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大忙人。从小我很少有机会和他在一起，以致于常常想不起很多具体
与父亲在一起的人生过往，父亲节前想了很久都无法串起来一个连贯的和父亲
长达三十六载有余的故事。只好写下些短小的片断，以纪念远去了天国的父亲。
听说父亲是五零年进的北京，此后在北京带着我们全家一住就是四十多年。他
老人家去世后也安息在北京。古都北京是他最后人生里冥冥牵挂的地方。
小时候夏季周末的夜晚，曾和爸爸一起在露天里铺张妈妈给过了水的凉席，挨
着爸爸躺着听他讲解星空，北斗星、织女星、银河系...... 常常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却在自己的床上。
爸爸是个孝子。在我三四岁时奶奶和爷爷来北京小住，爸爸每天一早都给爷爷
奶奶问安后才去上班。我还小不懂得辈分的关系，但通过妈妈常对我说“孩子
无论多大了都应该象爸爸那样孝顺父母，让父母得到安慰”。妈妈的话使我明
白了爷爷奶奶就是爸爸的父母这个简单的辈分渊源，而且妈妈的话似乎还是不
久以前才说的那样清晰。
爸爸和妈妈都喜欢音乐，每逢周末他们常坐在爸爸四十年代安装的大收音机旁，
慢慢调着，寻找一曲曲最美丽动听的曲子。家里的留声机，在爸爸下班回家前
妈妈总是先放上古典音乐，妈爸积攒的唱片都是些著名的小提琴曲和钢琴曲。
我们几个小孩喜欢吹拉弹唱和爸爸一回家就有音乐分不开。
十年浩劫过去了，花甲之年爸爸终于回到了家。那时的人们都在自寻出路，因
为好多福利都会和你与单位的亲疏有很大关系。但是爸爸唯一希望的就是退休，
以便好好照顾我生病了的母亲。不久他工作的单位很快给他安排了工作，他虽
然没有推辞，但在完成了一项急需的重要工作后，便开始了全力以赴照料我的
母亲。劫难之后的爸爸没有消沉，在他不过是把人生的重点转移了。当时很多
人不理解，连同我们做子女的也有过不理解，因为他推掉很多荣誉，推掉很多
被世人羡慕的机会，但是爸爸退下来的理由很充分，余生他要好好陪伴我们的
妈妈。就这么简单。
在照料母亲的那些年，父亲从最初买米换煤气罐都要跑好几趟，因为不熟悉当
时的票证系统，总是缺这少那的来回多次才完成，但是他一如工作时的认真，
记下所有的采购所需和蒸炒炖焖的烹调细节，以致后来我的爸爸，成为家里家
外的一把手，炒菜做饭不含糊，甚至学会了洗衣和蹬三轮车。
爸爸的人缘真好。我有个中学同学的妈妈在菜市场工作，有一天爸爸去买豆腐，
同学妈妈认出了他，看他被人群挤来挤去不得买菜的要领，就把他拉到后面把
豆腐放入饭盒里。此后爸爸以为到后面买菜不用排队是个不为人知秘密，回家
来还和我们介绍经验呢。等我从同学那里知道实情后和哥姐大笑了一回，如今
每逢和哥姐回忆起这个小故事，我们都还会忍俊不禁。当年的爸爸在终于知道
这属于“走后门”时也不禁哑然失笑了。在他的人生里，这恐怕是唯一的一次
走后门吧？
同情和伸出他的手帮助同事和亲友在爸爸是家常便饭，对路人也是这样。记得
我七八岁时，有一天和妈妈一起去买东西，正赶上午饭时间，就顺便到爸爸单
位看看是否可以一起吃午饭。我们来到隆福寺一家餐厅吃饭，饭后爸爸额外买
了一包干蒸鱼子，这是他的最爱。可是一出门就看到一位要饭的，爸爸没有犹
豫就把那十几元一包还热热的鱼子全部给了他。当年小小的我看在眼里，记在
心里，待人要宽厚富于同情心。这些年每逢想起父亲，那一幕总是在眼前。
常出差的爸爸，每次回家总是会给大家带些小礼物，还记得爸爸给妈妈买的一
条银灰色的偏蓝的裤子和一块很合这裤子的衣料。妈妈巧手做了件半袖的斜襟
圆下摆上衣。妈妈穿出来后多少人都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可不一定有很多人知
道这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小礼物。
我三十岁那年，出差到广州，生日时给爸爸挂回一个长途。电话要结束时爸爸
问我：三十岁的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哈哈大笑随口说道：而立之年还是红的比
较好，喜庆。电话后并未多想，爸爸喜欢音乐喜欢绘图喜欢诗词，问到颜色不
稀奇。三周差旅后到家，看到我的小屋地上铺了块盖满整个地面的红地毯，爸
爸的爱让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浓浓的红色，浓浓的父爱。
学无止境的爸爸，晚年时到我和姐姐家小住。他看到我们打电话买东西，感到
很有意思，问清楚了路数后，有一天他终于自己也从电话里购买来一样小东西。
看到邮寄来的物品时爸爸开心地笑了，也曾因此而感叹当时的美国和他四十年
代在美国工作时有着巨大的不同。他赞美现今购物的便利，可惜他老人家没有
等到看见互联网后他的小孙女如何成功的开辟网上商场的精彩。
爸爸的一生在科技和工程事业上纵横驰骋无悔无怨地辛勤创造过。在他晚年时，
有人写了书，邀请爸爸成为共同的作者，只要他肯签名。也有人开了公司，聘
请爸爸做他们公司的名誉董事长，挂名收受薪金的名目繁多。更有一些政治上
的荣誉呼啸而来，很少有人可以放下这样的红尘憧憬。但是诚实坦荡的父亲没
有应邀参加过一次这样的盛典，没有拿过一次虚妄的金钱。这不是说爸爸清高，
也不是他不识时务，而是他认定自己的人生有更精彩的使命，他的精神世界始
终属于他自己而不为世人的眼光所左右。
在家里为了妈妈，他六十岁后一点一滴从零开始学习家务，还用他的薪水源源
不断支援我们每一个儿女和我们的小家庭。在妈妈生前的最后几年里，爸爸常
常说：要节省。以前不知柴米油盐几何的爸爸，为了妈妈，他生怕自己走在妻
子之前而担心我们的母亲没有丰厚的经济来源，所以也学会了记账平衡收支，
还总是要把月薪的一部分留下，为了妈妈不可知的未来而悄悄准备。那时候中
国的社会还没有人寿保险这样的事物出现。但在他的人生里，把妻子放到他人
生的担忧里，在爸爸的眼里这是做为一个男子汉一个丈夫不可忽视的职责，而
爸爸把这职责承担得温情而有序。
父亲节里我加倍思念爸爸，却迟迟动不了笔，几小时前终于开始写这文字时，
父亲节还没有过。今天思念父亲，哭过，笑过。写几行改几行，眼下的我又开
始泪眼迷离了，但是今早是想好的，从今以后想到爸爸就要想那些好玩和开心
的事，尽管能记起来的不多。爸，女儿珍惜和您的这份父女缘，来世我还要做
您的女儿。女儿知道您和妈妈都在天堂安息。
爸爸，今晚女儿再放这不朽的《圣母颂》，它是您在妈妈去世的告别礼上被您
选来伴妈妈远赴天堂的曲子。爸爸妈妈，女儿知道，您们永远是水乳交融，永
远是相濡以沫，您们的人生在精神信仰和情感上是永远地合二为一。上帝将与
您们永恒同在。
爸爸女儿今夜就此搁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