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地2020-06-07 00:24:02

说起来像是天方夜谭,3百块钱游了半个中国,不过那是80年代初的事。从广州出发,南昌,九江,庐山,九华山,黄山,南京,无锡,苏州,杭州,上海,青岛,大连,秦皇岛,北京,从南到北几乎在中国沿海转了一圈,当时也是一堪比读破“万卷书“的壮游了。近四十年前的事,除了景色,途中若干体验还记忆犹新。

在南昌,要买船票去九江,航运售票处唯一的售票窗前围了黑压压的一大堆人,可是没人排队,也没人管。看了一阵,看来我们也要学着用一种非文明的方式来买票了。我们中一精壮的同伴,一百米能跑12-13秒的,卸下手表,钱包和行李,捏着购票款,扒着人缝,加上我们在后面助推,开始脚不沾地地被人群慢慢裹挟着挪近售票窗。几乎半个小时后,近于虚脱的他才捏着那几张票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我们扶着他到墙边,喘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后来我们在北京的地铁上又体验了一次这种让人挤得脚不沾地也不会倒的感觉。

夏天,上庐山是躲进清凉世界。特地到“庐山会议”那老旧的礼堂转转,当时好像除了我们几个人外没别的人感兴趣。住处不远有一游泳池,说老人家游过。我们也在雨中游了一圈,池很深,可能池水来自山泉,冷得有刺骨之感。池旁边有更衣室,老人家看到里面会有龙颜之怒。我要是先看了那更衣室就不下水了。

转到含鄱口,那有一块鹰嘴般的岩石凌空探出,下临不可见底的绝地,加上不时呼啸而过的山风。那岩石之高险给人的感觉,实在说,眼晕,胆悬,蛋疼。我斗着胆靠近那悬崖边都觉的腿肚子发颤,谁想会看到一老者乐呵呵地坐在那边上一颗小树旁,双脚悬空地让人照相。等他走过来,我以小人之心探问:你不怕吗?那老人用一参透生死的君子风度潇洒地回应:那有什么可怕的。许多年后,看到挪威那块有名的布道石的情景,那种蛋疼的感觉又回来了。

九华山,地藏王菩萨的驻留地。在木楼中卧听夜雨的穿林打叶声,颇有超世拔俗之感。山上转饿了,看路边几个小茅棚,各有一桌和若干小板凳,可飨以农家饭。遂挑一家坐下,看着那姑娘泉水淘米,用柴火烧饭,洗净从小茅棚后摘的山菜木耳,炒几个鸡蛋,加上炉中松针蕨草燃烧时飘出特有的焦香,使这顿在佛的身边尝的人间烟火食,成为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典。结账,三个壮汉之餐仅收两块多钱。

那时没有缆车上黄山的,我们是走着蜿蜒盘旋的山路上山,景色其实也是边走边看才有味道。路边一老太太挎着篮子在卖茶叶蛋,记得好像是一块半还是两块可买十只鸡蛋。结果往两裤兜里填满了十来只鸡蛋。边走边吃,那是这辈子的日耗鸡蛋的最高纪录,后来再没有打破过这个记录。

我们空手上黄山都觉得累,可那里的挑夫挑着两百斤的物资上山,途中休息也不能坐下,得用一齐肩高的木棍支着那挑货物,才能站着歇歇肩,最终所得的工钱也就两块左右。我留意到他们的两肩上都有块隆起的老肉和腿上明显曲张的静脉,以及有不少破洞的解放鞋。生活用特有的方式在这些挑夫身上刻下独特的印记。

黄山坐拥72景,景景皆绝色。山上观日出是热门景之一,因此要山里过夜。山顶上屈指可数的几家旅店已经客满,退而求其次,那有几个大茅棚里有通铺,被子另租,加起来好像是一,两块。依我看,那被子没列为黄山一景实是沧海遗珠。尽管是夏天,山上夜里不到10摄氏度,必须要被子才能御寒。付了押金拿到被子,就发现必须伸直了手像捧香炉一样接着,那味熏得你必须别过脸才能吐纳肺腑之气,还不能像游泳那样大口换气,要悠着一点一点地来。夜里就把长袖衣服都穿上,用被子仅用于盖住穿短裤的双腿,没胆量再往上盖了,那股“仙气”太呛鼻。今天的年轻人对此会有问题的,不过那年头的中文词典里是找不到“投诉”这个词,“权利”也仅仅限于学术探讨的范围,维权就别指望了,人们还在给什么就认什么的社会惯性里生活。

黄山破晓

现在老听人唠叨中国特色的重要性,我们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已经开始实践了。比方人通常打招呼问“去哪里?”广州话是:“去边度?”。我们当时边学英语边对这问候语进行了本土化工作,于是这句话变成了:“Go to 边度?”。在黄山登山路上结识了几个杭州美女,边走边聊没那么累,这Chinglish派上了用场。当年南风北渐,人皆以能讲几句粤语为时尚,但又觉得难学。于是我们很乐意地捎带教她们若干常用的粤语,比方普通话问候:“上哪儿?”粤语可以说:“Go to边度?”这几个美女一听登时杏眼圆睁:“这跟英语怎么这么像啊?”我们耐心地启蒙,广州是中国最早开放的地方,因此粤语也吸收了许多外语用词,变成本地语言了。于是,她们很乐意地认可了这一我们的观点:人将学粤语视为畏途的是没有道理的。

