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城2009-03-15 10:59:50
跳脱飞扬极尽风情的网络小说——王贵与安娜 作者:六六


没有多少人可以说得出她的真实姓名,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这显然也不重要,因为她发表于2003年的中篇小说《王贵与安娜》,以及稍后创作的《安娜与王贵》,早已蜚声海内外的网坛了。六六没有去追赶时髦,或是像一些美女作家那样,去颠覆传统,张扬内体感官的体验,而是以其清丽又细腻的笔触,在日渐变得喧嚣浮躁的生活中,幽默轻松,又不乏灵动聪慧地给大家讲着常常会被人们忽视了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序言
  《王贵与安娜》:幸福其实是一种感觉
  千万别相信世界上有培养作家的学校,在我看来,这事差不多都是半路出家。六六也不例外,她在大学学的是国际商贸,后来也操练过多年外贸工作,但是现在,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她成了人们喜爱的一位网络作家。
  无疑她是属于这个崭新的世纪的,但她又是从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开始“出道”的。现在几乎没有多少人可以说得出她的真实姓名,她的真实姓名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同
  样,今天也没有多少人还知道她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这显然也不重要,因为她发表于2003年的中篇小说《王贵与安娜》,以及稍后创作的《安娜与王贵》,早已蜚声海内外的网坛了。
  她是从网坛上向我们走来的,尽管她的这个网络文学的集子,远不是她迄今为止的全部作品,因为她还有大量的信笔小诗、散文随笔、家事记趣、人物特写乃至童话世界都还没有收进来,可是仅就收入其中的这五篇作品看,已经足以让人明白她六六为什么会越来越受到读者喜爱的原因了。
  通读了六六的这本集子,我发现,它所以能打动读者,并非是她运用了什么特殊的技巧,也并非是她构思了多么离奇的故事,或是有什么发人深省的哲思;它之所以吸引我们,其实是她笔下展示出的多彩多姿而又屡见不鲜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六六没有去追赶时髦,或是像一些美女作家那样,去颠覆传统,张扬内体感官的体验,而是以其清丽又细腻的笔触,在日渐变得喧嚣浮躁的生活中,幽默轻松,又不乏灵动聪慧地给大家讲着常常会被人们忽视了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其实,这远比刻意雕琢,存心卖弄,更叫人感到真实可信,感到亲切可爱,进而会让人感动。
  她写的确实都是家庭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小到你竟由不得会以为她就是在写你身边的某个朋友或熟人,其故事既不惊天动地,甚至谈不上有多么的曲折,看似平平淡淡,却因为通篇透出一个“真”字,生发出浓浓的艺术魅力,就使人捧起后不忍放下。正如六六所说:幸福是一种日积月累,是一种沉淀,日常人际交往中的磕磕碰碰,感情生活中的风风雨雨,烦恼,乃至挫折,回过头来心平气和地重新细细品味,便都成了有趣的回忆。六六正是在这样一些容易被大家忽略的生活的碎片中,用她的第三只眼睛去看人生的幸福。是的,发现幸福其实是一种感觉。有了这第三只眼睛,生活中哪怕只是细如发丝的点滴情趣,也不会被错过。
  一般来说,女作家的情感都是比较细腻的,而且有着很细腻的眼光,六六无疑又是女性作家中特别细致的一类。
  著名评论家何西来说过,情爱是有别于母爱和父爱的,就本质而言,它是男女两性相互吸引、相互爱悦的一种感情,很难说它是无私的,自我牺牲的,不讲条件的,但它又是永恒的,万古长青的,自然这也就是文学作品历久不衰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从中外文学史上看,它占有的分量,以及表现出的强烈的程度,都是远远超过父爱和母爱的。出现在六六作品中的这些真切的、感人的情爱描写,不可能没有作者曾经有过的直接体验为依据、为依托,但是,她的笔墨,又确实没有放在自身的经历上,她着力描绘的王贵与安娜的情爱生活显而易见是她上辈人的事情,但是却通过她细致的感受与体察,竟把两代人感情上的不同的特点区分得是那么清晰,那么娓娓动人,这是很不容易的。在《公元2001年3月16日》的作品中,她又巧妙地借用莫小雨、刘雷、陈秋生和未荷四个年轻人同一天的日记的写法,(日记当然是宣泄隐私的地方),这就把四个性格迥然不同的年轻人情感上的纠葛,刻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且妙趣横生。至于《半晌贪欢》中的“他”与PUB坐台小姐,《风月》中的秦社长与杨太太,这又是发生在截然不同的两对人身上的风月故事,虽然又出自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却也随着她营造出的特殊氛围,使得不同年龄段的读者,一样地会产生出身临其境之感,不会觉出陌生,并于掩卷后自然而然地就进入她预设的对爱情婚姻和家庭问题所作的伦理的,或哲理的思考。
  当然,六六的成功,还出于她富有幽默感的白描写作手法。叙事状物,看上去不露声色,却是挥洒自如的;尤其是在细节的提炼和选择上,可以发现她文字的功力。
  如果这几篇作品排列的先后次序,就是六六完成这些作品时间上的先后次序,那么,我们不难看出她的作品是一篇比一篇写得“老道”。她正在以自己扎扎实实的作品,表明着自己已经不能被忽视,也不可能被忽视了。
  当然,并不是说六六的作品就已是尽善尽美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的小说的创作已经走到了一个关结点上。要超越自己,要有所突破,首先就需要进一步拓宽生活的视野,扩大描写的范围,进一步加深对人生的理解,在别人止步的地方,让自己的思考更深进一步,发人未发,见人未见,给人以更多的启示。说到这一点,就不光是指六六,而是我们每一个立志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应该引以共勉的。(陈桂棣)
  《王贵与安娜》的缘起(自序)
  文章的缘起是想说一段婚外恋。
  我开始想写一段自己熟知的婚外恋。
  整天在网上看见谁谁又挣脱婚姻的枷锁出墙了,谁谁又扔下老婆(老公)和孩子去追求幸福了。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种日积月累,是一种沉淀,是一种过往生活的堆积。我在试图用我的第三只眼睛看幸福。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对话,发生在不同的夫妻身上,因为不同的处理方法,得到的结果截然不同。
  幸福是一种感觉,你注意到其中细如发丝的微小眼神,你忽略了无心的过错,你放平了生活好像舞台剧的心态,只如喝茶般慢慢适应由浓烈到随和、由刺激到不经意的一缕微甜,你就会觉得幸福。
  曾有一段,我和所有的妻子一样,试图改造我的丈夫,想让他按照我心目中老公的样子发展。我还读了很多书,我觉得自己很聪明,凭我的努力,就不信收拾不了他。
  我指责他的生活习惯,我指责他不努力工作,我指责他对生活态度的随意,我指责他对我的不上心。诸多指责的累积,造成了我们之间的巨大隔阂,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坐下来超过十分钟,不然一定是不欢而散。
  我把生活当成电影电视上放的一样,主动制造了很多悬念,常常处于高潮状态,等待下回分解。争执激烈处还拳头相向,刀光剑影。
  几次我都将分手放在口边,或者他将分手放在口边。冷静下来,觉得又舍不得。这一分,就将过去的好几年的生活抛在脑后,仿佛割断了历史。生命中好长一段成了空白。
  后来想想,分手我都能接受,我还不能接受他的什么?我决定冷战,以理性看他表演。真处在分手边缘,经常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的爱。
  他也以为我们要分开了,所有的关怀都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为了刻意讨好--既然都要分开了,为什么不留点好印象?
