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坛好多天了,也没贡献个啥。赶上活动,实在来不及去现学现卖。分享一点生活经历,聊充关于“爱”的知识吧。
某天读了悟空的“我的奶奶”,泪流满面。给他留言,“我发现自己一生都在渴求这样的感情,却从来没有付出过这样的感情。”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有随口禅的天赋。
再一天读到人参花的“女儿是馈赠 儿子是考验”。一边读一边就想到小新,心中温柔。细数起来小新的状态算不得尽如人意,但每当我想到他,就只剩下心满意足心无牵挂。也许,上帝让小新来到我的身边正是向我示范,我本该过这种 “在爱里没有惧怕”的生活。可是遇到其他的人和事,我和爱依旧遥遥相望。
周末的时候丹尼给他爸爸打来电话。
丹尼八岁的时候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想世上的父爱母爱多半起始于最初的那些日子:触到他细嫩的皮肤,把玩他精致到不可思议的小手小脚丫,把柔弱无助的他轻轻搂在怀中摇啊摇。。。这时候你的心就融化了,想要变成一双羽翼或者一片林荫护他一生。而我见到丹尼时他已经八岁了,瘦弱敏感倔强极端挑食一点神经质许多不开心,仿佛后来流行的说法——小小的身体里面装了一颗沉重的老灵魂。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了解继母的苦衷:没有经历一位母亲自然柔软的过程,却不得不扮演母亲的角色。即使丹尼告诉他的朋友们我对他比他自己的亲妈还要好,即使我自己的朋友们也说压根看不出来丹尼不是我亲生的,我却无法回避在对待小新和丹尼之间的差别,那是内心柔软度上的差别。太多的时候人对这类细微的感受视而不见,因为经受不住内心的叩问。对自己诚实,就要下得去狠手,这肯定不是我的主动选择。转头去看,我会说曾经的我只是选定了想要到达的地方,却实在不愿说自己享受这个过程——将牢牢吸附在身上的鳞片一片一片拔除的过程。我跟闺蜜调侃:只有到了一定的境界,你才有资格去当一个继母。
我和丹尼之间展开了持久战。虽然对小新几乎没有要求,但我坚定地相信我必须要求丹尼。有人说,孩子是父母为上帝代管的,钱财也是管家为上帝代管的。从人迟早要把这些东西交出去的角度, “代管”二字不会有什么歧义。只是真理在世间总会被各取所需地解读。职业经理人也是要有态度的。或者事不关己当撞钟的和尚或者兢兢业业为主人打理或者借机图谋一点私利。我的初衷自然是兢兢业业型。只在回顾当时那种“把丹尼教育好我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杆”的心理时,我才看到一己之私。我按照中国父母的标准为丹尼辅导功课送他去学琴要求他养成健康的饮食习惯,严格以至严厉。丹尼在每一个领域寸土必争。如果你认为小孩子的反抗是软弱的,那么你低估了意志的强大力量。战事以我的全面溃败告终。高中毕业的时候,丹尼没有取得优异的成绩,没有完成童子军的eagle rank,没有坚持练琴,依旧挑食到了“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的境界。不过我好歹松了一口气:把他送进大学,我也算尽到了责任。我没有期望丹尼恋家,这一走估计留下的只有背影。原先的我具有坚定明确的和这个世界的标准基本同步的价值观。在和丹尼斗智斗勇的漫长过程中,我的价值观被一再撼动。我开始质疑那些确定的道理,开始审视我认为好的一定要别人领受的东西,开始为对方寻找理由,开始接受我无法改变别人的事实。。。我渐渐探到了一切问题的根源:如果你所做的不是出于无条件的爱,而是出于道理责任或者暗中渴求的回报,必定徒然无功。我学到了很多,却依然没有学会对丹尼无条件的爱。这令我有些茫然,为什么功课还没有pass我就被准许离开学堂?反正我也受够了这种拉锯战,急于换一门轻松一点的功课。偶尔头脑里会闪出一个疑问,我和丹尼的相处给他留下了什么,该不会是心理阴影吧?我快快地逃开这样的念头,既然我没有机会弥补也懒得去弥补。
病毒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对未来的计划,改变了我们曾经认为不可改变的一切。如果没有病毒,也会有别的。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掌控一切,这是幻觉。
丹尼上大学之后很少回家。他在学校打了两份工,也存了一些钱。我不求你你也别管我。丹尼声明自己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为了向父母讨钱付出自由。到大学三年级结束的时候,丹尼准备回家了。疫情之下,我深明大义张开双臂迎接他。如果我当时知道他将要在家里呆上整整一年,也许表现不会这么完美。一年以后,丹尼决定离开家去找工作,他说呆在家里太舒服了,没有找工作的动力。我暗自疑心他是因为呆在家里不太舒服,才作了离家的选择。这时我对丹尼的忍耐已近极限。他所表现出来的冷漠和自私,浸透了我努力积攒起来的一点暖意。虽然我深知他不是故意的——一个极度敏感渴求快乐的人,顾不到别人的感受。丹尼离家的前一天,我们之间有了一场非常不愉快的谈话。
起先我不过指望能从丹尼那里得到些许温情,些许对家的留恋和对我们的付出的感激。自从丹尼说想去某个城市,我就托人找了房子谈好价钱和各种条件,然后开始帮他打点行装。做点什么多少可以抚慰我略带歉疚的心。是丹尼茫然不知理所当然的态度刺激到我。我也知道对人数算自己的恩典是很没有风度的举动,如果对方先行数算,我乐得免去这道工序。我一边对丹尼念叨着他所得的我们所付出的,一边就想起来张爱玲用稿费还清了母亲为她付的学费,图个清静。两讫的只能是金钱,不是纠结不清的恩恩怨怨。丹尼问我:难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孩子吗?我反问,那些孩子又是怎么对待父母的?
