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还说服了罗特,下午破例同洛特和他一起,坐到了小酒馆(郎格街上的意大利埃蒙德餐馆)前的平地上,在海风中呼吸新鲜空气,晒太阳。洛特带着照相机,她笑着请两位朋友靠得近一点,照个合影。其实,对罗特来说,让太阳在他头上照照已经够受了,可他没兴趣反驳这个提议,尤其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所以,他有些怀疑地,几乎带点好斗劲头地望着洛特的镜头,右边眉梢还有些讥讽似的微微上扬。他不爱虚荣,额头上的头发有些凌乱稀疏,彩色条纹领结有些褶子,他都无所谓。不管怎样,那套黑西服[1]非常合身。那,手该放哪儿呢?他不太确定地将身子靠在桌边,手放到桌子上半杯白葡萄酒旁边,染着尼古丁的手指间,夹着一根快吸完的香烟。茨威格向他靠近,对他的朋友信心十足地微笑着。他的椅子较高,因而看上去比罗特高半头。茨威格穿着配有背心、领带的粗呢西装,在这个夏日显然太热。他没看镜头,而是看着罗特。通过镜头,洛特看到茨威格看着他朋友的眼神,是的,那是一种俯视,但那是一种慈父般的、长兄般的俯视,温和,友爱,带着一些担忧。他坐在那儿,带着亲切的微笑,在洛特的镜头里,他好像很想把他的胳膊搭到朋友肩上。罗特看上去却很想躲开这个保护。洛特拍完照。罗特放松下来,他们讨论起当天的工作,讨论得又多又详尽,同其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等情形的。他们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讨论过了。”----摘自《奥斯坦德1936》[2, 第145-147页] 。
上一次这两人在一起讨论和工作,还是“1931年,茨威格与罗特在法国安提贝(Antibes, 地中海边,戛纳东北11公里):晚上各自朗读自己白天写下的文字,互相给予完善和补充。罗特朗读他正在写的小说《拉德茨基进行曲》,茨威格听得津津有味,并一再打断罗特,情不自禁地自己讲述起来,回忆过去的奥地利,描绘他记忆中的童年画面。” [2, 第55-56页] 。
我一直以为,茨威格与罗特的关系,就像以上文字所描写的那样,文人相惜、相助。但等我读完了《奥斯坦德1936》 ,才知道,其实相当复杂,可以说,人性有多复杂,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有多复杂。
茨威格与罗特都是奥地利犹太人,并因此而流亡,而死于流亡地。他们也都是文学天才。茨威格的天才,无须赘论。只要您读过其小说《象棋的故事》、回忆录《昨日的世界》、传记《玛丽-安托瓦内特》,一定会对茨威格的写作天才,语言能力深感佩服,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困惑:这个人的脑子,是怎样分泌出那些只有在他的书里才能读到的话?兹取以下三段作为例证,希望不熟悉茨威格作品的读者能有所体会。
《象棋的故事》——“原则上,我从来就懂得,(象棋)这种独特的天才游戏必然会产生值得尊敬的斗士。但我总还是很难想像,甚至几乎不能想像,一个头脑活跃的人,会把自己的天地,局限于一小块、一小块黑白空间之上,而且能够在前后左右地移动三十二颗棋子的活动中,找到毕生的事业。我不能想像,会有这样一个人,他认为开棋的时候先走马,而不是先走卒,对他来说是英勇的壮举,而能在某一本《象棋指南》的某一个犄角里,占上一席可怜见的位置,就意味着声名不朽;我不能想像,一个聪明人,竟然能够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全部的思维能力,都献给一件荒诞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把木头棋子王赶到木板棋盘的一个角落里,而他自己却没发狂,成为疯子。”(张玉书原译,江岩声整理)
《昨日的世界》——“我从未把我个人看得如此重要,以致醉心于非要把我自己的生平历史向旁人讲述不可。是因为,在我鼓起勇气,开始写这本以我为主角——或确切地说,以我为中心——的书之前所发生的事件、灾难和考验,远远超过以往任何一代人所经历过的。我见证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败,野蛮取得最惊人的胜利。历史上,从未有过像我们这样一代人,道德会从如此高尚的精神文明,堕落到如此低下的程度。从我开始长出胡须,到胡须开始灰白,这样短短的时间跨度,亦即半个世纪之内,所发生的急剧变迁,大大超过以往十代人所经历的,以致我时常感到,我一生所过的不是一种生活,而是完全不同的好几种。当我无意之中说到我的生活时,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我的哪一种生活?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生活?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生活?还是今天的?” (张玉书原译,江岩声删节、整理)