  他从不说爱我,却知道我怕黑,每次上楼前先冲进去拉亮路灯。一起出门的时候我注意路两边的服饰,而他却留心哪里有厕所。因为我肠胃不好,一旦有感觉,是一刻都忍不住的,他总是很细心地马上告诉我附近的厕所。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习惯了。
  他有时候会忽略我的感受,并不去在意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风花雪月。在他,这纯粹不可理喻:至于为部电影眼泪成河吗?至于抱着只小鸟感情澎湃吗?
  但在我遭遇人生重大挫折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告诉我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是这世界上最糟的人。相依为命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我常寻找自以为的爱情。因为我喜欢被宠被爱的感觉。我的确找到过我以为的爱情。我很喜欢那个飘渺的男人,觉得对他的感情比对我身边这个强烈多了。我甚至想抛弃这个家跟他走。结果他说:"你爱他要多过我,只是你并不觉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为什么我却像个瞎子?
  我现在过得很随意,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也给他同样随意的空间。即便他把脚都翘到我的眼睛跟前了,我也视而不见。即便他喝汤的时候呼噜呼噜,我也觉得声音自然。即便他的烟灰弹得满地,我想擦就擦一把,不想擦就任由它随风吹散。即便有时候他很懈怠,我也觉得随他去吧!
  人是人不是神,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干吗要把家搞得跟牢狱一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现在相安无事,有时候还很快乐。
  看过爸爸妈妈的爱情生活。从不爱到爱到无法分开,越老,两个人的手牵得越紧。
  两个不相干的人到最后都能变成血亲,为什么我们曾经深爱过,还要分开?珍惜你现在拥有的,多检讨自己,多要求自己,少要求别人,少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其实幸福根本就不曾离开。
  王贵与安娜——父母辈的爱情
  第一章 感谢外婆(1)
  王贵原本应该配家里的远房表妹李香香。不想共产党给了贫苦农民王贵深造的机会,尽管王贵高考的时候数学吃了鸭蛋,但凭着傲人的英语和语文成绩,堂而皇之地进了省城大学的外语系,主修英国文学。
  那时候安娜是落魄的凤凰。刚下放回来,坚持着没嫁给村长的儿子,没和群众打成一片。调回城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六七的大龄女青年了,被分在省城的皮革厂做了一名臭皮匠。
  安娜原本不信命,但经过几年上山下乡的洗礼,她已经彻底成为宿命论者。当年她在省城里是科技大学预科班的班长,满脑子就是当科学家和出国留学的梦想。没想到毛老先生一句话,就把她一生的理想葬送了。她觉得自己的命如同一架滑翔机,从出生起就在走下坡路。她小时候是有奶妈的,在大上海被黄包车拉着看包厢沪剧。沪剧界响当当的头牌花旦是她的小奶奶,给她爷爷做小。她家以前在上海有一栋大洋房,她和姐姐住在顶楼一间尖顶、有半圆阳台的欧式阁楼上,和叔叔婶婶们的孩子一起跟奶奶生活。妈妈则每天招三姑六婆打麻将。这些都是听她妈妈我的外婆讲的,她自己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件白纱软缎的衣裳。
  不过幸福的回忆总不久长,余韵是颗泡泡糖,还没咂出甜味就过去了。没多久安娜就跟着爸爸妈妈到安徽那个穷地方支援建设。她常说,这都是命啊!当年很多人往香港台湾逃的时候,她爹已然在香港混上了一官半职,却因舍不得上海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几个伶俐孩子,硬是逆流而上回了上海。于是也省却了一段两地分隔的日子,要苦大家就苦在一起,不必挨到90年代才能去中央电视台"天涯共此时"里寻亲。安娜每每看到电视里"刘老先生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他是1949年去台湾的,当时女儿只有两岁……"的时候,就感叹爹当年还不如带她去了香港算了,现在再回头寻找她姐姐,也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债鬼。
  安娜到安徽的时候才十一岁。想当初,那里穷乡僻壤,连个正经砖瓦房都没有,街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她非常怀念上海的小笼馒头和鳝糊。如今牛奶是吃不到了,反要自己种菜。安娜每天把一马桶的粪抬去菜地的时候,就开始恶心,幼小的心里自然而然地埋怨新社会。安娜的抵触情绪是发自内心的,是刻骨铭心的,是到死都不会原谅的。她的口头禅就是,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到安徽来?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下放?要是没有新社会,我怎么会跟了那个乡巴佬王贵?安娜的妈妈倒是随遇而安的很,到哪里都是个家--以前做大户人家的太太,她就安然地由佣人伺候着,后来穷了,她也非常适意地下厨房。老头子被贬安徽,她原本可以和一群小孩子留在上海,但她毫不犹豫就跟来了,连上海的那种漆红漆的木箍马桶都一起带了来,摆定一副要扎根的样子。事实上,安娜的妈妈的确是扎根了,以前在上海的洋房里共生养了九个,到了安徽的草棚又再接再厉生出了老十来。安娜是老六,是妈妈当时带来的老大。娇小姐从天上到地下,开始承担保姆的责任--替妈妈带孩子。
  安娜骨子里十足的小资。即便穿着短两寸的衣服,即便吃着榨菜炒青菜,她也会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给妹妹扎冲天辫子,并且穿上妈妈仅剩的一件水红色高档旗袍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她看的书都是不合时宜的,是被时代批判的。什么《红与黑》啊,《牛虻》啊,《哈姆雷特》啊,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她常发的哀叹就是与安娜同病相怜,她唏嘘的就是安娜最后毅然决然奔向火车的壮烈。最动人的死法,就是一头撞向火车、四分五裂的不妥协。
  高中的时候安娜遭遇了她的初恋:高大英俊的涡轮司机,她的同班同学,也是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小资。那个涡轮司机好像更不幸。父亲以前是蒋光头的贴身医生,留德回来的。只因陈果夫看中了他美貌的老婆,就很恶毒地将他和孩子扔在了大陆,席卷了他夫人而去。两个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儿亮的火花。涡轮司机甚至教安娜德语,相约大学毕业后一起到德国的歌廷根大学去读博士。只可惜十年浩劫把两人原本读博士的时间都拿去种地放牛了。在安娜皱着眉头用手团着牛粪、烘干了当过冬柴禾的时候,涡轮司机正在山间的水田里噼里啪啦使劲儿地把蚂蟥拍出小腿肚子。
  安娜回城的时候,第一次觉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这样可爱;和乡下的煤油灯比起来,这里的电灯像个小太阳。她早已忘记了大上海的霓虹灯。
  安娜进厂当学徒没两天,厂里人事科长就很有私心地将自己的表侄子介绍给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刚从乡下出来的老姑娘里出类拔萃,皮肤雪白,说话儒糯,相貌嗲得像周旋。安娜到现在还跟我说:"我是害怕周扒皮报复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谈,他就不给我转正。"王贵的表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贵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贵是"相貌堂堂的天蓬元帅"。王贵因为是我爸,我一直不觉得他难看,魁梧敦实,很气派嘛!
