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决定辽东战场部署和形势变化的,不是前方军情,而是朝堂之上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中朝有党,边臣何以自立哉!
三、万里云间戍,立马宁远关
袁崇焕单骑巡视辽东,回到京城,放言:“予我军马钱粮,我一人足守此”。
要知道,辽东事务,上面有辽东经略、巡抚、山海总兵、蓟辽总督,就是在兵部,除了兵部尚书,还有左右侍郎,各司郎中、员外郎,当时袁崇焕不过一个小小的主事,六品官员,说这样的大话,照常理是不会有好果子的。
但是,袁崇焕的豪气赢得了新任兵部尚书孙承宗的赞赏与认可。而孙承宗可以说是袁崇焕一生中最重要的贵人。
孙承宗是东林党的少壮派,在东林点将录里被封绰号“地短星出林龙”,万历三十二年进士第二名(榜眼),在翰林院任职十多年。万历四十七年,有幸成为皇太子朱常洛的老师,深得朱常洛的信任。朱常洛继位后,孙承宗就荣升了帝师。朱常洛命丧红丸后,孙承宗又担任明熹宗朱由校的老师。
因此,天启初年,凭借着两朝帝师的地位,孙承宗就成了东林党在政治权力中心的风云人物。
天启二年,广宁之战后,大明辽西土地尽失,熊廷弼和王化贞革职听勘。东林党人方震孺上疏举荐孙承宗为兵部尚书。明熹宗欲留孙承宗在身边,不想他离开讲席,但辽东又委实乏人可用。最后谕令孙承宗“授兵部尚书,即日到任,不得例辞,仍旧供事经筵,凡有重大机宐,许其面奏请。”这样,孙承宗先是馆阁大拜,而后又身兼兵枢要职,可谓出为将、入为相,权倾一时。
孙承宗到兵部,立即严肃法纪,重用武将,选用精敏有为之材,募练精兵十万。袁崇焕赶上了东林用人之际,因此,才几个月就被破格提拔,由职方司主事升为佥事,正六品升为正五品,负责助守山海关。
袁崇焕到山海关之后,立刻就与辽东经略王在晋发生了矛盾。
王在晋并非东林党人,而是齐楚浙党,而蓟辽总督王象乾也是齐楚浙党。
明史中说王象乾“实无他才,惟啖以财物相羁縻,冀得以老解职而已”,对王象乾进行丑化。实际并非如此。为何?
王象乾是1546年出生,天启二年也就是1622年,他已经76岁高龄了,明朝官员的退休年龄是70岁,他怎么还会“冀得以老解职”呢?而且明熹宗实录第23卷明确记载:天启二年六月,“蓟辽总督王象乾引疾请告不允”。已经称病要告老还乡了,是皇上不允,哪里来的“冀以老解职而已”呢?这其实是《明史》的故意误导和偏向东林党人的一种说法。
清朝编写的《明史》很多地方并不可信,尤其是涉及晚明人物的评价。换个角度看,清朝的文字狱是最为残酷暴虐的,尤其是明史,严格禁止私人编写,官修《明史》又在庄廷鑨明史案等一系列文字狱之后,其对明末人物的评价甚至史实都是很值得怀疑的。
王象乾出身新城王氏世家,是名门望族。祖父王重光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官至户部员外郎,父亲王之垣也是进士,官至户部左侍郎,赠尚书、太师,两个叔叔也是进士,分别是浙江按察使和开封府知府,到了王象乾这一代,包括他在内,堂兄弟八人皆是进士,都在朝中或地方任官。可以想象,王象乾身后是多么庞大的一个家族。
王象乾自万历三十六年起就总督蓟辽,治军有方,威震九边。若是没有功绩和能力,朝廷何以会执意启用一个76岁的老人? 而且到了崇祯元年(1628年),83岁的王象乾还被启用为宣大总督,屡次加封少傅、少师、太子太师,以这样地位和官职,在《明史》中竟然没有列传。而主修明史的张廷玉的二大爷张秉文,不过是山东左布政使,明史也有列传。可见,清朝所修的《明史》很可能是故意回避这个人,回避不了的地方就横加污蔑。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有个小故事叫《王司马》,写的就是王象乾,因为王象乾的号就是霁宇:
