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在国内上学的时候,每星期会拿出一个晚上去学校图书馆阅览室翻遍新到的各类报纸杂志。当然,说翻遍夸张了一点,因为有些题目我是从来不会碰的。记得跟一个朋友聊天,他说他天生对什么都感兴趣,我回,我正好相反,能吸引我多看一眼的真是少到不能再少,别人再说好也是别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有一份报纸,我一定会自己买——南方周末。那时候大家买了东西都是公用,无论报纸被拿到宿舍还是教室,都是几个人一起分了看。特别有一版叫“小强填字”的,往往一个人念别人跟着七嘴八舌猜,玩得不亦乐乎。
我常常特别得意,总是蒙出来最多的那个——当然,很大原因要归功于我自幼猎奇各种传闻八卦,一到正经学问就犯困的特殊体质。
后来带孩子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纽约的妈妈——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聪明漂亮能干的女生,连生孩子都比别人效率高一倍,随便生生就是一对双胞胎。我骂她,你这样,让我们这种怎么活?
万幸万幸,她还有一个爱好可以经常让我嘲笑一下——她非常喜欢律诗,往往不遗余力推敲平平仄仄那些,还爱骚扰我问我哪个字好一点。我呢,有空了就闭着眼睛敷衍一下,大部分时候会说,都特好,没法挑。
后来我干脆叫她,小强。
我跟小强还有一个共同爱好,曲解各种符号文字,然后共同鄙视之。自怜晚生200年,否则,必然携手去埃及考古——是的,我们俩都特别痴迷古埃及和古埃及文化。
古埃及文化里,除了大家熟悉的金字塔,更吸引我的,其实是Hieroglyphen(象形文字),而象形文字的发现和解读(懂),在我看来,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里程碑之一。对这件事做出最大贡献的,是一个叫Jean-Francois Champollion法国人,和他年长12岁的哥哥, Jean-Francois Champollion。在长达30年期间,俩人几乎每天互通消息,讨论关于对埃及象形文字,Hieroglyphen,的解读。
(Jean-Francois Champollion)
现在保存完好的二人之间的通信,足有厚厚的好几本,摘其中的一句,“我们从来就是一个人,没是过两个…”。所以尽管世人把解读Hieroglyphen的成就一直公开归于Jean-Francois Champollion,实际上,Jacques-Joseph Champollion的贡献完全不在其下,无论是精神,经济方面的支持,还是提供实际的机会,具体的讨论——也就是我们现在爱说的brainstroming。
Brainstroming,是我非常推崇的一种工作方式。而且,我相信它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是制胜关键。
爱因斯坦又怎么样?狭义相对论一个参考文献都没有,全部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错!全部是他和第一任妻子Mileva Maric讨论的结果。Mileva Maric属于第一代德语区高校特招的女学霸,苏黎世理工物理系当年唯一的女生——嗯,想起来曾经听过的一个谣传,北大物理系有过男女生比例80比零的盛况。
所以,后来发现的爱因斯坦给Mileva Maric的信里,一直有提“我们的相对论”,“我们的结果”。
Jean-Francois Champollion生于1790年,阿尔卑斯山脚下的Grenoble,7个孩子中最年少的一个(两个姐姐在他出生前已经夭折),而Jacques-Joseph Champollion,是最大的哥哥。
Jean-Francois Champollion的妈妈是真正的Analphabet,所以教育这个小弟弟的任务一直由Joseph承担。因为年龄的差距,Jean-Francois 还在上中学时Joseph已经是古埃及哲学方向教授。
Jean-Francois Champollion上学期间成绩差到惨不忍睹,给哥哥写的信里常常夹杂抱怨,我一点都受不了上学了,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不过,小家伙对东方语言超极感兴趣并且天分极好(这一特质当然被Joseph很快发现)。当时Joseph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政府官员,不过,Seine wahre Leidenschaft sind Bücher——嗯,早生200年,一定去结识一下。
所以,当Jean-Francois发现哥哥自己做的小小图书馆里有大量关于语言尤其东方语言的书时,真的犹如老鼠掉进米缸——并且,经常留言给哥哥要求XX书或者YY书。
当时法国社会非常流行各种沙龙,兄弟二人在Grenoble的一个沙龙认识了沙龙的主持人Joseph Fourier。没错,就是我们说的傅里叶变换那个傅里叶(好像应该写过他的故事?忘了,不过至死忘不了的是当年异常痛苦地写傅里叶变换的并行计算算法,噩梦一样)。
对,1802年,12岁的Jean-Francois即认识了当时已经大名鼎鼎的傅里叶,有机会亲耳听傅里叶讲述跟随拿破仑出征埃及的种种冒险经历。
如同闪电滚雷划过天空。
傅里叶当时的工作是,作为总负责人整理埃及探险回来的资料。哥哥Jacques-Joseph Champollion被傅里叶选中做秘书,与之共事并成为好友。这也使得Jacques-Joseph Champollion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了古埃及文明,包括绘画,建筑,生活方式,种种种种。
唯一的未解之谜,是古埃及的文字,Hieroglyphen。在当时,真的是天书一样,没有人可以读懂,哪怕是一点点。
Jacques-Joseph Champollion生出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如果如果,年幼的小弟弟,那个语言小天才,Jean-Francois,能够试着破译这种文字?