  安娜看王贵学英国文学,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诗。谁知王贵对这很不感冒,王贵最喜欢的是河南梆子,可以一个人又扮男又扮女唱一整台。安娜当下心就凉了半截。王贵的审美观点坚持了三十年不变,到现在还是喜欢听梆子和豫剧,后来洋气一点了,就喜欢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连过门都不落地唱下来。每当安娜在家听施特劳斯的时候,王贵就说弹棉花的又来了,那算什么呀,连个歌词都没有,怎么记得住?
  第一章 感谢外婆(2)
  安娜见了王贵两次以后就决定断绝关系。起因是王贵请安娜看电影,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面。王贵是见饭不要命的主儿,以前在家乡饿惯了,到大学里才开始吃饱饭,能有碗阳春面吃,一定是连点油渣都不剩的。安娜见王贵并不推让,用筷子夹起一大缕面条,往空中径直拉起,还在筷头上快乐地抖几下,哧溜哧溜吸进肚里,声音大得像喂猪一样,顿时凤颜大变。她用脚踢踢王贵,小声说,慢点儿吃。王贵居然回答,慢就凉了,凉就不香了,并不理睬安娜的劝告,风卷残云般消灭了面条,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失所望。根据她的小
  资论调,吃相即教养,她实在无法跟这样一个毫无教养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别是无法想像今后的孩子的模样,脑海里浮现三个字:种不好。以后安娜每每看我不顺眼的时候,都牵扯到王贵,最后的总结发言定然是:唉,不怨你,实在是我选的种不好。
  安娜哭着跟妈妈说要跟那乡巴佬一刀两断。妈妈甚是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地说,你带他来见见我。
  王贵的圆滑与乖巧在见老丈母的时候充分体现了出来。虽然只见了安娜三面,却一进门就冲丈母喊妈,其亲热程度让丈母眉开眼笑,没有理由怀疑他不是发自肺腑。经历了前次面条风波,看着安娜毫不留情地负气而走后,王贵这回学乖了。丈母做了顿红烧肉,他只礼貌地夹了一块,并且连连点头夸妈妈手艺好。后来我问王贵,就那么一块,你吃出味道了吗?王贵说,刚进口就化了,心里痒痒的,回去以后三天都在回味那红烧肉的味道。我晕!你相信吗?当个年代,只一块红烧肉就可以压过小周旋的魅力!他脑子里想的不是玉女,却是红烧肉!
  丈母手一挥,就把安娜的终身定下了。丈母说:"人家是三代贫农,出身多正?高中入党,底子多硬?学的是洋文,以后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远一点,好看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想想你的年龄,看看你的出身,不过是个臭皮匠,有人不嫌弃你肯要你,算你走运!"安娜一腔悲愤,委屈地嫁了。在现实面前,爱情的幻想成了幼时珍藏的鹅卵石,让人喜欢却一文不值。
  安娜嫁过去后没多久王贵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羡慕中出生的,当时王贵在非洲坦桑尼亚做翻译,帮助修建坦赞铁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钱回来,安娜还拿着两个人的工资,小日子很是滋润。我从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夸赞"还好不像爸爸"。安娜也为此得意了好久,认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的那一部分略去了。直到我大了以后,安娜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她每次骂我,都说:"长了一副猪脑子,像极了你爸爸!"上帝对DNA的分配的确是公平的,他给了我小周旋的容貌,也把天蓬元帅的脑子给我了。不过如果叫我选,我还是不希望自己拥有天蓬元帅的外貌。至少,现在我比较容易嫁掉,只要找副大脑就行了。
  第二章 安娜首战告捷(1)
  婚姻是一碗牛肉面。浮在上面的寥寥几片牛肉,不过是为了使寡面下咽而已。这是安娜看王贵吃饭的时候总结的哲理。因为婚姻中的快乐对安娜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结婚以后,家庭爆发了数次以生活习惯不和谐为起因的大战。首先是用水问题。安娜对遣词造句特别有研究,她总可以把市井粗语化为阳春白雪,让你觉得生活是一盆插花艺术。比如,安娜最听不得的话是"拉屎",让她觉得形象到可以看见排泄物的样子,盘旋着上升,
  冒着热气。安娜从小就教育我说,上厕所如果非要表明其时间长短,就用"嗯嗯"或"嘘嘘"代替,既文雅又俏皮。所谓用水,在王贵嘴里就是洗腚。安娜坚持要王贵每天上床以前用水。王贵甚不以为然。一个礼拜都洗一次澡了,还每天跟个娘们儿一样蹲地下洗腚做什么,这有损王贵的大男人自尊。两个人从暗闹发展到明吵,安娜设的底限是你不用水就不要碰我。于是家里常会看到比较滑稽的场面,王贵隔三差五洗腚,洗腚成了一种暗号。王贵其实非常恼火,觉得自己为了求欢--一个很正常的婚姻权利而卑躬屈膝。王贵曾为尊严而冷战过,不过最终都以自己的彻底失败告终。幸好王贵心胸比较开阔,自我解嘲说:"孔雀求欢前还开屏呢!不就洗腚吗?"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贵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发展到自觉自愿。反正上次我回去,安娜私下里赞口不绝:"你爸爸现在每天不用水都睡不着觉,比我还爱干净。"
  其次还是吃饭问题。安娜为了王贵的吃相,不晓得发了多少次火,流了多少盆泪,她显然把丈夫的吃相与自己的家教联系在一起。朋友家人一起吃饭,每当王贵甩开腮帮子狂吃海喝的时候,安娜的脸就青一阵红一阵,感觉非常挂不住。安娜自嘲结婚这么久还能保持良好的身材,实在是因为王贵的吃相影响了她的胃口。王贵其他缺点都能改,就是一上桌就进入极乐世界,天性使然。安娜在多次劝阻无效后,就把全部教育重点放在我身上。从我会拿勺子起就告诉我,不要用勺子刮盘子,显得一副馋相;吃饭要慢,不要上嘴唇打下嘴唇,食物是抿在口中含化的,不是用牙齿咬断的。如果我的腮帮子有了明显的咀嚼蠕动,安娜就面露不悦了,忍不住脱口而出:"改不了的农村坯子。"然后就手刷我脸蛋一筷子。王贵最不能忍受这种指桑骂槐。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不可以羞辱我的祖宗;你安娜可以折磨我,不可以折磨我的孩子。王贵看不得我小嘴咧咧,想哭不敢哭的样子,于是在我噙着眼泪,含着米饭的委屈中,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安娜骂人阴损,语言丰富,常可以不重样地将王贵的祖上八代不带脏字地唾弃一遍。我长大后曾经冷静总结过,主要是种族歧视,还有就是城市对农村的居高临下。王贵骂安娜的语言比较贫乏,翻来覆去就是:"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操!""别他妈的自以为是,操!"有一次丈母蹲点,无意中听见了,当时不响。过后走到厨房轻轻告诉王贵:"阿贵啊,妈妈没什么对不起你,女儿脾气不好是我没教育好。但我把她许给你做老婆,还养了两个孩子,你的话里怎么能带上我呢?以后不能那样讲了。"王贵对丈母的感激犹如再造父母,当下点头称是。自此,惟一的出气语言也给封堵了。
