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跌跌撞撞,我居然上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学校的教职。弱弱的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得意之余又有点担心自己不能胜任。生物医学行业的教职,被很多人称为PI(Principal Investigator),其实肩负着很多职责:(1)招聘和管理团队,让大家出成果并且都有好的出路;(2)选择有前途并且自己还感兴趣科研方向;(3)申请基金,支持团队的长期运转和自己的各种可能不靠谱的探索;(4)教学和服务(包括各种审稿,参加各种委员会等)要达到基本要求;(5)我们做计算的,还要跟做实验的同事合作,帮他们解决计算的问题。新上任的助理教授,更像一个小作坊的老板,要各种摸爬滚打,在学校和学术界立足。
最近看到温总清明节忆母文,他深情写到:“对我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做官’本是偶然之事。我奉命唯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受事之始,即常作归计。” 我的位置当然没有他的那样重要,但是作为国内土博,上了tenure track之后,那种谨小慎微的心态,动辄得咎的处境,感受是一样的。
本节讨论招聘团队成员和组织他们干活出文章。从一个学计算机的眼睛出发,生物医学领域确实是奴隶制。以前我在国内是自由人,出国忽然成了奴隶,是非常不适应的。后来经过奋斗,成为了小奴隶主(虽然还在“试用期”)。在这个系统下要生存,就得学习这个行业的规则,并且按照规则办事。但是从心底,也不希望把自己的团队搞得像以前两个老板那样。这里面有个平衡的问题:大环境我是不可能改变的,那么如何能够让我自己的事业发展,同时让学生博后不要觉得自己是奴隶,大家的关系不要那么紧张呢,同时还把我想做的东西做好呢?
首先为什么大家有奴隶制的感觉?仔细想想,原因有二:(1)学生和博后在做项目的时候没有自主性,觉得自己是工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科学家,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其实在干操作工的事情。2)这个领域竞争太激烈,毕业后很难找到长期教职;于是做研究成为一个痛苦的“熬”的过程,而不是激动人心的旅途。
第一个问题,其实是所谓的“独立性”的老生常谈。说个题外话:学校里面评价一个教授干的好不好,有一个指标就是怎么培养学生博后的“independence”。很多基金委都要求项目申请书里写一段。我写到这一块总觉枉然:人人生来就是有灵性有才华的,生物医学PI制将大家的独立思考剥夺之;于是搞出一个概念叫“independence”。这就像在正常的当代社会,“吃饭”是基本人权,不是常常讨论的问题。但是由于人为瞎折腾产生了饥荒,反倒让解决吃饭的问题成为地方官政绩的指标。那么为什么生物医学行业学生博后没有独立性呢?为什么导师(或者叫老板)会强势的规定团队成员的活动呢?这里有两个原因:首先,分工合作搞得太多,以至于每个学生博后只做一部分;如果有个人觉得自己的一部分的设计有问题,想去改一改,就会影响整个团队。其次,导师自己压力太大(地主家也没有余粮!),自己的事业严重依赖手下的人快点干活;因此不放心手下的人在干什么,常常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事无巨细的检查工作。
怎样才能既尊重学生博后的独立性,又保证项目基本上在PI的计划内呢?首先,招人的时候不要招眼高手低的。好的成员,要么自己能从头到尾做项目,要么能老老实实跟着导师走。(我招过一个看不上我的想法,但是又不能独立干活的博后;结果吃了大亏。)其次不要上特别复杂,需要多个人合作的项目。我一般让每个人一个项目,这样学生和博士后就有更多的自由度自己设计项目。最后,尊重他们自己的想法:如果他们有什么正确的想法不在我的原来的计划里面,我就设法把学生的想法扯到自己的计划中,成为以后申请基金的有效的preliminary results。如果我觉得他们的想法不靠谱,也让他们自己先搞一两个月。其实耽误一两个月没啥;与其强制他们违心的跟我走,还不如让他们自己试试,说不定他们的想法可以呢?如果不成,他们自己“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时候,就是我旁敲侧击,把他们引导回我的道路上的时候了。