《玛丽-安托瓦内特》——“人在苦难困境里更能看清自己”,这样激动人心的话语,竟然从她的口中迸出,令人惊讶。她预见到,她的人生苦难和悲惨遭遇,将可警示后人。一种高贵的责任感,令她超越了自己,在身首断裂之前,她完成了一件不朽的杰作。玛丽-安托瓦内特,这个秉性和心智都极其平庸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最后一瞬间,站到了历史所赋予她的命运的高度。” (江岩声译自法文[3])
罗特的作品,我只读过两篇,远不够资格指出他到底天才在哪里,除了曾看出《美色的胜利》里的“毒素”[4]。并且我相信,纵使14亿华人里,没几人知道罗特,但我们对其天才也毋庸置疑。因为在巴黎,卢森堡公园毗邻的一条街上,有一块铭牌,写着“1937-1939,奥地利著名作家Joseph Roth在此居住”[4]。还因为在维也纳,有地铁站名叫Joseph Roth。巴黎是世界文化之都。维也纳也是。一个人,能在这样两个世界文化之都留下永久纪念,可想而知,必得是超级文化天才。
俗话说,文无第一,比较茨威格与罗特这两个天才孰高孰低,没有意义。但从《奥斯坦德1936》所述的一件事,似乎又可得出如下结论:罗特写小说的才能在茨威格之上。该书第141至154页写道,1936年,在比利时奥斯坦德,茨威格因自觉写不好一个犹太人流浪的故事,求助于罗特,同时给了他一些钱。罗特花了一个晚上,写了满满一页纸,第二天寄给茨威格。在茨威格后来出版的小说《埋葬的烛台》里,有这样一句话:就在这时,公墓大门处,传来锈门的咯吱声。而罗特在那页稿纸上写的是:突然,人们听到老公墓大门轻轻的、阴沉沉的吱吱声响。我读《奥斯坦德1936》时,打量两遍“咯吱声”和“吱吱声”,不禁在心里笑起来:以茨威格的才气,怎会如此“下作”?
以上所述的求助和给钱这两件事可能没有关系。此前茨威格也经常给罗特钱,但并没因此经常“剽窃”罗特。1936年夏天,罗特到奥斯坦德小住,也是茨威格邀请,并给他寄了旅费。在罗特眼中,茨威格是百万富翁,而自己是个穷光蛋,茨威格愿意给钱便拿着,心安理得。罗特确实也需要钱,确实也经常为付不出旅馆钱,没钱买酒而发愁。而罗特需要酒精的刺激才能写出东西来,正像李白写诗。
然而,茨威格不是恩格斯。前者是作家,靠爬格子挣钱,后者是资本家,以钱生钱。因此,恩格斯可以长期资助马克思一大家子人(马克思,燕妮,六个子女,数个佣人),而茨威格以一人之力,不可能养着罗特。特别是,在茨威格眼里,罗特不是从来就没有钱,他曾挣过很多稿费,却不屑理财,成天出入高级酒店,花天酒地,寅吃卯粮,都给糟蹋光了[5]。茨威格对罗特这样的生活方式意见很大。他甚至因此写信给罗特的一个出版商说,罗特的书的质量会下降。这个出版商不久(1936年秋)终止了与罗特的合同[2, 第179页],令罗特陷入更深的经济困境。三年后,1939年5月27日,罗特贫病交加,死于巴黎。四个月后,9月1日,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次年6月,德军进入巴黎,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罗特死得其时,无须见证人类现代史上这一最黑暗的时刻,也无需继续逃亡,像茨威格那样。在那个黑暗年代,一再流亡的茨威格,也就比罗特多活了不到三年,于1942年2月22日,与妻子洛特双双自杀于巴西Petropolis。自杀当天上午,在写给前妻的绝笔信结尾,在其生命的最后两小时内,茨威格写到罗特:“(请你)不要因我悲伤——想想罗特和里格,他们应感到幸运,无须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那些考验”[6]。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相信,此时的茨威格,想到罗特,或许有些内疚,为三年前给那个出版商写的那封信。他和罗特的书,自1933年起,在德国就被纳粹禁止出版和阅读。流亡的他们,只能靠屈指可数的几个海外德文出版商,面向德奥之外的德语读者,出版他们的书,获取极有限的稿费,就如同今天流亡海外的中文作家或政论家。茨威格写那封信,无异于落井下石,置朋友于尴尬地。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既然茨威格经常慷慨解囊,资助罗特,又为何绝人家极有限的财路?在人家极其困难的时候?我想到的一个解释是,艺术家谈论艺术时的严肃和真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另一个解释是,嫉妒。众所周知,是人都会嫉妒。既然茨威格是人,不是神,那么他对罗特——我相信——总该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文人相轻,即爱且妒,既生瑜,何生亮。但这并不妨碍他真诚地想帮助罗特,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当他不讨厌“这个可怕的酒鬼”时[2] 。也不妨碍罗特真诚地感谢茨威格,即使他对他要钱的信保持沉默,正如他于1936年9月21日给茨威格的信中说的:“亲爱的朋友,今天我要离开(奥斯坦德)了。我想见您,可是空等了一场。我拥抱您。”
