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闲来乱翻书,读到中国当代瓷器之都,已非景德镇所属,每历
数年,便有新都诞生,广东潮汕地区这一二十年来频夺魁首,足见当
下瓷器商业劲较。但在我心目中景德镇之瓷依然为中国的瓷中之首,
也许那里的产量不再第一,或许它当下的技术手段和用料也非著名,
抑或它的产品款式亦难出新,但那老瓷都里的韵味却难以从我心里消
弭。
中国的瓷器文明于世。据说远在十六世纪西人就有文字载,大家都知
道他们称中国为China ,即“瓷器 ”之意。足见中国自古瓷器名气
之大,流传之广,时间之悠久。久远以来中外瓷界艺术家,但凡谈到
瓷器,景德镇这个名字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排除在外。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有机会在传说中的钧窑、哥窑、官窑、汝窑和定
窑等古老遗址徜徉。一九八五年我最终得到机会慕名而至,来到保存
相对完好的江西景德镇驻足三十六小时。
那次能到景德镇完全因为出差南行多省,而在江西,我的目的地其实
是景冈山地区,但这一次出行到江西其间有个小空隙,赶紧悄悄绕道
去看看,这也是应多年朋友清之邀而终于成行。
清的家族在景德镇有数百年的历史了,他家不知多少辈以前也曾有过
自家的瓷窑,但已失传。我和清认识是从景德镇的瓷器开始,他对瓷
器的理解和热爱,让我在他于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就读时就注意到
了。那时我和几位同僚好友,常去北京的艺术院校参观学生和教师们
举行的校内艺术展,和清就认识在那时。
到达景德镇当天,夜色已深,是夜已届晚上十一点了,清一见到我后
就问“累不累?”我知道他一定会带我去什么地方观光,但却不知这么晚了会有什么地方可去?清笑说,“带你去见识见识景德镇的夜市
吧。”我当然乐得欣然而往。进入子夜的瓷器销售广场上,瓷器摊档
依然买卖兴隆,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夜市出售各种各样的瓷器,当年
高档的瓷器从几千元到上万元不等,中低档的则从几分钱一只的小玩
意儿到几十、几百元一只或一套的艺术瓷瓶和日用餐具等等,可谓琳
琅满目。我看得眼花缭乱,很想买一些回京,但心里嘀咕着我还要南
行来回数千里地,还有不少城镇需要停留,携带瓷器可真的不方便,
清看我那样子,笑说,他已为我准备了一些瓷器,明晚让我过目,凡
是我喜欢的他可为我邮寄到家。这可真是再好不过。
翌日清晨,清一到旅馆以后就说,“你时间短,要看就看精品”。我
很高兴细心的清体谅我的匆匆造访,就笑说“全权由你来安排了”。
在清的陪同下,我们迂徊于几处古废窑内外,从那遍地古瓷碎砾和不
多几处残留的古窑烟囱上,体味着昔日瓷器艺术家们的繁忙和昼夜烧
烤瓷器的火热瓷都窑工们的人生。
瓷都古老的坡地古道上,当年很多还是铁锈红泥夯实的土道,有些路
车开不到目的地跟前,也挺不好走,届时正值夏季,时有阵雨,我不
会走那溜滑的坡地,狼狈不堪,没一会儿,满裤脚直到大腿根都是红
泥浆点子。清看我这样可笑,才想起告诉我在泥泞坡地走路要颠起脚
跟还要内八字,特别在下坡时。我照他的样子上下坡,俨然也是个江
西人了。
很快清带着我轻车熟路转到了一片松杉树山林场,清笑嘻嘻地说,知
道你爱树木,这是一片一九二六年建立起来的林场,但事实上,在那
之前,已有上百年人工造林的历史了。他说,这里的树种以松木为主。
我问清,为何要人工植种松木?清说,他太爷和他说过,自古瓷窑多