有时候如果特别重要的项目学生不听我的,我就自己做。有一次我和学生为如何实现一个模块发生了严重的争论;他非要用我觉得不靠谱的方法,但是这一次,我又实在不愿意等他失败之后再做。于是我们分兵两路:同一个目标,我们俩都独立的去写代码;他做他的,我做我的。他折腾了三个月,还真的写了些有用的代码,也不一定就不行;但是结果暂时不是十分稳定,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修改以达到想要的稳定结果;于是他自己也有点不想玩了。我这三个月只要有时间就写这些代码;按照我自己的计划写完了,也测试完了,干干净净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我把代码给他,正好可以继续分析数据。于是他也就算了,回到我想像的路上来,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得到尊重。
学生毕业不好找教职的问题,源于生物医学行业的“僧多粥少”,当然不是我解决得了的。但是我可以“曲线救国”。我的团队多数成员都是学生物出身转生物统计的。他们之所以来我这个没有名气的小团队,就是不想做实验,想以后转码工。我就投其所好:为了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让他们毕业后都有地方去,我非常强调统计和计算机的基本功训练。很多时候这些基本功不一定是我的项目必须的部件,但是对他们以后转码工或者统计分析都是有帮助的。生物统计或生物信息学的文章,特别是在大期刊上发的,其遣词造句在纯统计或纯计算机的人看来有时候是不专业的。说着这样的语言(language)去公司找工作,就会被认为不是科班出身的。我尽量的让我的学生能够说统计或计算机的专业语言,这样他们以后找工作就会被认为是专业人士(虽然我这里不能发统计或计算机的学位)。
我有一个博士生,第二年年底不想干了,于是转了硕士毕业。毕业后她在一个小IT公司找到码工的位置,工资比我的还高一点。也不知道后面她发展的会怎么样;但是至少从我这里出去的时候,找到的工作暂时是不错的。虽然在她这里我亏了两年的钱和时间,项目也耽误了,但是对整个团队来说,有她做榜样,可以安定军心。不管想还是不想一辈子搞科研的人都放心的跟我做,以后如果文章发不了大期刊找不到学术界的工作,转码工就完了。通过将“转码”做备份,可以缓解团队成员对前途的焦虑,更好的专注在我的科研项目上。
我全心全意支持团队的博后申请移民。有一次面试一个有计算机背景的印度人,我问他你做完博士后之后想干什么?对方说要回去报效祖国。我直接告诉她:你不是在跟签证官面试,不需要排除移民倾向。如果你以后想留下来,我们是支持的。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有统计计算机背景的外国人(不管是老印,老中,还是阿拉伯人)愿意来我这里做生物医学,多半是想把户口搬到美国来。那我们做个交易:你给我干三年发篇好文章;我支持你转户口。大家互相对得起,谁也不欠谁的。这样先说清楚,减少后面可能的矛盾。
最后,在招聘的时候,我尽可能的招当地的。不要贪图便宜招一些自带基金的外国人(主要是阿拉伯人和中国留学基金委的)。我这个一般学校的小团队,是不会有特别厉害的人愿意来的,自己带钱,找不到一个名校或者名老板的,一般都不是特别好的学生;而且来了以后可能还要跟原来国家的大小导师保持合作。所谓 没有免费的午餐,在天上掉馅饼的时候,我要保持冷静。
总之这几年,我尽可能的和学生博后们保持好的关系,让他们觉得自己在一个和谐的有希望的环境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减轻了一点“奴隶制”的感觉。大家在一个相对easy going的环境下还算reasonably productive。到目前为止,我的团队出去的4个人,有一个博后拿到国内还不错的学校的有编制的正教授,有一个硕士毕业去名校读博士,另外两个去公司做码工或数据分析员(analyst)。不敢说他们是不是十分满意,不过至少走的时候没有怨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