  从那以后,王贵的语言更加苍白,无论安娜骂什么,他只回一句:"骂你自己。"
  王贵与安娜另一个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王贵乡下的亲戚。王贵的母亲曾在儿子婚后来住过一段。安娜起先是抱着善意和友好的态度的,希望能跟家婆处好关系。她为家婆洗头,抓虱子,将农村的衣服一并扔掉,从里到外做新的。她还曾跟王贵说起家婆上公共厕所的笑话。当时王贵带着安娜住大学的筒子楼,厕所公用。安娜在家婆刚到的那天带家婆上厕所,替她拉开了灯绳。过好一会儿也不见家婆出来,就进去看看,发现家婆正起劲儿地将灯绳往上抛。问她干吗呢,老太太说,你拉绳就闪,我灭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觉得老人挺淳朴,也蛮会动脑筋的。
  与老人的不快是因为生活的细节。老太太熬稀饭的时候,总拿把勺舀了尝尝,完了再丢回去。安娜一次无意看到,恶心了许久,觉得自己这一来不晓得喝了老太太多少口水。她跟老太太说了几次,老太太压根没改的意思。还有一次,她居然发现老太太拿她用水的布去擦锅台!她还真没觉得锅台给腌臜了,相反觉得自己下体一阵不适。为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安娜每天做完清洁功课后,得把小毛巾晒在自己床头特地钉的钉子上。
  还有诸如此类的小事,比如说老太太偷喝了新炖的鸡汤,怕媳妇说她馋,又兑回好多水去。有时候一不留神就在小夫妻俩的床上倒头午睡了。而安娜长了个狗鼻子,床上有点儿味道都闻得见,只要发现老太太躺过的痕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虱子满身跳一样周身发痒。零零碎碎堆积起来,安娜已经是满腹牢骚没地方发了。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先是"咔"地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后又拿了手指头擤了鼻子抹在外褂上,再用同一只手给我剥虾吃。安娜的精神紧张到了边缘,终于崩溃了,开始歇斯底里爆发。当时的场景的确有点夸张,安娜哭到眼睛像个桃子,用手捶着王贵说自己前世欠债,遇人不淑,竟给人作践成这样,日子没法过了。
  第二章 安娜首战告捷(2)
  王贵的妈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前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在城里却受媳妇的歧视,早就不舒爽了。碍于相处没多久还留点面子,每天别扭着住在儿子家里,说话不能算话不讲,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太太白天整天见不到儿子的面,到了晚上想唠唠家常,问问情况,结果儿子还给媳妇霸占着,每天跟她都搭不上腔。这次看媳妇先撕破了脸,索性也拉下伪装,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据安娜说,哭得跟唱戏一样抑扬顿挫,还带着河南梆子的原腔原味,让安娜恍然大悟,原来王贵也是有艺术遗传的。具体唱腔如下:"我那
  死老头子呀,你当年作孽生下个冤家,冤家长大了翅膀硬啦,有了媳妇忘了娘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饿肚皮要饭送他出乡下,他挣的钱我一个子儿没花。我过来是想帮帮忙的呀,不想还受妖精气来给她骂,我不活啦……"是一篇非常完整的叙事诗,当时都把王贵和安娜听愣了。
  老太太一看控制住了局面,立马儿起身点着王贵的鼻子骂到:"你也算个男人,眼见着你娘叫个X子欺负,你还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不护你亲娘你护她!今天你要不收拾了她,我就挂门梁上!"说着,真动手解裤带了。王贵从没碰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局面,缺少应对的能力,就那么错愕地站在那里不晓得如何解决。老太太果敢地下了命令:"你那巴掌是干吗的?女人不揍能听话?"王贵仿佛顷刻间鬼迷心窍,失去了主张,如木偶般给人指使着在安娜脸上拍了一拍。这么一巴掌下去,他就知道自己苦心经营三年的家完蛋了。
  安娜目瞪口呆,几乎没反应过来王贵是在搧她。等明白过来以后就失去理智了,先是将餐桌上顺手的一应家什都胡撸到地上,旋即丢下两个字:"离婚!"转身回了娘家。
  妈妈看女儿都快疯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首先是一把封死女儿的话:"离婚你别想!我外孙女在他那里,我不能把好端端的一个孩子送到农村去。那是我带大的肉!"安娜虽然伤心,一提孩子就清醒了,想到宝贝女儿还在老妖婆手里当人质,开始后悔没把女儿带出来。只是现在人都出来了,总不好意思为了女儿自己再主动回去。"离了婚,我带孩子过。"安娜下定狠心。妈妈一撇嘴:"就你那一个月二十八块半?养活自己都不够!阿贵再不好,对这个家没话说,出国苦两年,省的钱可都花你们身上了,给你和女儿买吃买穿眉头都不皱的。这样的男人你哪里找?"安娜赌气说:"我就不信我找不到男人了。"妈妈一针见血:"省省吧你,拖个油瓶,还当自己是宝?后爸有几个是疼孩子的?还不把我外孙女打到嘴巴开花?"妈妈的威慑很有作用,几句话就把安娜吓得开始发抖,誓死离婚的念头也缩回去了。
  王贵这边心里那个后悔啊,自己闷着头不吃不喝希望饿死了赎罪。看着老娘在家里神气起来、忙东忙西的样子,竟平白生了一丝怨气。他非常想跪在安娜面前乞求她的谅解,只是有碍母亲还在,多少有点不敢。王贵不想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爱情生活。他从第一眼看见安娜起,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愿望,要让这个女人和自己一生一世生活在一起。他喜欢安娜口里哼的小夜曲,喜欢安娜趴在他背上要背背,喜欢安娜对镜梳妆转头一笑,喜欢安娜抱着宝贝教她"白娘娘,做衣裳"。正是这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标,工作有了动力,心灵有了依靠。他心里有谱,是绝对不会放弃安娜的。
  他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经过几天的辗转,终于开口跟娘说:"妈,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她要是跟我离了,我怎么过呀?"我奶奶知道这场斗争大势已去,跺了跺脚,罢罢罢,当我没养过你吧!收拾了包裹,带了点钱,回老家了。