用松材,因为松木经久耐烧温度高而且热度均衡,用来烧细瓷最好不
过。松木的火焰使瓷器色泽美丽,而泥胎焙制过程中形状不走样。说
着,我看到前面有一个几乎是簇新的大庄园,雪白的围墙环抱着飞檐
斗拱的建筑群落。我不由自主地朝那方向走去。清这才爽朗地笑说,
“松林掩映是屏幕。你来这里时间这么短,哪能让你费时看松山?走,
我们进去去看看”。我就知道精干的清不会让我失望。
迎面,圆圆的太阳门上,有一方黑色扇形扁,上钦两个白色的大字:
镇窑。真想不到,这青山翠绿里掩映着的白墙墨瓦仿明的建筑群落竟
是我和清书信往来多年不断说到的镇窑。我说“这不可能吧?古瓷窑
应当被熏得黑黝黝。”清说,“对,这是为里面新建的古瓷窑博物馆
而建的外观。”那时的我,也算走遍大部分中国,到处都破破烂烂,
眼前的清丽让我无多思想,只是感到它美丽而优雅,时过二十多年后,
前几年我偶尔回国,见到无数新奇建筑和各地无数仿古建筑后,心里
的感觉和当年镇窑的仿古建筑之感大不一样,这话题以后分篇再说。
且说那镇窑。当年它除了有一些古老工艺车间和一座古窑外,那个才
新建不久的古瓷博物馆是它的重要浏览点。这里展出了古老的“三阳
开泰”和其它古代名瓷。看到的三阳开泰形如花瓶,底大颈细,颜色
以三股朱红三股墨黑为主,其间掺有黄色为黑红两色勾边划界,最大
的约两尺来高,古拙大气,端庄高雅,不饰奇巧。清说,如今能烧出
这种色彩的窑工已经寥无几人。古时它作为室内装饰艺术品,而在二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隐隐记得这些按照古典三阳开泰手法烧制的彩
釉新作,曾被当届的总理赵紫阳作为礼品赠给外国政要。一问清,还
真是这样。
镇窑古瓷博物馆里还有不少古代名品,多为明代制作。有几样瓷瓶斜
放在绸缎上,我绕到橱窗后面看,是一些印有明某年某人造字样的明
瓷。清告诉我说,这些据说都是举世无双的珍品,因为是手工操作,
所以画出的每一只,烧出的每一窑都各不相同。即使当初制作时想着
成双成对的精品,到头来也会在细微之处有所不同。
当年,那座镇窑本身,依然保持着古朴的手工作坊的工艺流程,出产
的艺术和日用瓷器依然古色古香,虽然产品不多,但是因为它的古朴
流程和它悠久的名望,使它的作品备受游客青睐。
晚上在清家我选了一套日用瓷器,外加一套文房四宝和一对白底青花
瓷。当年在外出差的我还没有到家,清已经忠实地为我小心邮寄到北
京。前不久和哥哥聊天,听他说,还在用着那套景德镇餐具。而那套
文房四宝则在二十多年前被我带到美国。那对白底青花瓷当年秋天送
给了一对要好的朋友,作为他们新婚的礼物,清和他们也是要好的朋
友。
自从和清踱步出了那古窑和新建博物馆合一的建筑群,每逢和清以任
何形式接触,我都仿佛置身于中国悠久古典瓷文化的雅趣之中。这也
是为何我心目里中国的“瓷都”不会是其它任何地方,而仅仅是景德镇之故。
清后来也到国外来,从事和他所学并不沾边的工作,闲来偶尔在家里
他用小烤箱精心从泥胚到彩釉一道道焙制一件小瓷器,权当好玩儿,
每当看到他的新玩艺,只是和他一起把玩,却从来都没问他,寻思着,
他也是因为想念老家了。在国外我再也没有向他讨取任何作品和照片,
都作他是思乡的缘故,让清有一个完整的私人空间吧。我知道,但凡
在海外的游子们,或多或少在心底都有一丝丝对故乡的依恋,尽管当
下回归故里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我总想,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有一袭
独处的领地,那里珍藏着的是我们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