暑天,冰棍就是最好的降温佳品。广州把冰棍叫雪条;到了南京,看到老太太用一小木块不时敲一下装冰棍的箱子,喊一声“棒冰”;到了无锡,也敲箱子,喊的是“冰棒”。想吃这玩意还得学地方特色,特别是在长江边那几个号称“火炉”的城市里,就仗那几根冰棍在热得发昏的天气里当“盲流”到处流窜。

在南京的老总统府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有点规模的饭店进去尝南京板鸭。当那吊在橱窗里的胖胖的板鸭被细细地切成小片摆上桌,暗红色的肉和腊黄的皮油亮相衬,颇为诱人。我们是暮名而来,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夹了上去。到了舌尖才嚼了两口,蓦然发现所有的味觉细胞像是停止工作了,几秒后回过神来,才确定那口里的感知系统就给大脑发了唯一的信号:咸。形象点,就是你往嘴里倒了一汤匙的盐。从此,我的美食记忆一旦搜索到“南京板鸭”就自动关机,怕了。

去无锡的船有相当长的一段是在有名的大运河里航行。越近无锡,水里蒸腾起来的味道越重,水色由墨绿变成铅黑,可是沿河都能看见小孩在水里扑腾,也许是天气热得没其他的选择。但愿他们一生健康。

搭公共汽车去鼋头渚,等车时别人告诉我们买8分钱的票就行。挤上闷热拥挤的车到了站,谁知被售票员叫住要补4分钱,说是过站了。真服了,车上这么多人,买了多少钱的票到什么站她都能记住。

在无锡的市场里看到人挑着蒸笼卖水蜜桃,好像也就一块多一斤,和其他的水果比有点贵。买了几个,一口下去,甜得像蜜一样的桃汁带着鲜香之味滚涌而出。不会吃这种桃,弄得手足无措。其实是应该找个地先磕开一小口子,然后就着皮把桃汁吸尽,再接着下口。这桃不能压也不能挤,所以必须放蒸笼里一个一个地排开才能上市。吃过了这桃,这价,真值。我想当年的齐天大圣被人蒙去看王母娘娘的蟠桃园的时候,恐怕偷偷下手的也是这种桃,这种诱惑是顶不住的。

在杭州,人们把喝茶称为“吃茶”,顾名思义,就是说他们喝茶是带有咀嚼动作,这应该是有讲究的,所以坐在近于干凅的虎跑泉边喝西湖龙井茶时,我就捎带把小茶杯中的茶叶嚼了咽下去。因此我得了个结论:我这种俗人是学不到吴越之地文人雅士的风韵的,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喝茶,还得是用大杯子大口喝,要凉的。这种喝茶方式又称“牛饮”和苏杭那种小口“吃茶”雅致相去甚远,惭愧,没学好。后来在宜兴看到那些精巧的茶具,觉得那就是給人亵玩之物,一点都不动心。

楼外楼,西湖醋鱼是杭州的双生子。一进那楼面,门口一眉目清秀的小伙子就很殷勤地连声招呼:楼上请。我们看楼下的座也挺满的,弥漫着香烟雾的大厅里一片喧闹,也没多想就往楼上走,挺清静凉快的二楼。一个陪着我们玩的在当地念书的广东同乡低声说,这是外宾厅。那时刚开放,不兴把国内和国外的人同等相待的。我们大概是被那机灵的小伙子误判为“港澳同胞”了。这误判是要付代价的,我们也没好意思拂人美意。结果,很快就上菜了,那鱼挺大的,做法有点像粤菜的五柳鱼。没吃完,我们的嘴在美食之都练刁了,一下箸就知道不是新鲜鱼,肉都面了。因为是“外宾”,结账没问我们要粮票,价钱当然能把我们的预算弄一赤字窟窿。中国的老习惯,那面子死活得扛着。

栖霞岭山腰的黄龙洞是杭州一景,那时去不用门票。外面近40摄氏度,到那洞口就感到一股阴凉之气,洞里布满了或坐或睡在凉席上避暑的市民。稀稀拉拉的几个昏黄的灯泡可能连扑克牌上的点都看不清。站那洞里往深处看,想起威虎山座山雕过日子的地方。那里的人看到脸生,装束也不一样的人就特留意,说不好那是什么眼神。不想呆了,我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洞里小道边的人往外走,还得使劲地回想以前听过的土匪切口,江湖暗语,在暗地里万一蹭着谁了,也许能蹦两句镇镇场面。不过平心而论,杭州人的彪悍程度在中国恐怕不上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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