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是在同一片云彩下长大",年代也会有不同,令人惊奇的是童年印象深刻的事儿竟然和小C有着惊人的相同之处。这里继续我们的接龙,接小C的《做豆腐》。
当年,林场是城里人也有几分羡慕的地方。家家有菜园子和几垄自留地,夏天完全能自给自足,秋天能分自产的秋菜,分林场自己加工的粉条,冬天家家会分到烧柴做饭取暖。但最实惠的福利应该是林场有个豆腐坊,每天提供物美价廉的新鲜豆腐。
那个年代,平日没有鱼没有肉,豆腐绝对是最重要的营养来源和单调饮食的唯一调剂。所以,当做豆腐的师傅回关里老家去了,林场的领导急迫地要找到临时替代的人。
母亲是林场公认最能干的女性,能吃苦,也手巧。干农活,割黄豆收小麦,没有人有她手快,包括男性。林场组织大型会议需要厨师,母亲会应邀掌勺当厨师。现在找做豆腐的人,既要有技术又要有体力,当然又想到了母亲。
母亲说,没有做过,但可以试试。
林场每天要做40斤黄豆的豆腐,能出两板大豆腐(水豆腐),每板有几十块豆腐,还有二十斤左右的干豆腐。
做豆腐的技术含量不算很高,但要掌握点卤水的比例,控制大豆腐的老嫩,干豆腐的薄厚均匀,其余就是拼体力,拼手脚利落了。
每天一大早,母亲就开始忙碌了。锅灶下面要生火,要从旁边的马厩里牵来小毛驴,套在磨盘上。毛驴很倔,让它睁着眼,原地绕圈打转,打死它也不干。可用块厚布蒙上它的双眼,大概就会以为是在干什么有意义的大事儿呢,屁股上一拍,就一圈一圈绕着磨盘不停地转下去。我们人类不知是否也有这样的时候?
磨盘的上方吊着一桶水,下面有个小洞,水流均匀地流到磨盘上。石制的磨盘上堆着泡好的黄豆,黄豆顺磨上的一个洞,掉到上下两片磨盘中间碾碎,变成白色糊状,和水流混合在一起,从磨盘侧面流出,最后集中到磨下面的桶里。桶满了,母亲提起来倒进巨大的锅里。要不停地续水,续黄豆,灶下要续柴。大锅也要不断地搅动,防止糊锅。很快,屋子里就热气腾腾了,也充满了好闻的香气。
锅烧开了,母亲要用个大舀子把锅里热滚滚的豆浆盛进吊在一个大水缸上方的滤包里。滤包是个十字的木架用铁链吊在梁上,十字的四角栓着方形滤布的四角。滤包的上方开口在一人高处,要把舀子高举着才够得到。
滤包里盛了几舀子后,两手把着十字架的两个角摇动,豆浆过滤出来,包里逐渐呈现出豆渣。这时候就要用大木夹子在滤包上反复夹挤,尽量榨尽所有的浆汁。豆渣倒进一个桶里,会被做为饲料,也有人拿回家炒了吃,叫小豆腐。没什么味道,口感也不好,但能聊以充饥。以上的步骤要一直重复着,直到锅里变空。
这时候我通常都会带着我的狗来到豆腐坊。那是条黑色的狗,就叫大黑。两个眼睛上面有两个浅色的点子,仿佛头上有四个眼。它的妈妈是隔壁家的大狗。
如果口渴,我会尝几口热乎乎的豆浆,然后就带大黑去旁边的马号(马厩)去看马。马车当时是林场的主要运输工具,运烧柴,运庄稼,运秋菜都是靠马,所以马号里有好几匹马。最漂亮的是一匹高头大洋马,比其他的马要高出几尺。刚刚买回来时还是小小的轰动呢,全场的人都出来看,很少见到那么高大的马。马的主要饲料是谷草,看管马的老韩头还会煮一些带咸味儿的黄豆,烤一些压榨豆油产生的豆饼。豆饼很硬,要放一个木架上用刀切成一片片。