这次,茨威格让罗特在奥斯坦德“空等”,二年后,罗特让施主茨威格在伦敦空等他的信,以至于茨威格失去了耐心,于1938年12月17日,在给罗特的信里,发出如下通牒:
亲爱的罗特,我给您写了三、四封信,没收到您的答复。我以为,以我与您的长期友谊,我有权利要求您对您的沉默做出解释,并希望您的沉默不是出于敌意……[7]。
茨威格写此信时,不可能想到,他的“亲爱的罗特”离死只有五个月,且终日酗酒,颓废不堪。罗特出事那天,是1939年5月23日。前日,德国流亡作家Ernst Toller,在纽约一家旅馆上吊身亡。次日,罗特闻耗,忽然昏倒于住所楼下的咖啡馆前。茨威格前妻正好在场,将罗特急送医院。四天后,罗特死于肺炎并发的高烧,终年45岁。
茨威格在伦敦得知消息时,正在给罗曼-罗兰写信。关于罗特,他写道:我爱他像爱兄弟一样[2]。而此前一些时,罗特曾因在流亡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悼念文章而致信茨威格,说不会为茨威格写类似的文章,因为“您对我不光在思想上很接近,身体上也很近。那是脐带式的友谊:这样的友谊是有的。我与您之间没有距离,而距离是写悼念文章的前提条件。” [2, 第185页] 。
周腓力在小说《洋饭二吃》里借主人公周围的口,把朋友分为两种:“一种是有钱而不肯借,另一种是肯借而没有钱。” 这听上去,着实令人沮丧,因为他实际上是在说,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朋友。周腓力已于2003年10月12日仙逝,看不到我这篇文章了,他一定不知道,世上确曾存在过茨威格与罗特的友谊。那是他所断言的两种朋友之外的朋友关系,是脐带式的,也就是中国人说的肝胆相照式的,如同兄弟,即使一时闹别扭,打断了,仍然连着血脉。若以金钱往来而论,这样的朋友之间,符合谭嗣同所说的“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也就是说,可以借给钱,也可以不借给钱;有时借给钱,有时不借,即使有钱。借给钱,是朋友;不借给钱,还是朋友,生死相念,就像茨威格在自杀二小时前写到罗特。
文献索引:
1. 在巴黎卢森堡公园和三个法国人谈论茨威格,江岩声,2017 年 09 月 08 日
2. 《奥斯坦德1936》,Volker Weidermann[德],郭力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8月
3. 《Marie-Antoinette》, Stefan Zweig[奥], Alzir Hella[法]译,1933
4. 谈谈约瑟夫·罗特及其小说《美色的胜利》,江岩声,2017 年 09 月 08 日
5. Joseph Roth,《Hommes et Destins》,第61-75页,Stefan Zweig,Biblio,2016
6. A Friderike Maria Zweig, Petrópolis, Correspondance 1932-1942, 第502页, Stefan Zweig, Biblio roman, 2010 印刷。
7. A Joseph Roth, Londre, Correspondance 1932-1942, 第344页, Stefan Zweig, Biblio roman, 2010 印刷。
鸣谢:本文写作当中,得到《奥斯坦德1936》中文版译者郭力女士的帮助。她给我提供了本文里的“咯吱声”和“吱吱声”在德文原著里的出处:“(《奥斯坦德1936》中文版)152页上的吱吱在(德文)原著120页上方:das leise, wehmütige Knarren des alten Friedhoftores。Knarren 就是一种声响,可译成象声词。而152页上的咯吱 在(德文)原著120页下方:Da klirrte außen das rostige Tor des Friedhofs. 德文杜登词典 上的解释 klirren:b) ein klirrendes Geräusch verursachen。动词klirren只表示出声,比较尖细的,我翻译成了象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