人事猫事了。在发晕之前，我把门留道缝，以便三虎自由出入。这一觉没24小时那么长，但已是次日上午，起来时目朗心清，饿死鬼转世一般。
不知三虎感受到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时时刻刻要引起我的注意。连我吃饭也罕见地跳上餐桌，在离我一尺的地方趴下，呼噜呼噜地盯着我。那对眼睛是两个绿不绿黄不黄花花搭搭的玻璃球，瞳仁忽大忽小忽明忽暗，神秘莫测又情意绵绵，直看得我心里千树万树梨花开。
饭后我衣冠不整移师地毯继续吃，吃小苏的巧克力球，任金泊包装纸散落一地。三虎有了新玩具，开心地扑打着戏耍着，还撕成一片片纸屑扔的满世界都是。听到我最终喊NO, 它停下来歪着头想想，开始按我的手势，努力地一个个叼回来，放到空盒边，并摇摇屁股连累尾巴跟着摆，十足像条小狸狗。尽管活干得丢三落四，看得出它的一番心意。
通常都说狗对主人很忠诚，但我发现这只猫居然也不逊色，不禁欣喜无比。我想跟它像狗一样玩，四脚着地拢漏下的包装纸，扑上去搂它脖子做撕咬状，但它突然跑了，久不露头，可能被这几天我的反常终于搞懵。也许我饥不择食，猫狗不辨，此后我看三虎不再单把它当成猫，也赋予它自己对狗的一些遐想。
再去校医院，另一个医生接待我。本该每天一片的药，每两天半片就把我吃成这摸样，他也说没见过。但是没有剂量更小的，他让我试最后一次。我小心地将第三个半片再见面分一半，1/4的威力依旧是巨大的，把我又撂倒在床上一整夜。看着那没怎么动过的一瓶小白片，我再也不敢招它们了。这四天四夜的狂睡，使我变了一个人，感伤慢慢退居二线，理智重返工作岗位。后来医院跟踪催我复查，我唯有说谢谢。
打起精神，我开始看书，一边补落下的课，一边完成阶段考试题目。三虎平时就喜欢在我学习时旁边伺候着，好像吃药事件发生后它更加黏糊。它趴到我的书上，开关我的台灯，还把我散片的提纲一张张扒到地上。不等我起身上床，它也不离开桌子半步。
这段时间三虎还改了一个我多年的恶习 - 抖（得瑟）腿。我一动，三虎就以为我逗它，呼就扑上来，抱着我的脚连啃带咬，苦不堪言。说到动武，三虎倒没真下口，就是含含糊糊啃着玩儿，夏天不穿袜子又酥又痒，没法不让人跳起来。我越躲，它越追，几番较量下来，我只好中规中矩不敢乱动。
我大学同宿舍的同学痛恨极了我这毛病，但我屡教屡犯，终没学会怎么管住自己的腿。这成为几起我严重对不起她们的事件之一。其实只需照我脚丫子冷不丁挠几下就结了，可惜当年没人知道偏方，简单的事被处理得复杂也没见成果。
在三虎的陪伴下，我整整齐齐答完工业成本试卷，交回老师手中。在他的办公室，面对面坐着，他默默听我倒完苦水，讲了他的故事：20年前我来美国时，我年轻妻子拿不到签证留在印度老家。她急病我来不及回，最后一面没见到。我觉得对不起她，人崩溃了。我艰难地熬着，完成博士学位，拿到终身教职，又有了家。但我永远找不回她。这么想 - 没有最不幸的，好坏都在对生活的态度，把自己逼到死胡同不值。行就回来选课，不行找医生开证明，外国学生办公室会帮你，我和系里的老师也能帮你。困难是暂时的，你要对未来有期望。
我坚持着上完了这个教授的课，总成绩得了A-，非常开心。谈到这段经历，我感激地说印度教授课讲得好，心更好，多亏他照顾。话脱口而出后我害怕了，因为我食言提到印度二字，犯了黄莺的大忌。那天她心情还不错，听了没发飙，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是的，哪里都有好人都有坏人。具体措施已不记得，但我还是讨好了她一下弥补过失。
我其实也喜欢狗，中到大狗，但一直没机会。猫好是好，可带不出去，所以总有点儿遗憾。自从三虎显出些许狗性，我有时不自觉把它当狗看。我最羡慕老美把狗带在车里狂奔，尤其是狗头伸到窗外，狗毛迎风招展，那场面… … 只要不挡道，我都一定不离不弃跟在边上。要是让狗眼看到，不论低和高，都兴奋不已。
转年春季，我开始一份半年的全职实习。对旧马自达626天天跑高速不自信，换了一辆当年的丰田。新车到手我忘乎所以，带三虎兜风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明知道不行，还是想试试怎么就不行。某日终于付诸行动，把三虎没关笼子直接撂后排座开拔了。车狂奔起来，我一只眼睛管前（路），一只眼睛管后（镜）（偶有职责不清，但任务大概是这么分配的），但希望看到的三虎潇洒挺立，猫头伸到窗外，猫毛迎风招展的场景没有出现，代之以三虎尿在座位上收场。
我不得不承认三虎毕竟是只猫，而不是条狗，不可胡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