Jean-Francois于是被哥哥要求努力学习,完成中学学业——在经过被他描述为牢狱生活的三年之后,终于拿到傅里叶奖学金,可以到巴黎进入大学学习语言文学,他真正的passion。大学期间,他疯狂学习了波斯语和多种东方语言——不包括中文啊,欧洲人说东方,一般是伊朗,叙利亚或土耳其阿拉伯这些地区,中国属于远东,不太是研究热点。
Jean-Francois的老师,是当时的著名学者de Sacy,其人一直致力于解密Hieroglyphen,属于拿破仑远征埃及之后欧洲兴起的古埃及文化热大潮中的一员。这只队伍里有德国的Christian Gottlob,瑞典的Johann David Kokablatt,还有特别特别需要提到的,当时以“所有一切都知道” 而闻名于世的英国的Thomas Young。
不错,就是杨氏模量的那个Thomas Young。杨氏模量,是材料物理里非常重要的描述弹性形变的参数。
Champollion兄弟俩。Jean-Francois作为冲锋主力,Jacques-Joseph帮助修正和检测——我想,应该差不多就是今天的software developer和 testing的分工。
在巴黎的一个教堂,兄弟俩惊喜地发现教堂负责人居然能读懂已经死亡几百年的,曾经流行于尼罗河流域的一种古埃及语言,Koptisch。自中世纪以后,除了教堂的文献,Koptisch再也没有出现在其他地方。
Koptisch“长得”跟古埃及语一摸一样。
Jean-Francois开始自学Koptisch——正真的自学,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写信,用Koptisch语。到毕业的时候,基本已经完全掌握了这种已经死掉几百年的语言。今天,成为博物馆的Jacques-Joseph Champollion在巴黎的公寓,墙上画满了各种Koptisch语,尽管还不是真正的Hieroglyphen,但是已经非常非常接近。
语言的读写,从来就是power的象征,如同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以前的圣经,只有拉丁文版本,在那个只有贵族才可以学习拉丁文的年代,圣经的解释权,完全掌握在贵族手里。Hieroglyphen?一样的,只有古埃及的elite才可以使用这种语言,而平民,只能用他的简体版,Hieratic。到公元前7世纪,甚至出现了流行于埃及的第三种语言,Demotic。
那个年代,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世界上存在一个能同时解读这三种语言的人,无论是Jean-Francois Champollion还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Thomas Young。尽管两个人都发表了一系列相关的文章,同时,又对彼此的结论相互嗤之以鼻。
瑜亮之争,也不过时空会转变而已。
直到一个法国军官,在一座名叫Rosetta的小城附近,发现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著名的Rosetta Stone(今天仍旧陈列在大英博物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石头上有三种文字,包括了古希腊文,在埃及各个庙宇的墙上刻的holy scripture,Hieroglyphen,和流行于古埃及普通民众之间的语言,Demotic。
(Rosetta Stone)
无数拓片被复制。
Rosetta Stone被发现的消息,迅速传遍欧洲各大城市,副本的副本的副本,在关注这个领域的各个学者之间传阅。
英法海战,英胜法败,拿破仑被迫撤出对埃及的掌控,Rosetta Stone落在英国人手里,被识货的英国人运回伦敦。英王即刻在石板上刻了自己的名字以示所有权,同时也是向世人昭示自己对法国的辉煌战绩。
Rosetta Stone的文字副本流传超过10年之后,仍旧没有人能解读Hieroglyphen,包括Jean-Francois Champollion和Thomas Young,都只困在发表文章的黑暗阶段(这里真让我笑出来,同甘算什么,同苦过才有共鸣!),苦恼之余,Jean-Francois Champollion甚至把自己的研究付之一炬。
时局动荡,Jean-Francois Champollion失去工作,失去身份,为了谋生,只好又捡回解读Hieroglyphen的工作,再次专注于Rosetta Stone的刻本。
这一次,他选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数字数。
石板上可以辨认的希腊语,总共有86个单词,对应1419个Hieroglyphen符号。显然,既不能一个符号对应一个单词,又不能一个符号对应一个希腊字母。
无路的时候怎么办?直觉。
Jean-Francois Champollion猜测,大写字母应该是法老的名字,也就是Hieroglyphen字符里被框框圈起来的那些——而对应的石板下部的希腊语的人名,是可以辨认的(感谢公元前四世纪希腊人入侵埃及之后,希腊文在埃及流行)。
(Hieroglyphen符号)
钥匙找到。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被破译,一个符号接一个符号有了自己的意义,自助者天助之,Jean-Francois Champollion早年间学过的Kotisch帮了大忙,代表多个字母的单个符号居然被他猜到。为了验证,Jean-Francois Champollion反推法老的名字,全中!——真的可以称为,石破。
一个星期之后,1822年9月27号,Jean-Francois Champollion在Academy of Inscriptions of Literature,几乎所有这一领域的研究专家都在场的情况下,公布了他的发现——当然包括Thomas Young。以Thomas Young的江湖地位,尽管对此有嫉妒有羡慕,终究还是承认了它的重要意义。
消息震惊全欧洲,一时包揽各大报纸头版,包括法国国王路易十八都要求上课学习。
1825年,Jean-Francois Champollion梦想实现,终于有机会登陆埃及,亲自检验自己的研究成果。
God helps those who helps themsel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