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1052~1125)字方回,宋太祖贺皇后(即京剧《贺后骂殿》中的那个贺后)族孙。自称远祖本居山阴,是唐贺知章的后裔,以知章居庆湖(即镜湖),故自号庆湖遗老。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宋史 贺铸传》)。17岁时离家赴汴京,一生担任过不少官职,有武职也有文职,例如他在元丰元年(1078)改官滏阳(今属河北衡水,宋代属慈州政和三年(1113)改“慈”作“磁”,)都作院(滏阳县工业局局长),四年以后(1082)赴徐州领宝丰监钱官(徐州州城东面直属中央的宝丰铸币所所长),都是一些九品的芝麻绿豆官,所以自称“四年冷笑老东徐”。57岁那一年才以从七品的奉直郎致仕,卜居苏州,杜门校书。直到重和元年(1118)以太祖贺后族恩,迁正六品的朝奉郎,赐五品服,宣和七年(1125)卒于常州之僧舍。
贺铸能诗文,尤长于词,有《庆湖遗老集》二十卷。其词内容、风格较为丰富多样,兼有豪放、婉约二派之长,长于锤炼语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用韵特严,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部分描绘春花秋月之作,意境高旷,语言浓丽哀婉,近秦观、晏几道。其爱国忧时之作,悲壮激昂,又近苏轼。他的性格近于侠,以雄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因为个性耿介,得罪过不少豪门显贵,一生郁郁不得志。
贺铸长相奇丑,却娶了一位勤劳贤惠的赵宋宗室女子为妻,夫妻间的感情很深,只有妻子赵氏是他人生中最亲近最钟爱的人。贺铸曾有《问内》诗写赵氏冒酷暑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1109年57岁的贺铸第一次退休后与妻子卜居苏州,后来妻子死在那里。1118年66岁的贺铸因迁朝奉郎,赐五品服再度出仕,在任一年心灰意冷彻底退休重回苏州时,想起妻子已长眠地下,不禁悲从中来,作了一首哀怨凄婉、动人肺腑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是贺铸的代表作之一,非常有名。因词中有“梧桐半死清霜后”这一句,后世就也把词牌《鹧鸪天》叫做《半死桐》。
阊门是古苏州的西门,现在往西四站公共汽车就到著名的寒山寺,心情本就已经不好的贺铸,重过阊门时痛感物是人非,满腹辛酸无处倾诉,只能叹息一声:好鸳鸯好一起到苏州定居,怎么就不能一起再回来了呢?窗前的梧桐在经历了清霜之后,已经树木凋零,落叶萧索;而池中原先那对比翼双飞的白头鸳鸯如今也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它肯定也经历了失伴之苦吧!田野青草上的露珠儿,晨曦初照,须臾之间就不见了。人生原来就是这样短暂啊!那新垒起来的坟头和,使贺铸久久留恋,不肯离去。回到两人住过的旧屋,夜里躺在亡妻睡过的床上,听着南窗檐头淅沥的雨声,当年妻子在深夜里为自己补衣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在深切的哀痛中表现出了对亡妻的无限怀念。
全词穿插了许多意象。这些意象大多具有深厚的文化背景。梧桐二句,以树和鸟比喻失偶,鸳鸯是大家熟悉的雌雄鸟,古代还有“梧”是雄树、“桐”是雌树的说法。因此,梧桐也用于比喻男女,这正是化用了孟郊《烈女操》中的“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之意。有必要说明一点:古代诗词中的梧桐树,跟今天的法国梧桐不是一种东西。它属于梧桐科植物,拉丁文学名为Firmiana platanifolia (Linn. f.) Marsili;树皮呈青绿色;果实可炒而食之,味道香甜。唐宋时期,南北各地人们都喜欢种植梧桐。原上草二句感叹人生短促,又是化用了古乐府《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也和曹操的拟乐府《短歌行》头四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类似,都表现了人生苦短的主题。结句更是提炼出“卧床听雨”和“挑灯补衣”这两个细节,体现了作者心绪之细,感情之真。梧桐树是一种阔叶植物,雨点打在叶片上,声音容易被人听见。梧桐树又是落叶植物,秋天一来,叶片纷纷坠落,容易给人萧瑟、凄凉之感。梧桐、夜雨两种事物一起出现的时候,不是表现生离便是表现死别的感情,古诗词中这样的例句比比皆是。如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晏殊《撼庭秋》:“碧纱秋月, 梧桐夜雨, 几回无寐”等等无不哀婉动人。特别是最后一句敲响了全词的最强音符,将全词的意境推向了高潮,读之无不令人潸然泪下。亡妻生前补的衣裳,不仅使贺铸随手写下的一个生活细节,从《诗经》《邶风》的“绿衣”篇开始就一直是悼亡作品的重要内容。“绿衣”里表明诗人把故妻所作的衣服拿起来翻里翻面、一针一线地仔细看,追思妻子对自己的关爱,妻子去世后,自己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到实在忍受不住萧瑟秋风的侵袭,才自己寻找衣服,便勾起他失去贤妻的无限悲恸。绿衣在文学史上很有影响。有名的晋代潘岳《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明显是受其影响的;唐代元稹《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全由其化出;现在贺铸这首《鹧鸪天》是又一个例子。
这首悼词,与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相媲美,实为宋代悼亡词的双璧。 苏轼中年丧妻,在《江城子》中,感情的显露十分直白、大笔挥洒、淋漓尽致,而贺铸是晚年丧妻,所以《鹧鸪天》格外深沉,于平静的笔端之下饱含对妻子的深情。词人重过阊门,目睹梧桐,眼看鸳鸯,面对孤坟,由物及人,缘景生情,心中涌起的思念妻子的无限悲哀。只有饱经风霜的老年人,共同度过多年的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夫妇生活,才能写出“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样表面似乎平淡,内心翻腾不息的结句。南窗雨让词人饱尝淋雨之苦与孤寂凄凉,南窗雨让词人怅然于挑灯补衣恩爱体贴一去不返,极曲致地传达出对妻子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