  王贵从火车站一出来就直奔丈母那里,带着宝贝我。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把妈送走了。"我很替王贵撑面子,一见到安娜就张开两手哭着要抱抱,安娜搂着我,眼泪又开始如长江流。王贵搂着安娜的肩低三下四哄安娜回去,尽管安娜的肩膀扭得像麻花。
  丈母趁机做总结性发言:"阿贵啊,老婆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新社会了,妇女都解放了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当然我女儿脾气也不好,对老人不够尊重,但打人总是不对的。你这里保证一下,以后不再动手了,安娜就跟你回去。"王贵欣喜若狂,赶紧赌咒发誓。安娜早动心回去了:反正婆婆不在,最后的胜利者是自己,离婚不过是个盾牌而已啊!她沉吟片刻,吐了一句:"他要写保证书。"
  王贵在丈母和老婆女儿的监督下,写下了生平第一张保证书,非常诚恳而且带有起死回生的畅快淋漓。安娜拿了个装毛线的盒子收藏着,然后放在家里所有重要凭证,包括出生证、学历证书、户口本、粮油本的抽屉里。以后,这盒子又陆陆续续收了几张进来,比方说我保证做完功课才看杂书,或是儿子保证再不撒谎之类的经典收藏。
  王贵虽是接了安娜回来,但一想到被自己亲手撵走的娘,好一阵子都很窝囊,老沉着头唉声叹气。安娜决定花钱买个安稳,免得自己日后也不好过,就主动提出来,你娘在乡下由王贵弟兄们伺候,以后少来城里,每个月给她寄五块生活费。这下皆大欢喜,王贵买个心理平衡,安娜安慰自己说只当送瘟神。
  第二章 安娜首战告捷(3)
  这一役安娜算是赢了,以后多了个借口:"我之所以跟王贵一直凑合,就是舍不得你这个讨债鬼。"我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都起老茧了。
  第三章 命运多桀的二多子(1)
  安娜再次怀孕了,确切地说是动机不纯地怀孕了。从内心讲,安娜有我这个宝贝女儿就已足够,我小的时候曾被人称为神童,能言善道。安娜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中国的居里夫人。安娜的理论是孩子贵不在多而在精,她比较推崇精品文化。玛格丽特·米切尔一生只出一部书《飘》,但安娜百看不厌,远胜过琼瑶的疯疯癫癫。安娜为标榜自己的档次,到现在都不看琼瑶电影。
  一夜间传来了计划生育的风声,省城里开始宣传一个孩子好。安娜对强势宣传的政策抱有抵触情绪,凡是出台"东风吹战鼓擂"的政策,她认为从根儿上就"毁人不倦"。想到自己一生都毁在一拍脑袋就干的决策手里,哪能都三十了,还老像算盘珠子似的任人拨弄?虽然以前不计划的时候她非常痛恨,因为家里兄妹太多,直接影响生活质量;但现在计划了,她也反对,总之怎么都伺候不好她。"天生造反派,孙悟空的后代"--王贵一向这样批评安娜。何况中国人好像都有种生存紧迫感,凡是说某样东西马上要限量供应了,大家都赶紧囤积着,先别管用着用不着。所以,从1977-1979年,全国在风口上囤积了大批二胎。
  王贵也想要个儿子,毕竟从乡下出来,若没带个带把儿的回去,好像后脊梁有点凉。乡下人最恶毒的咒骂就是"房断梁,米短仓,断子绝孙没福相"。再说大学里正分房子,眼见着一起入住筒子楼的难兄难弟们一个个凭着户口本儿上多几页纸都逃出去了,王贵也觉得不甘心--若是分房子就凭生育能力,那谁不会啊?王贵提出了为了房子大干快上的家庭计划,夫妻俩各怀心思,但对房子的追求还是一致的。安娜早就厌烦了半夜蹲痰盂、"嗯嗯"跑走廊的半集体化生活,各家墙挨着墙,别说吵嘴打架,就是放个屁都能听见声响。为了一套独立房,他们空前统一地奔着同一个目标就去了。于是,我弟弟侥幸赶上了末班车。
  这小子也多灾多难,在安娜肚子里待到五个月的时候,安娜看见了基督耶稣下凡--高考恢复。安娜已经冷了十多年的心像火炉一样炽热。涡轮司机的脸开始在安娜脑海里整夜飘荡,还有德国的哥廷根大学,还有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还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向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愤懑的牢笼,改变她命运的时候到了!虽然,这希望来得有些迟,但她毕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静地说,"我要参加高考。"王贵的汗倏地就下来了,他知道安娜的梦想,也了解安娜的功底,像安娜这样离开高中十年都能把元素表一个不差地背下来的基本功,应该说这次高考简直就是特地为这样的才女打开的通往天堂的门。王贵的第一感觉是心疼她肚子里的儿子--他固执地认为,那是个儿子;随后,王贵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地位的岌岌可危。安娜之所以屈就着跟了自己,就是因为现实束缚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飞出去了,这个家也就解体了,他将永远跟幸福生活撒油那拉。
  他动之以情:"胡说!孩子都那么大了,引产不是伤你自己?等你休养好,考试时间都过了。再说,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这里伸个拳头,那里蹬个腿,你要杀了他?"他晓之以理:"你都三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去大学跟那些小家伙拼?等你读完出来,就算读到博士,毕业就该退休了,还能做什么成就啊!你在现在的岗位上好好工作,凭你的能力,没准那时候还能混到厂长呢。"他搬来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这是他战壕里最坚强的堡垒。丈母跳着脚跑过来哭着骂:"你怎么这么狠心?虎毒还不食子,你不如杀了我吧!可怜的孩子,真是投错胎,哪个肚皮不好去,往地狱钻!学有什么上头?你妈妈我一辈子就读到小学,还不是开开心心?最主要是人要满足!一条命换一张纸,你还算妈吗?小心遭报应!你去,你去,你要是杀了这孩子,以后就别回来了!"
  安娜的头,一个已经有两个大了。
  王贵还玩儿了把阴的。这是王贵为了保全这个家,惟一一次对安娜背地里动手脚,为此,王贵曾暗自发誓,只要成功了,以后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安娜再怎样虐待他,都受着。
  他去找表叔周扒皮,当时周扒皮都混到副厂长了。王贵一进门眼泪就流下来了。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王贵那可是绝望的泪。
  第二天,周扒皮就跟人事科打招呼,安娜的档案坚决不放,安娜的证明坚决不开。这是一条纪律,谁违反谁就别在厂里待。
  安娜原本举棋不定,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如何。真去高考,众怒难犯,就为个大学生的帽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何况肚子里的小生命,天天在动呢!