煮黄豆和豆饼都储放在马厩一角的木箱子里,喂草料时加进一些,马吃得很香,也增添营养。我和小朋友们经常会偷偷抓一把黄豆放在口袋里,慢慢当零食吃。黄豆不软不硬,还有咸淡,当时觉得很好吃,颇有后来店里卖的五香豆的感觉。大黑也知道去偷豆饼吃,有时还偷偷地埋到树林里。老韩头很喜欢我们小孩子,我们常聚到他的火炕上打扑克玩。他知道我们偷他的黄豆也毫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外面玩儿够了,我会再回豆腐坊看母亲往大缸里的豆浆里点卤水。卤水亮亮的像油,母亲一边把卤水一点点地倒进大缸里,一边搅动着大缸里的豆浆。点完后不长的时间,缸里的豆浆不再是均匀的乳白色,而是一团团的絮状漂荡在变清的汁液中,这时已是豆腐脑了。
母亲会把干净的方形滤布铺在两个几寸高的木框方模子里,把豆腐脑盛入模子。盛满之后把滤布四角折起来覆盖上面,再把一方形的木板盖在上面,刚刚好嵌在方木模中,压上重物。模子四周的木板上有钻孔,水会一点点被重力挤压出来。一段时间后,打开滤布,软软的豆腐脑就变成有弹性的水豆腐了。干豆腐要复杂得多。木框模子小些也深很多,滤布是长长的一窄条,宽度刚好放进模子。豆腐脑要用一只竹刷子打碎,再浇在铺在模子里的单层滤布上,浇匀之后再折上一层滤布,再浇碎豆腐脑。反复折了有两百次,再盖上木板。压干豆腐是用一个简单又实用的木制机械装置,通过绕在一个转动的木轮上的粗绳子,和一根撬棍,一点点地加力。但力不能太多,不然做出的豆腐太干,口感不好,力太轻豆腐就太软,易破碎。母亲会根据经验调整到适当的力度。也是等时间到了,滤布一层层揭开,同时把又薄又劲道的一张张干豆腐取下来。
每家每户会把一个小盆和零钱送到豆腐坊,母亲就按付款给每家的盆中放上豆腐,等各家自己来取。没有钱也可放上生黄豆物物交换。忙完这些就已经中午了,母亲会匆匆赶回家做午饭。
下午的活儿也不少。要劈柴明天用,要泡上第二天用的豆子。要从水井里打水,再挑进屋里,装满水缸。还要清洗石磨,木模,洗涤滤布。最难干的活是清洗那口大锅,要用一把铁锨铲锅底厚厚的锅巴铲得干干净净,不然明天的豆腐就会串味儿。忙完这一切一天才算结束。
人人都说母亲做的豆腐好吃。母亲很辛苦,为的是能为家里增添些收入,但大家喜欢,她也很高兴。
跟着母亲,不经意间,做豆腐的所有环节深深地印到我的脑子里了。我的大黑也得以常常品尝豆渣的味道。机灵的大黑后来还抓住过个山狸子(一种狐狸般大小的野生动物),送给老韩头吃肉了,也算是报答了他的豆饼。
关于豆腐唯一不愉快的事儿是我六岁时,父亲和其他成分不好或有“历史问题”的几户人家被安排到农村插队落户,当时的场长下令,说豆腐不能再卖给这几户还没搬离林场的人家,尽管这些人的工作关系,工资等都还在林场。越是没有,六岁的我就越闹着坚决要吃,母亲无奈也气愤不公的世态,伤心得落泪。后来邻居张姨好心帮忙买来才暂时摆脱困境。
不知是当地的大豆好,还是那里的水好,家乡的豆腐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豆腐了,绝对是每次归乡必吃的食品了。但那间豆腐坊只存在我的记忆中了,当年的建筑都已经没有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