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我看到一些作家在朋友圈,转发金宇澄怒斥大白半夜敲门扰民的这段话:
因为是金宇澄说的话,我看得也特别仔细。虽然只是朋友圈的感言,但我连标点都没放过。
这是一个上海作家,面对自己深爱的城市,文明遭遇野蛮持续践踏,终于出离愤怒了。
先是叙事:大白半夜一点猛按门铃通知做核酸,扰民伤身。
接着延展:疫情两月“敲门人”无知无畏,不文明已成常态。
继而追责:只知雇用而不加以培训,丢尽城市脸面和文明形象。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疫情以来,上海作家第一次站出来说“不”——对遭遇的不公人生境遇进行反击,对疫情中不文明的治理进行批评。
现在,终于有上海作家站出来,捍卫这座城市的文明了。而这个人是金宇澄,无疑也完全符合我的想象——文明和人格,与作品和人生,不就是这样在保持着一致的高度吗?
关于金宇澄和他的《繁花》,我以前提过几次,今天就不说得复杂了。
总而言之,在我看来,近些年的茅盾文学奖,作为国家文学最高奖,最能拿得出手作品,也就是金宇澄的《繁花》了。
金宇澄是文坛的“潜伏者”,如果你真的了解他的家世生平,了解他的文字书画,懂得他笔下一座城的繁华如水,懂得辗转半生看尽人世苍凉,就一定会明白,这才是真正把上海的深度通过烟火气的故事,慢慢浸润到人心深处的作家。
有人说,金宇澄之于上海,如同巴尔扎克之于巴黎。对此,我深以为然。
上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城市?为什么曾被无数人视为中国城市文明的巅峰?
我觉得,她不同于香港、广州,不是那种革命、流血、英雄、标语中的十月围城和风云际会,不是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权力迭代,而是在散漫的人生浮世绘中,在弄堂的叫卖声里,在历史皱褶留给城市最不易察觉却又最深的印记中,不知不觉生长出的这个国度最难能可贵的文明细节。
金宇澄就在暗夜的潜伏者,以一部《繁花》,绘出当代上海的《清明上河图》。这本书,这部戏,我觉得,任何有文化情结和文明情怀的人,错过那一定是要脸红的。因为错过的,正是自由与文明。
然而,现实永远比文艺作品更残酷。疫情两月,繁花易败。盛极而衰极的的悲凉,很多时候正是因为物是人非。
复兴路上的梧桐仍能知秋,黄浦江水仍在还在歌唱,但是,这中夏的人心秋凉,那就是因为城市文明之花在残败呀。上海,海上,花落,孤恨。
现在,半夜一点的上海敲门人,终于让一个茅奖作者文明人终于不淡定了。
从金宇澄的字里行间,你应该可以看出,这样的敲门人是不配拥有城市文明人的身份,而纵容甚至豢养这样的敲门人,正在从源头上消解曾经被固化的上海文明基因。
或许,这才是这个真正懂得上海热爱上海的顶级作家,为什么会出离愤怒的原因吧。
看到金宇澄的批评,我不禁想起他对自己父母的回望了。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金宇澄的父亲曾这样说过:
海风刺骨,寒气逼人,我们将面临一场更大的风暴,经历人生中更为惊心动魄的磨难。
2022,中夏,心寒。面对文明被粗暴野蛮践踏的现实,金宇澄的愤怒,也许正是父母留存的性格与骨头一次暴发显现。
每一场繁华过尽,其实都是在与一个曾经的时代永别,都是无数的人生在重新开启一次荒凉的旅行。
无论我们行走在怎样的暗夜,我们都需要看到文明之花,来如水润泽渐然干涸焦躁的灵魂。
看着金宇澄笔下午夜敲门人的那种“生猛”“趾高气扬”“无心无肺”“回肠荡气”,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个茅奖作家迟子建的一篇文章,叫《光明在低头的一瞬》。
在这篇文章中,迟子建讲述她在俄罗斯的一座小教堂,看到有一位扫烛油的老妇人,有六十多岁,裹着头巾,面色白晳,眼窝深陷,腰身佝偻,一丝不苟打扫着烛油,表情沉静。
她做活儿的时候特别虔诚,有游客经过时,绝不张望一眼。绝不让工具发出一声刺耳之音,像似怕惊扰了上帝。
无数的朝拜者,在仰望拱顶上安德烈·鲁勃廖夫的画作,在祭坛上布满流泪的蜡炬。而迟子建说,那一刻,她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令人震撼的图画:
画的上部是安德烈·鲁勃廖夫的壁画,中部是祭坛和蜡烛,下部就是这个扫烛油的老妇人。如果列宾在世就好了,这个善于描绘底层人苦难的伟大画家,会把这个主题表达得深沉博大,画面一定充满了辛酸而又喜悦的气氛。
是的,那个扫烛油的老妇人,不被世人知晓,不会像名人雕像一样被人纪念着,拜谒着。但是,这个人在低处安然的老妇人,却让迟子建感叹,在教堂里,她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光明——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于低头的一瞬!
是的,一个低头劳作的老妇人,因为拥有人性的隐忍,因为承受尘世的苦难,因为工作如同虔诚般的虔诚,这样的平凡生命本身就是光明。
比起迟子建笔下那位不愿发出声响惊扰上帝的老妇人,疫情下上海午夜一点的敲门人,趾高气扬地猛按门铃,让老人血压升高心脏不适,没有让我们看到普通人在大上海的幽暗夜的光明。
而上海最稀缺的文明,也不过就在半夜敲门人懂得缩手的一瞬!
“繁花”剧照:主演: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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