第二天上午,我和老公连滚带爬地帮丹尼收拾他事先声明不用管我也负气没有准备的东西。无论胜负,我的仗打完了。。
后来,我们开车去丹尼所在的城市看过他一次。丹尼似乎变得懂事了一些,我依然心怀芥蒂。请我们吃饭的朋友说丹尼看起来和我很亲近。我默然。生活在向前,我也在改变,似乎正经历着某种内在的更新。。。
上个周末,丹尼给他爸爸打来电话。我在另一个房间里只听到他爸爸一叠声的安慰:不要哭不要哭。。我有点惊讶:丹尼刚刚找到一份大公司里的工作,又搬家到新的地方,正该春风得意,倒不知出了什么事。我把电话接过来。丹尼遇到难处的时候只愿意向我诉说,就像我身边的女友,她们说跟我说话可以看到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不过一旦她们走出困境或者迟迟走不出困境,我的话就不再被看重。所以我很少有机会跟她们深入讨论一下“如何去看”。
丹尼有三种情绪状态,偶尔是快乐的,很多时候是紧张的,通常是无聊的。也许所有人都处于这三种状态之下,只是丹尼感觉敏锐,对于前者格外渴望对于后面两种奋力抗拒。新的住处新的工作没有朋友没有熟悉的环境,这一次不只是紧张而是害怕,甚至panic。这种panic不是一种描述而是惊恐的症状。过去丹尼的生活从来都是被安排妥帖的,他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原貌——码放整齐任君挑选。就像每次带他去吃自助餐,他在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杯盘前驻足盘桓,最终带着失望和苦恼勉强取上两三样,深感委屈的样子。我说丹尼不懂生活的不易不会珍惜和感恩,他就回嘴说:我就是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我总不能去想象我不知道的东西吧?丹尼有大把完全说得过去的道理。他十岁的时候,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先做完作业再去玩呢?他不屑地看着我:你是愿意先做快乐的事还是先做不快乐的事?我问丹尼,既然你不觉得玩电脑游戏有多么快乐,为什么不能戒掉呢?他显得比我还要苦恼:我也不知道呀,可能是我的脑子跟别人不一样吧。。。丹尼越来越信服我,因为我听得懂他的道理,也不讲堂皇的道理。
这一次对丹尼来说,简直就是狼真的来了。自己去租房,和不好说话的房东打交道,自己搬家,自己在网上买了一张旧床,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开车好几百迈去帮他搭起来。我听老公提起这茬儿就直撇嘴——不是那么牛B吗?!不过在电话里听到他哭得抽抽嗒嗒,倒也颇为不忍。丹尼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很痛,哇哇地哭。我才开始学习怎么负责任。对不起,对不起!我原来不知道你们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回家。。。”我用我的方式安慰丹尼,让他的情绪渐渐平复,并且叮嘱他每天来个电话。
放下电话,我哭得稀里哗啦。这是我第一次对丹尼有心疼的感觉,第一次以心感受到他的害怕和痛苦。他的感受就是他的感受,没有该与不该,好与不好。我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如何发生的。是我改变了还是丹尼改变了?是我的改变带来了丹尼的改变,还是丹尼的改变带来了我的改变?我想起一首喜欢的赞美诗“我以肉心代替石心”。是的,我知道我的心在那一刻变得柔软了。那种感觉真好。我又想起自己给悟空的留言,这才明了那留言所隐藏的真正含义。后来劝解阿萍时提起这段我又哭了一回。我说,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彼此之间也可能是完全陌生的。昨天在书香坛里读到糯米粥写的“War and Peace读书随感”,里面引用了托老的一句话:You never really understand a person until you climb into his skin and walk around in it. 这句话正是我最准确的感受—— 当自我的清晰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就不再有距离。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和丹尼通话。丹尼还是那个敏感挑食不开心的丹尼,但是当你真的感觉不到问题(不是假装不看问题)的时候,世界变得如此完美。再看丹尼,我居然和看小新一样,只有安心没有担心。我兴致勃勃地听着丹尼讲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起商量圣诞节去哪里过。丹尼甚至问我,你们来的时候想要吃什么,这是他从来不曾关心的。我们也会象过去那样聊一些深奥的难得与人分享的话题。我总是苦于如何才能将最深切的感受传递给丹尼。好在自从交了一起玩游戏的中国朋友,丹尼的中文突飞猛进。
丹尼:我最近没有什么事干,有时候就会回忆过去的朋友们,然后就会有点伤心。我觉得有些人可能我再也不会见到了。
我:跟你讲这些也许太早了。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我们听见谁死去一定会很伤心。但是我们在世界上见过很多很多人,大多数人我们都再也不会见到了,他们对我们来说就好像死了一样。死,是人类终极的恐惧。其实我们每一天都在面对它。
丹尼:我懂你的意思。我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有点害怕,我的人生都过去了四分之一。。
我:害怕死亡比不知道自己害怕死亡要好得多。。
丹尼:你一直都告诉我,我比那些感受不到不快乐的人要好,可是我不喜欢这个样子。
我:只有感受到不快乐,才会去找真正的快乐。
丹尼:我想八岁以前我像我的爸爸妈妈那样只想要舒服的生活。八岁以后,我才从你那里学到try my best。所以我一直在这两个之间摆来摆去。
我:你的爸爸妈妈想要的不是舒服的生活,他们想要的是安全感。如果你想要安全,说明你还觉得害怕,那么你就不会幸福。如果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你就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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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