这个小故事写得很诙谐,说王象乾耍假大刀,芦苇草席三戏蛮夷,卧司马吓跪北人,看起来很有抗日神剧的味道。虽然故事未必真实,但蒲松龄的故事往往有其来源,至少反映了民间对他的基本评价。王象乾绝非昏聩之人、泛泛之辈,而是很有本事的镇边功臣,素有威望。
王在晋也是如此。很多后来的著作都把王在晋说成是无能之辈,其实未必如此。
早在朝廷议论熊廷弼一案时,户科王继昌就提出:“廷弼挂众议者三。以谩骂为气魄,将帅不为用,不能成功一。始初不能用辽人,客兵蹂躏辽地,辽人离心,不能成功二。动天下兵,靡财浩费,所过驿骚,叛者淫劫,不能成功三。”所谓将帅不为用,讲的是熊廷弼和王化贞,经抚不和。所谓不能用辽人,讲的和后来袁崇焕提出的“用辽人守辽土”是一样的,这也说明袁崇焕的观点并不新鲜。所谓动天下兵,耗费巨大,说的是当时从各地调兵守辽东费用高昂。据统计,平均调一个兵要花费25金,而且“至辽而可用者,十不得二三”。
当时,朝廷内部基本都接受治辽方略应当“以守为攻,筑城以守”,这也是熊廷弼一贯主张并最早实施的策略。但怎么守?在哪里筑城守?不同派系的人主张并不一致。
袁崇焕和王在晋的矛盾就在于在哪里筑城守。
王在晋主张守山海关。他对形势的分析是:“东事离披,一坏于清、抚,再坏于开、铁,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捐弃全辽,则无局之可布矣!逐步退缩之于山海,此后再无一步可退。”
王象乾也认为:得广宁,不能守也,获罪滋大。不如重关设险,卫山海以卫京师。
王象乾和王在晋主张退守山海关,主要是基于辽西走廊这个狭长地带,守的代价过于高昂,获益却极少。
按孙承宗的做法,募练精兵十万,平均每个士兵年费30两银子,一年的兵饷就需至少300万两。如果算上军粮米豆武器军马盔甲战车器械辎重。一年至少400万白银起。
但明朝的财政收入是很低的,根本不足以常年支撑这么大的消耗。
张居正改革初年,明朝一年财政收入大概只有200万两,东林党拼命反对矿税,实际上明朝的商业税也是非常低的,有人统计,矿税从万历二十四年到万历四十四年,20年时间所征收的矿税和商税,加在一起也就是一千多万两,平均每年不过50多万两。而正是这笔税收大大缓解了朝廷的财政危机。
天启初年,东林党全面执政,废了矿税,但当家方知材米贵,不到一年光辽饷就花了200多万两银子。内阁首辅叶向高感慨:神宗皇帝当年大力征收矿税,我们都大力反对,觉得天下的财富都是皇帝的,还收那么多银子干嘛?这几年辽东用兵,才知道辽东战争就是财政的无底洞。
但孙承宗和袁崇焕都认为,要收复辽东,防守就要前置,以山海关为后盾、宁远为中坚、锦州为先锋,构筑一条“关宁锦防线”,修筑宁远等城池堡垒,拓地以守。
但是,这条防线最大的问题就是花费太大,不算军饷,都要花500万两,加上军饷,一年要800万两银子。而且这道防线的最大缺点是,清军一旦绕道,所谓“固若金汤”的防线就成了摆设。
而王在晋主张退守山海关,在山海关外的八里铺筑长约三十里的边城,靠着高山高龄、重关天险,只需现有的4万精兵即可。王在晋的意见是,当今之计,“不在募兵,而在训练实在之兵;不在添将,而在选择有用之将”。
袁崇焕说服不了王在晋,就直接上书给内阁首辅叶向高。叶向高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交给孙承宗定夺。
孙承宗亲赴辽东,与王在晋沟通。两人的对话是历史上经典的一幕。但在不同史料中的记载却完全不同。
明史记载:
臣时执偏见谓经臣议诚然,独是八里为两城,而旧城之坑壕空营当在三里之外,而新城之守卒法当四万。则四万之退步跟将及之,而一不戒,将城下之备尽为我设,北山南水既无旁出,而贼方拥此四万于旧城之下,开关延之不可,闭关谢之不可。将城上之备,又为我设,而城中惊溃无问也。经臣曰:于山建山寨三,以为退守计,而三道关俱可入。盖法云,置之死地而生。经臣言边兵善走也,即杀不能止,况大势散,谁复为杀者。故为两城以固其心,而实置之死以励其必死之气,臣遂无以应。”
首先,孙承宗奏疏原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