  但安娜天生反骨,就在她犹豫的时候,突然发现她所有前行的路都给封死了,厂里已经把她迈出去的大门关了。安娜当下不悦。她知道是王贵捣的鬼,你想要儿子是吧?你动用领导压我是吧?大家一拍两散,你不让我考大学,我不给你儿子,分开拉倒!安娜内心原本是希望王贵支持她一把,她想,只要王贵说"你去",她一定不去,她安心守着家过日子,即便真去了,她也会报答王贵,对这个贫贱丈夫不离不弃,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她要的,不过是王贵的理解。事已至此,她的愿望彻底破灭,她知道跟这个乡巴佬,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思想上,永远都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点。
  第三章 命运多桀的二多子(2)
  在她去人事科开报名介绍信被婉拒的那天,安娜一个人躲在逍遥津的小树林里失声痛哭到天黑。晚上万念俱灰地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眼里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一言不发,和衣躺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去了妇幼保健院。
  医生是一个察言观色的职业。很多医生具有通灵的本事,可以号称半仙。大夫一看安娜的脸色和神情,就决定不给她做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叫你爱人来签字。这个有危险。"
  安娜说:"离婚了。"医生并不多问,量了量血压,说,"外头排队去吧。"
  安娜独自坐在冷板凳上,一边是人流室,一边是产房,都是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只不过人流室外头的人都垂头丧气。这里等候的,大多没什么好脸色,进去的时候一脸沉重,面色土黄,出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脸色煞白;产房外头的人都伸头期盼,面带兴奋。安娜应该是惟一只身前往,如丧考妣的。两边都不时传出压抑的,或是放肆的哭声,叫喊声。安娜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捂着已经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涩得像是刚吐过胆汁。不晓得这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有脑袋胳膊了吗?小鸡鸡出来了吗?能感觉到痛了吗?安娜胸口阵阵发紧。
  "你先去排尿,等下就到你了。"护士出来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觉得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万里长征快到尽头的虚脱。她内心一直不断问自己:"大学对自己真的这么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条鲜活的生命去换?在我人到白头的时候,在我辞世的时候,什么是我最大的遗憾?是一纸文凭,还是丢弃了一个儿子?"可是,安娜并没有想到王贵,她觉得,无论要不要这个儿子,王贵都已经远离她的生活了。
  一进厕所,安娜就给沿墙的两个痰盂吓住了。满痰盂都是鲜红的血,还有个白白嫩嫩的、五官眉脸都清晰的孩子塞在里面,一只小手就挂在痰盂边上。一个护士边洗手,边跟安娜说:"吓死人吧?真作孽哦!都八个月了,都成型了。听说是丫头就硬打掉。这种父母不如死了拉倒!若不搞死在肚子里,生下来都能活了。"安娜奔到水池边狂吐不止,泪水连同胃里的黏液打湿了衣服的前襟,这次,真的连胆汁都下来了。她眼前是女儿天真的笑脸,叫妈妈的稚嫩声音,用小手捧着她的脸亲呀亲,还有满地的血和一双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断地走出医院,头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学,回家生儿子去。
  她一出院门,就看见王贵推着二八加重自行车站在门口。她并不说话一歪屁股坐上去,简短命令:"回家。"王贵的儿子,我的弟弟,是母爱救下来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换来的,比金子可贵多了。加上他日后糟蹋安娜的钱,生下来的时候,一斤总能折合一斛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进厂当学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着录取通知书各奔东西的时候,在涡轮司机一手握着离婚证书,一手握着北大物理系录取通知的时候,安娜正在医院的产房里汗流浃背,哀号震天地分娩。医生倒提着那个粉嘟嘟的肉蛋子,照着屁股吧唧一巴掌,"大头儿子,恭喜!"
  安娜心中并没有多少喜悦。又不是头一遭做母亲,况且这儿子的代价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调皮捣蛋,从肚子里就能看出倒霉蛋儿的端倪。就好比安娜的这个儿子,妈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里做窝;原指望他生下来能帮着分房子,哪里想到了临产,学校政策突然变了,为宣传独生子女政策,独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六块钱津贴外,还能在分房子的时候一个孩子算俩的分。这一来安娜里外折,生老二亏大了。
  "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受这么多气?要不是你这个二多子,我怎么会跟这个乡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娜在医院的床上,当着王贵的面骂那个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我弟弟一生下来就给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而且基调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的小名儿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讨厌"二多子",我和王贵还是很喜欢这个小肉球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肉球的样子,屁股连着小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样,哭起来声音嘹亮。王贵更是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爱不释手,一想到大胖儿子,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都会笑出声来。
  我喜欢二多子,还因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种被彻底释放的感觉。以前没他的时候,我整天被四只眼睛盯着,做什么都能引起安娜与王贵的惊叫和意见不合的争吵。自从有了二多子,再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尽可以不刷牙就睡觉,尽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尽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还可以从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辈告诉我:"老大是给老头生的,老二是给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个伴儿。"我觉得太有道理了,没我的时候,王贵一人受骂,有了我以后,王贵是牵连受骂,有了二多子以后,我和王贵就多一个陪绑。一旦牵扯到种族问题,我是担责任最小的。因为我奶奶说女孩不写进家谱。
  安娜得了产后抑郁症。以前的不快统统发泄出来。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泪,大声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骨头。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有产后抑郁这个词,王贵只归结为心情不好。王贵和我都小心伺候着,大气不敢出。王贵总偷偷警告我,离你妈远点儿,小心她骂你。
  第三章 命运多桀的二多子(3)
  二多子没事总扯嗓子哭,安娜都懒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来了,噼里啪啦在嫩嫩的屁股蛋上一阵乱拍,"叫你哭,叫你哭,丧门星!家里死人了啊?没事都给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着哭。王贵便慌慌张张把儿子抢过来,不停地抖着,设身处地琢磨着这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王贵没带过孩子,我小时候他在国外。"小家伙饿了,你喂他口奶吧。"王贵低声下气站在安娜身边,好像犯了多大错误,"你喂喂他。"安娜大叫着:"不喂!饿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贵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来,露出两颗大图钉给安娜看,"我没有
  啊,我要有奶,我还麻烦你干吗?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贵用他特有的幽默总能哄安娜把儿子喂完,看儿子吃饱了,王贵叹口气说:"安娜,我什么都能干,只要你把他喂饱就行了,孩子都出来了,总不能把他饿死吧?"
  二多子没吃好。母亲的情绪估计对孩子很有影响,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么,奶水质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很快就从个肉蛋子消瘦下去。稀屎拉到尿布来不及换,王贵一天天就泡在尿布里,手指头上给水和肥皂泡出的皱皮都没下去过。小二子拉到后来半夜抽筋,吃不进奶,于是总见王贵半夜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老婆儿子,前杠的小板凳里坐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疯狂向医院奔去。这样的故事,在二多子一岁前的日子里,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上演。
  王贵会在医院急诊室的等候椅上一只手抱着熟睡的我,一只手举着第二天要上课的教案,就着昏暗的走廊灯备课,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打个盹儿。儿子,在不远处的床上吊水;安娜,头趴在床沿上休息。
  "这小子真命大!他好想活啊,几次从险境里闯过来,真是命大!"安娜以后一直这样感叹自己的儿子。二多子几次病危通知下来,几次又绕过鬼门关,在跌跌撞撞中长大。一岁以后,竟不怎么生病了。
  王贵每天课排得满满的,下了课就冲进厨房,把儿子的奶泡好,给女儿蒸上鸡蛋,拎个方凳倒卡过来,把儿子架在里面,搁厨房门口眼皮底下,然后在水池里择菜。为省时间,他特地在水池上面做了个架子,把书放上头,边择菜边备课,翻书只要一低头用舌头舔一下就翻过去了。一学期下来,王贵的课本右下拐角处总比其他地方松厚一点,全是因为给口水泡过了。
  "DA!DA!"某一天,王贵择菜的时候突然听见缄默的儿子发出清晰嘹亮的声音。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眼里泛出惊喜,冲到儿子身边,将头凑近儿子的小嘴边,想要听个仔细。"DA!DA!"儿子很费劲,但依旧不停地重复,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晶莹透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那一刻,王贵觉得憋得慌,他真想欢呼,他王贵的儿子也开口说话了!他不确认这孩子说的究竟是"大"还是"打",但这是王贵听到的,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DA!DA!"王贵骑着自行车,脑子里想着儿子的声音,口里竟然不自觉地重复着儿子的话,声音响亮到等红灯的时候,一个老妇女恼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着他。他浑然不觉。"DA!DA!……"
  第四章 我要上学
  安娜要上班了。王贵面临一个重大难题,他必须得把宝贝女儿我送到幼儿园去。小家伙可以请丈母来看着,但丈母一个人不能看两个。最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龄。所有同事的孩子都进大学附属幼儿园,这没什么挑头,下面就是做我的思想工作。王贵和安娜特地去买了个塑料斜挎背包,上面有个熊猫脸的,里面放上糖果和画片。随即跟我谈好条件:"你不哭啊,到学校去跟小朋友玩,还有老师带你玩,爸爸一下班就来接你。"我随口就答应了。王贵觉得我还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第一天去幼儿园的路上王贵是抱着我去的。他不想骑自行车,主要是想延长安慰我的时间,多给我舒缓点压力。那时候我哪有什么压力呀,我看王贵的思想负担比我还重。直到进幼儿园大门的时候都是好好的。可是就在王贵跟幼儿园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从他胳膊里移交给阿姨的一刹那,我开始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我反复叫着王贵,鼻涕、眼泪混杂着汗如雨一起下,声音异常凄惨。以我当时的智商还不能理解什么叫上学,只以为王贵有了儿子不要我了。以前外婆就吓唬过我,说如果我不听话,王贵就喜欢二多子,不喜欢我了。
  王贵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开始与阿姨进行孩子争夺战。两个人扭着劲在争夺孩子。王贵口里哄着:"爸爸一下课就来接你,很快的,马上!"阿姨不耐烦而且司空见惯地催促王贵,你快走吧,都这样,你一走就好啦!"我马上走,我马上走!"王贵一边跟老师保证,还一边哄着我。他为了要我相信他会马上回来,还特地躲到不远的拐角先藏几十秒钟,然后突然跳出来冲我招招手,说,你看,爸爸马上就来了吧?阿姨顿时恼怒,训斥王贵说:"你搞什么名堂!赶紧走!"王贵给老师训得很紧张,仓皇逃出幼儿园的走廊。直到出幼儿园大门,他都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门,他看见有个卖冰棒的木箱子。灵机一动,从挎包里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气买下十根奶油冰棍儿,赶快跑回幼儿园,躲在门后,趁老师不注意,奔过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进嘴巴里的我的怀里,用别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给我擦了擦鼻子,亲一亲我的头发,扭头就走了。
  那天,王贵破天荒上课迟到十分钟。
  那天,王贵又破天荒提前下课十分钟。
  整个上午,王贵都在不停地看表,老觉得每堂五十分钟的课,怎么那么长,好像上了一个世纪。
  下了课,他直奔幼儿园,却并不急着接我,而是很有心计地转了个圈儿,绕到后院看我是不是没有受到老师的重视。果然不出所料,我可怜巴巴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虽然不哭了,却很萎靡,既没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见老师特别关照。王贵很想冲老师发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新入幼儿园的孩子呢!"
  王贵指责的话都要出口了,结果见了老师还是一连赔笑,只暗示"让您费心了,孩子还小,刚进幼儿园,请您多多关照啊!"老师答应得倒很爽快,反正已经答应过几百回了。
  "爸爸来接我!……"这是我起初每天掺杂着痛苦的眼泪和放肆的嚎叫向王贵告别的话。那声音简直就像刀一样在挖王贵的心。有好几次王贵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里给丈母看着。
  安娜对孩子的教育问题非常冷静。她和老师一样像个局外人:"每个孩子都这样的,你怎么跟孩子一样弱智?"在安娜的坚持下,我才得以继续我的求学生涯;不然,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也许就给王贵抹杀了,而我的履历也只能从小学填起了。其实现在填履历的时候,我也是从小学填起的,否则填不满那长长的横线。我曾经非常羞愧地看过一女同胞在第一栏里就直接填本科,因为她好像读了三个硕士和一个博士。我常自卑受得教育太少,连履历的起点也要比别人矮了一大截。但惟以自慰的是,我从落地起就待在大学,到成人后离开大学,我的校龄比很多人的工龄都长。上至校长,下至校门口修鞋的,大多都认识我。王贵后来虽贵为一个大系的系主任,也经常被人冠以我的名头,"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贵因为沾我的光,也常被认识我却不认识他的人改姓了安。"你是嫁给我的,你哪里有资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济你,你到现在还是单身汉呢!"安娜经常以这样的玩笑来肯定王贵的家庭地位。"对,对!"王贵并不以为意,他一点不觉得羞辱,什么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妈就行了。谁嫁谁不一样?
  "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那一段时间,王贵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的。
  他以前总体上还算得上个大男人,不屑于跟人讨论这样的话题。可是从我开始上幼儿园起,王贵的身段就突然放下来了,经常向人讨教教育孩子的问题。"你孩子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哭吗?"他逢人便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如同找到知音般小心发泄心中的牢骚,诸如老师不是特别在意啦,孩子每天哭得筋疲力尽以至于回家倒头就睡啦……他不敢太放肆地评论老师,怕传到老师耳朵里,所以每次诉苦还得斟酌词句。别人都略带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样哦,都一样……"
  第五章 经济危机(1)
  有了二多子以后,安娜与王贵明显感到生活质量下降,经常入不敷出,没到月底就已捉襟见肘。以前,安娜和王贵都是把工资连同工资条一起放在家里桌子的中间抽屉里,谁用谁拿。因为家里的日常采买都是王贵负责,安娜其实很少从里面拿。但是偶尔拿一次钱给儿女添点衣服什么的,就突然发现抽屉里的钱不见了。安娜搞不懂为什么每次轮到她用钱的时候抽屉总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后几天,两个人对着空空的米缸不住叹气,进而检讨花销。因为安娜不花钱,最后的结果总是安娜把王贵骂一顿:"钱都给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没吃着,穿没穿着,什么都没感觉到就没有了。你说,是不是又给你妈寄钱了?"安娜总疑心王贵在规定额度以外偷偷给家里寄钱,到死都不能和农村断了根儿。"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偷偷寄钱出门叫车撞死!"王贵非常委屈。"那钱呢?钱都到哪去了?难道给你拿去养小老婆啦?"安娜一发火就口无遮拦。她明明知道这根本就是废话,谁能看上猪八戒一样的王贵哦!倒贴都送不出去。不过说这个话她觉得很解气,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贵觉得像个冤大头,自己没干什么呀,怎么钱就没了?正想反击,见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来,说:"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吗?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下几天的日子总要过啊,再吵,四张嘴都要吃饭的。
  每次吵完,安娜就一跺脚跑回娘家去。她一进门,她爸爸就不声不响塞给她五块钱,然后低声嘱咐她:"不要告诉你妈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妈也在房间里等她,一把拉过她说:"不要响,给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摆不平。"然后再塞她五块。临走,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递给她一包米和几样荤菜叫她带上,估计这是每个兄弟姐妹都有份儿的。
  安娜就这样连蒙带骗带拐地从娘家搜刮油水,也过了好一阵子。只是王贵每次看安娜从娘家带救济回来都觉得很惭愧,男性自尊很受伤害,一个大男人,居然靠老婆向娘家伸手要钱过日子。月底那几天,王贵总是觉得直不起腰来。
  安娜关起门来骂王贵是家常便饭,出门在外却很给王贵作脸。她偶尔去娘家送东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叫王贵提着进门,当着弟妹的面儿也对王贵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钱的时候都独闯龙潭,不想叫丈夫面上无光,更不愿叫父母看不起王贵。她觉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无论她多想跟王贵脱离干系,但现实明摆着,他们俩早就拴一根绳儿上了。所以王贵从这点上很是喜欢安娜,觉得她识大体,不像有些妇女那样扯着嗓门跑二里地外追着丈夫骂。虽然大学里很多女同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处理起家庭问题来,怎么看怎么像乡下婆娘。这点上,安娜又显出她非比寻常的教养。
  "我们要换种方法管理开销。我来掌钱,不能由着你。"安娜决定来个家庭改革。不过,改革效果似乎并不理想,因为安娜虽然开始把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却仍旧没空自己采买,反倒变成王贵每天张口管她要。
  "给我五块买菜。"
  "给我三块交入托费。"
  "给我六块订牛奶。"
  钱还是一样不见了,只不过是安娜大体知道钱的去向和用钱的名头罢了。她不得不惊叹生活中要花钱的地方竟这样多!
  不到月底,安娜的钱包又空了。这下安娜可比钱放在抽屉里不见的还要慌张,因为是管理上出了漏洞。这回轮到王贵问她了:"钱你天天保管着,怎么不见了?"王贵突然觉得很放松,也很出气,再不用低头认罪了,还可以兴师问罪。从来没有过的扬眉吐气。
  还是安娜脑筋转得快。她马上反击:"我怎么知道?难道是我花的?每天还不是你买菜,你用钱?我又没添一件衣服,没往娘家贴钱,不过是把钱从抽屉转到我口袋。你还来问我!你天天买菜,到底花了多少?记账了没有?要是你克扣了,我怎么知道?说,是不是又把钱扣下来偷寄到老家去了?"
  问题转了个圈,又回到起始点。王贵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绕多大弯,安娜总能回到这个问题上,并用防贼的眼光看着他。他又开始额头冒汗了。"天地良心!谁给家里偷偷寄钱出门叫车撞死!……"咦?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家用纷争"的结果是,以后仍旧安娜管钱,王贵花钱,但是王贵又多了个任务--记账。
  又到月底了,还差几天发工资。又不够花。两个人一边对着账本一边对着工资条,一项一项核查。王贵觉得记账是科学的,至少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不过,王贵有时候太粗枝大叶,花了钱却忘记登在本子上,或临时记在纸片上却忘了誊写。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王贵发动我和二多子替他找零散在家里的各种小纸头,只要上面有数字的,就拿来给他看看。有时候他会在儿子叠的"宝"里拆出一张小账单,于是非常恼怒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一把:"操蛋的家伙,把你爸爸的清白藏起来啊!两块三毛二呢!"即使这样,王贵的支出与安娜的收入还是对不上账。有一次,王贵把葱二分,蒜三分,儿子的画片五分,玻璃弹子一毛都算上了,还差三块多。安娜因为又到了没饭吃的生计问题上,又到了要回娘家讨钱的面子问题上,非常恼火,不依不饶,非叫王贵吐出那三块四毛钱来。"你说,是不是又把钱偷藏起来好寄给你妈?"王贵都快晕倒了。他实在佩服安娜的心思缜密,她会根据金额的大小判断王贵是已经寄出去了呢,还是攒起来留着下次一起寄出去。因为邮局每次汇款的最小金额是五块。王贵觉得安娜吵架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失去理智,考虑问题有条有理。你说她糊涂吧她清楚得很,你跟她解释说没有吧,她又坚决不相信。王贵憋着一肚子气,惟一可以出气的方式就是把账本一推,转身就走,说:"你再这样子,以后你买菜,家里都由你管好了!"他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安娜上班的地方偏僻,每天在路上都要花一个小时,哪里有可能中午接孩子,下午接孩子,一大早起来买菜?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不说话,再过一会,安娜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王贵得赶紧趁这安静的空把那三块四找出来。他去厨房里溜了一圈,从屋顶到地板每样东西都仔细扫一遍。突然非常神气地大摇大摆走出来,将一张卡片往安娜面前一丢,说:"下个月奶卡六块!"然后长长吁了口气,开始唱他的河南梆子。
  第五章 经济危机(2)
  安娜对着奶卡笑了,先是偷偷抿嘴笑,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觉得王贵有时候也蛮可爱的,虽说土吧,却很坚强,能经得起她长年累月的无理取闹。她知道王贵打心眼里爱她,所以她就喜欢肆无忌惮地捉弄王贵,看他着急冒汗,张口结舌,有一种暗暗喜欢的促狭。
  "怎么多出两块六来了?你是不是经常小账大报?扣下我们的口粮,省下钱来寄给你娘?"安娜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笑得掉下来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王贵彻底认输了。
  安娜和王贵曾经认真检讨过花销的细节。首先菜是不能省的,这点上安娜和王贵出奇地统一。安娜嘴硬心软,也许心里并不怎么爱王贵,却绝对不能忍受让身边这个大男人吃亏,无论如何要让王贵吃饱吃好,何况孩子们也在长身体。宁可穿上省一点,嘴巴不能省,身体是第一位的。其次,孩子的教育不能省。王贵和安娜在孩子的教育上很舍得下本钱投资。我打认字起就是书虫,看书的速度比吃书还快,一天读几本书没问题。每年年初,一到订书报杂志的时候,王贵都直接问邮局要书刊杂志一览表,任我在上面打勾。回回结算,都是上百的书报订阅费,那可是王贵和安娜一个多月的工资!王贵抽票子去柜台付款的时候心甘情愿,眼皮都不眨一下。安娜跟着我沾光,常把《收获》、《译林》这样的杂志强行塞进我密密麻麻的书单里,逼我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去看。挂着羊头卖狗肉,其实自己拿去消化。这笔娱乐和教育费用不能省。再次,孩子的服装费不能省。孩子见风长,常常是春季买的衣服,到秋季就盖不住胳膊腿儿了。而且这俩孩子不重样,连小的接大的衣服的可能都没有。
  算来算去,就只有把大人的服装津贴砍了。问题是,等俩人埋头找置装费这一项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一年都没添置过衣服。安娜突然注意到王贵的中山装领口都磨烂了,袖口也磨得发白。该给王贵添件儿正经衣服了,他要上讲台的,安娜心想。得,不但没削减开支,又多一大项。
  第六章 王贵扒分(1)
  "安娜,这样不行。节流不是办法,得开源。不然怎么都不够花的。"王贵考虑了很久做出了决定。
  "怎么开?我们都拿死工资,从哪里开?"安娜一筹莫展。
  "我去代课,这样就有外快了。"王贵开始了他的走穴生涯。
  起先王贵只知道吃窝边草。系里规定的教师工作量是每周十节课,超课时部分付报酬,每课时一块五。王贵每多上四节课,就等于多出了全家的牛奶。再多上六节课,就多出了女儿的书费。王贵一站就是一天,幸好年轻身体壮。八戒吃得多,活做得也多啊!有钱进口袋,女儿有蛋糕吃,儿子有画片玩。想到这里王贵累也累得开心。王贵并不满足于现有的地盘,他还把盘口扩大到外校,扩大到社会。当时正掀起职大电大学习热潮,各种资格考试一
徐小猫2009-03-15 21:53:39
正看连续剧呢